劉娟娟
一年冬天在山東出差,寒風凜冽的清晨,我們一行人坐在早餐鋪子里喝熱乎乎的粥,搓著手聊著天。一個穿著風衣的時尚女人牽著一只狗從門口一閃而過,雖然只是一瞬,卻長久地牽動著我的目光。那只狗如一團白雪球般可愛,十分嬌小,更奪目的是它腳上那四只火紅的鞋子。那是我第一次看到被如此精致打扮的動物。這么多年過去,我心里還依舊有著當時的震動。
后來,我見到過穿著漂亮衣服的狗、扎著辮子戴蝴蝶結的狗、毛發剪著奇異時尚造型的狗,還聽到過被親切地喚為“親愛的”“寶貝”“寶寶”的狗。每次那些狗驕傲地從我身邊走過時,我總是忍不住多看一眼。它們已經不像是狗,被馴化了,被嬌寵著,身上似乎已經沒了作為動物的狗的習性,更像是一個被精致裝飾的玩偶。
我在城市生活十幾年了,依然接受不了城里人養狗的方式;總感覺在這無限的寵溺背后,情感卻稀薄了很多。
我媽是從幾年前開始養狗的。她大部分時間要一個人守一個院子,擔心她一個人寂寞,我們都勸她養些小動物,增添一下院子里的生氣。
起初我們勸她時,她總說家里多一條狗,就要多張嘴,多個麻煩。想來她的前半輩子是被我們煩得多了,想一個人清靜清靜。她前半輩子是忙碌的,也是熱鬧的,生養了我們五個孩子,每一日都要為吃飯生計著想,恐怕寂寞孤獨的時候少有。即便有,也會被忙碌和疲憊沖淡稀釋。后來,我們五個都各自上學、工作、成家,北方的那座院子漸漸就空下來了。再后來,因為生活的原因,爸爸又常年外出打工,家里就真的孤零零剩她一個人了。最終經不過我們的勸,她終于決定要養一條狗。
有一次,姨媽家的狗下了一窩狗崽子,一一送人后,還剩了一只又小又弱無人認領。姨夫就騎摩托車送到我家,說是送給我媽養著玩。說實話這只狗長得真不好看。瘦小就不說了,耳朵總是沒精打采地耷拉著,灰色的毛中夾雜著黃,最關鍵的是也不會討人喜歡,總是憂郁地蜷縮在一個角落里。總之,因為出身低,長相差,這只狗在我家里并沒有受到優待。最多只是吃飯的時候,我媽會從鍋里多盛一碗粥放在院子里,然后呼喚它吃飯,而它卻總是趁著沒人的時候才去吃。
我們家的這只狗連名字也沒有,我們都并不是特別稀罕它。最初的時候,因為長得丑,姐妹們都叫它丑狗。我媽并不這么叫它,就叫它“小狗”。有一次和她打視頻電話,看到電話那端的狗,確實長開了些,并沒有原先那么丑了,但也絕對算不上好看。大概“小狗”這個最簡單、樸素的名字也確實是最適合它的。
我媽把這只狗馴養得特別有規矩。
她是絕對不允許狗進到屋子里的。有一次,小狗趁她不注意偷偷鉆到屋子里,蜷縮在廚房的角落。被我媽發現后,拿起門邊上的掃把狠狠地揍了一把子,從此之后這只小狗再也不敢進門,最多只是在門口蹲坐一下,隔著門簾,眼巴巴地看屋里,聽著屋里的人說話。有一次,我媽到縣城去給大姐帶孩子,過了兩天,她就執意要回家,說是家里還有一只狗等著。回到家,剛一開院門,只見小狗箭一般從門縫里竄了出來,它這是急著去拉屎呢。在院子里,是絕對不允許干這事的。我媽在講到她的小狗時,言語間總是有著掩飾不住的得意。
村子里養狗的家戶不少。空落的街道上,常常有幾只狗在自由地閑逛著。起初,我們家的狗是并不參與的。它很少出門,總是規規矩矩地守在家里。后來大概是因為“談戀愛”的原因吧,它也開始出去玩,但是從不會走太遠。到了飯點的時候,我媽就咣咣當當地打開院門,站在門口的石頭上,吆喝一嗓子:“回來了,小狗——”話音還沒落,就見到小狗一溜煙地跑回來了。后面往往還跟著另一條狗,但是另外這條狗是絕對不敢進院子的。似乎它們之間已經達成了默契。
村子里的有些狗很是潑皮無賴,居然還會結伴去人家里偷東西吃。這些狗雖然有家有主人,但是已經逐漸沾染了流浪狗的氣質,身上忠厚樸實的品質慢慢就消失了。但是,我們家的小狗是絕對不會沾染這一類惡習的。村子里的人言語之間有著掩飾不住的詫異:“為什么你們家的狗也會這么不同?”
慢慢地小狗就長大了,膽子開始變得大起來,總是想和我媽親近一下,卻又不敢。想要撒嬌是不可能的,就連我們姐妹幾個也不曾在她那里撒過嬌。但是親密和依戀總還是在的。我媽要去地里干活,小狗就一路跟著,歡呼雀躍跑前跑后。我媽呵斥它:“小狗,回家看門!”雖然極不情愿,它也還是佯裝遵命地小跑回家;而等到我媽干完活回家的時候,就看到它端正地坐在田地邊上等她。我媽去山上剪圪針,小狗也一路撒歡地跟著;我媽在空蕩蕩的山坡上唱戲,小狗就在草叢山坳里玩耍。天晚了,她們就結伴而歸,在荒草萋萋的小路上留下一串悠長的回聲。
我媽也愛她的小狗,只是這種愛有點過于節制了。北方的冬天很冷,小狗凍得哆哆嗦嗦。我媽就自己動手在院子里用磚給它砌了一個窩,在上面結結實實地蓋了一層棉絮,窩里也塞滿了棉騰騰的填充物。她還用我們穿剩的衣服給小狗做了一件外衣,給它兜在肚子上。寒颼颼的冬天,小狗就百無聊賴地窩在自己的窩里,我媽就一個人待在冷冰冰的屋子里。但是小狗是不會進到屋里去的,它已經習慣了。在冰冷的冬天里,她們就在各自的世界里安靜寂寞著,互不打擾。某一些時候,在天地的靜默之中,生命間任何愛的示意都顯得多余,獨自安守自己的孤獨,更顯現出生命的尊嚴和莊重。
這就是一只平淡的沒有故事的小狗。如果一定要去尋找它身上的故事性的話,大概就要說一說它的亡失了。
一天晚上和我媽通電話,她很悲傷地講小狗不見了。無論她在門口如何呼喊,都不見小狗的蹤影。她在村子里轉悠了幾圈,還是沒有見到小狗的蹤跡。最后她挨家挨戶地詢問,幻想小狗貪玩被困在誰家了。走到村口一家的時候,聽人家講起了下午驚險的事,才落實了心中的不安。村里人講,傍晚時候出門,看到空落落的街道上有人在拖拽一條昏迷的狗,趕巧正是自家的。他們走上前去呵斥,那人謊稱狗中毒,他們想要救治,然后就開著車沒等村里人反應過來一溜煙逃跑了。我媽哀嘆,我家的小狗一定就在那車的車廂里啊!村人最終把自家的狗搶救了過來,而我家的小狗也許早已經成了別人熱氣騰騰火鍋里的一道菜品。可憐了一條生命,可愛的生命。
我媽是忠厚的人,極少發脾氣,更不用說咒罵人了。在小狗亡失的最初那段時間,她一面幻想著哪天早上小狗能夠重新出現在她的門前,一面絮絮叨叨地詛咒著:“這一群人,怎么不吃死他們呢?!”小狗的亡失讓她憤慨至極,只有詛咒才有力量抒發她內心的難過與不舍。
其實,那只小狗我也就只見過幾次,但是關于它的很多事我卻都知道。因為在無數個下班回家的路上,和我媽打電話,我們無話可聊語言窮盡時,就會聊一聊它。它是一只狗,又不單單是一只狗,更像是我們家的一個成員,平淡地存在于我們平淡的生活中,但是不覺已經成為我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在農村,狗并不會獲得額外的嬌寵,只是一種最平常的存在,就如在街上行走的每一個普通平凡的人。它們和它們的主人共存于這廣袤的世間,有時候互相依存,更多的時候他們在各自的世界自由安好。這種獨立卻又依存的關系,沒有過多的粉飾,樸素而簡單。隱隱地,我卻覺得這似乎正是世間萬物最本真的關系。
這些年,家里也斷斷續續養了幾只狗,但結果都無法善終。夏天回家,見到家里又多了一只土狗,小小的,怯怯的。飯時,它就到葡萄架下的餐盆里吃食,其他的時候就在偌大的院子里自在玩耍。沒有人去擁抱它,沒有人去愛撫它,它也依舊被我媽呼喚為“小狗”,如同它此前眾多的小狗。
我媽和狗的故事就是這些了,平淡得不像是故事,也許這就是生活,這就是生命與生命本來的模樣。
(作者單位:廣東珠海市第五中學)
責任編輯 晁芳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