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導演賈木許拍過一部電影,名為《帕特森》。影片中公交司機帕特森每天都重復著同一公交路線,下班后遛狗,到酒吧喝酒、與人聊天,生活平靜而單調。如此不起眼的人,卻是一位出色的詩人,盡管讀者只有妻子勞拉一人。他用開公交的空閑時間寫詩,平凡生活中充盈著詩意。影片多次提到美國著名詩人威廉·卡洛斯·威廉斯,顯然,賈木許是在向威廉斯致敬——威廉斯是描寫平凡生活的大師,同樣出生于帕特森市,代表作之一即長詩《帕特森》。
除外出求學的數年外,威廉斯一生的大部分時間都在家鄉帕特森擔任兒科醫生,直至退休。他利用晚上及應診的空余時間寫詩,許多詩行甚至寫在處方或隨手得到的紙片上。這與影片中的帕特森非常相似,兩人都“把兩個完整的人生擠進一個里”。
威廉斯早年與龐德、杜麗特爾聯合發起意象主義運動,后因不滿龐德與艾略特頻繁引用外語和文學典故的學院派風格,而提出“不要觀念,只在事物中”(No ideas but in things)的主張與其抗衡。威廉斯的詩歌追求被稱為“本土化”,即從普通人日常生活取材,用美國小市民、工人的日常用語寫詩,吸取“美國文化與社會異質性的新鮮、原始、富有活力的習語”來更新詩歌語言。他的詩風簡單、新鮮,突出特點是日常化、口語化、散文化,具有高度的實驗性。雅眾詩叢譯介的《春天及一切:威廉斯詩選》,完整收錄了威廉斯代表作《春天及一切》,并精選其他詩集的部分作品,使我們得以一窺這位詩歌巨匠創作的全貌。
我們來看他最出名的幾首作品:
那么多事物/取決于//一輛紅色/手推車//給雨水/擦亮//在白色的/雞旁(《紅色手推車》)
此詩通過呈現一個清新明亮的畫面,傳達一種平靜的喜悅,句子不斷地斷裂、跨行,使讀者無法一下子讀完。跟隨詩的節奏,我們的目光似乎也長時間停留在雨后手推車、雞群組成的畫面上,逐漸恢復對尋常事物的鮮活感受。
我吃了/李子/那些在/冰箱里的//那可能/是你/留作/早點的//原諒我/它們那么可口/那么甜/那么冰涼(《便條》)
很多人讀到此詩的第一印象是:這是詩嗎?當然是的,《便條》的詩性非常明顯:盡管取材于日常瑣事(未經同意而吃了別人的早餐,可能是妻子或好友的),但精心設計的分行和節奏,結尾連用三種不同的感官體驗,使全詩具有一種舒緩、溫柔的語調,透出一種親密關系和欣喜。若去掉分行,就只是一張委婉傳達歉意并解釋原因的便條,效果差了許多。
再來看這首《給一個貧窮的老婦》:
在街上捧著/一紙袋李子/大口啃著/其中一只//它們對她來說很好吃/它們對她來說/很好吃。它們對她/來說很好吃//你可以從她/如何陶醉于手中/那吮吸了一半的李子/就可以看出來//感覺好多了/成熟李子的慰藉/似乎洋溢在空氣中/它們對她來說很好吃
對于感官精細的人來說,李子的美味體現在豐富的細節感受上,但對一個底層老婦來說,只有簡單的一句“它們對她來說很好吃”。這句話在斷句上略有不同的重復,極其生動地突出老婦對李子的陶醉程度,比任何細致入微的描寫都更有力度。幾個李子就能帶來如此的慰藉,其困頓可想而知。
威廉斯把行醫所見的形形色色的底層人物寫進詩中,除了貧窮的老婦,還有病人、犯人、小偷、智障孤兒、底層產婦、拾荒者、在孤苦中死去的老人等。他將憐憫隱藏于冷靜、精確的事實描述背后,這賦予其詩歌一種厚重的品質。和艾略特一樣,威廉斯以自己的詩歌實踐回應西方社會工業化的殘酷現實。
(撰稿人:巢林棲一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