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鵬 易在成
關鍵詞:知識產權仲裁;多元化糾紛解決機制;可仲裁性;仲裁制度
一、引言
近年來,我國知識產權糾紛案件數量激增,根據最高人民法院2023年發布的《最高人民法院工作報告》,2022年各地法院審結一審知識產權案件219.4萬件,同比增長221.1%,司法系統承受了較大壓力。1以廣州為例,廣州知識產權法院2022年處理的一、二審案件共19,503件,同比增長2.89%,再創新高。2案件數量的不斷上升使得我國知識產權司法體系承受了較大壓力,而且知識產權訴訟機制天然存在費用較昂貴、程序過于復雜、周期較長、公開審判中造成商業秘密的泄露、訴訟雙方交惡等缺陷,無法滿足部分當事人高效處理知識產權爭議的多元化需求。解決問題的出路,在于積極發展仲裁、調解等知識產權糾紛替代性解決機制。
實踐中,我國知識產權管理與決策部門已充分意識到知識產權糾紛多元化解決的發展空間與潛力,明顯意識到仲裁、調解對于知識產權糾紛解決的重要價值,并從立法完善、機構設置與機制構建等方面逐步推動知識產權仲裁和調解事業的發展。2016年,國務院印發《“十三五”國家知識產權保護和運用規劃》,提出要“構建包括司法審判、刑事司法、行政執法、快速維權、仲裁調解、行業自律、社會監督的知識產權保護工作格局……健全知識產權糾紛的仲裁和快速調解制度。”3隨后,國家知識產權局在《關于開展知識產權糾紛仲裁調解試點工作的通知》4《關于開展知識產權仲裁調解機構能力建設工作的通知》5等多個文件中重點強調了“要健全知識產權糾紛的爭議仲裁和快速調解制度”“要建立知識產權糾紛多元解決機制,加強知識產權仲裁機構和糾紛調解機構建設”。2019年,國務院辦公廳印發《關于強化知識產權保護的意見》,再次強調要“完善知識產權仲裁、調解、公證工作機制,培育和發展仲裁機構、調解組織和公證機構”,重視“加強知識產權快保護機構建設,推廣利用調解方式快速解決糾紛,高效對接行政執法、司法保護、仲裁等保護管道和環節。”6可見,加快建設知識產權糾紛仲裁與調解機構,構建多元化糾紛解決機制,已成為當下加強知識產權保護的重點任務之一。
二、知識產權糾紛多元化解決機制之仲裁
(一)知識產權糾紛仲裁的優勢
仲裁是我國法律所明文規定的知識產權糾紛解決方式之一。國內外學者及實務界普遍認為,仲裁在解決知識產權糾紛時具有一定的優越性。主要體現在:(1)具備專業性優勢,即通過“專家判案”解決這類糾紛,對于裁判者需要同時具備技術知識和法律知識的雙重專業能力;(2)具備自主性與時效性優勢,也有學者稱之為契約性優勢,即尊重當事人的意思自治并通過靈活便捷的仲裁程序滿足部分知識產權糾紛關于時效性的要求;(3)具備保密性優勢,符合部分知識產權糾紛強調商業秘密保護的需求;(4)具備“非對抗性”優勢,可以避免雙方當事人沖突的加劇并為進一步合作創造契機;(5)具備跨域執行便利性優勢。由于我國是《紐約公約》的締約國,我國仲裁機構出具的仲裁書可依該公約在世界范圍內的多個國家或地區直接申請執行,這也使得仲裁成為替代訴訟解決知識產權糾紛最有效的途徑。
但是,對于知識產權糾紛仲裁的發展而言,不同類別知識產權糾紛的可仲裁性,即有關知識產權糾紛事項可否合法地付諸仲裁,是推進相關仲裁機制建設之前需要厘清的重要問題。
(二)知識產權糾紛仲裁的現實困境
對于哪些知識產權糾紛可以通過仲裁解決,特別是涉及行政確權的商標、專利、植物新品種等工業產權的有效性問題的侵權糾紛或確權糾紛,學界與業界一直存在不同觀點,世界各國也因公共政策需求的不同而采取了不同的做法。在我國現有法律框架下,仲裁能夠受理的知識產權糾紛范圍十分有限,大部分知識產權侵權或確權糾紛是否可以仲裁解決尚未有法律明文規定。
首先,從仲裁法上看,在我國除知識產權人身權利和依法應當由行政機關處理之外的知識產權財產性糾紛,都屬于可仲裁的范圍。直接的法律依據是我國《仲裁法》第二條及第三條8,此兩條限定了仲裁事項的范圍,規定了通過仲裁解決的爭議事項需要滿足三個客觀條件,第一,發生于平等主體之間;第二,屬于合同糾紛和其他財產權益糾紛;第三,屬于不涉及人身權和依法應當由行政機關處理的行政爭議。但仲裁法沒有進一步明確,發生于平等主體之間的知識產權財產性糾紛,如知識產權確權糾紛、侵權糾紛、有效性糾紛,是否均可付諸仲裁?其核心問題在于,何為依法應當由行政機關處理之外的知識產權糾紛?更具體而言,對于由行政機關核準授權的知識產權權利如注冊商標專用權、專利權、植物新品種權等,平等主體關于其有效性糾紛,是否屬于仲裁無法受理的應當由行政機關處理或涉及行政機關的知識產權糾紛?再者,涉及知識產權有效性的知識產權確權與侵權糾紛,能否通過仲裁解決?
其次,從知識產權單行法上看,唯有《著作權法》明確規定當事人可以根據書面仲裁協議或仲裁條款,向仲裁機構申請仲裁。9而迄今為止,《專利法》和《商標法》歷經多次修改,包括2019年新頒布的《商標法》以及2020年新頒布的《專利法》,卻并未做出類似《著作權法》的允許仲裁的規定。這導致合同糾紛之外的其他專利、商標糾紛能否通過仲裁解決存在不確定性(詳見表1:各類知識產權糾紛處理方式)。
對于知識產權有效性糾紛,我國《專利法》第四十一條及《商標法》第三十四條規定“要先向行政機關(專利復審委或商標復審委)申請復審,當事人對復審結果不服的可以向人民法院起訴。”這基本上排除了知識產權有效性糾紛的仲裁可能性。當然,單一的知識產權有效性糾紛的雙方是行政機關與糾紛當事人,彼此不是平等主體關系,因此不宜作為仲裁對象。
對于知識產權確權、侵權糾紛,我國《專利法》第六十條及《商標法》第六十條規定,由當事人協商解決;不愿協商或者協商不成的,專利權人或者利害關系人可以向人民法院起訴,也可以請求管理專利或商標工作的部門處理。《專利法》第六十五條還另外規定,管理專利工作的部門應當事人的請求,可以就侵犯專利權的賠償數額進行調解;調解不成的,當事人可以向人民法院起訴。10可見,如果進行簡單機械地理解,《專利法》《商標法》并未允許確權、侵權糾紛的仲裁。但是也有部分觀點認為,嚴格從文義上講,《專利法》《商標法》沒有明確“當事人協商解決”是否包括當事人協商通過仲裁解決的方式。從尊重私法自治的角度出發,仲裁形式也屬于當事人協商的解決方式之一。亦即,當事人是有權自主選擇將相關侵權爭議交由仲裁機構處理解決的。11但是,專利與商標立法雖然還規定當事人不愿協商或協商不成的,可以向法院提起訴訟或者要求有關行政部門處理,卻并未在條文中以文字形式明確規定當事人可以將相關侵權爭議提請仲裁。一般而言,如果法律對采取仲裁方式爭議解決表示支持,應當直接在條文中進行明確表述,例如《著作權法》第六十條中的明文規定。
最后,從仲裁實踐上看,基本沒有關于知識產權侵權與有效性糾紛的公開案例;從法院對知識產權糾紛管轄的部分裁定上看,當知識產權侵權與合同糾紛相競合時,該糾紛是否屬于可仲裁范圍,各地法院的態度也沒有完全統一。有法院肯定涉案糾紛的可仲裁性,也有法院否定涉案糾紛的可仲裁性。在最高人民法院受理的(2012)民申字第178號案件中,原被告雙方簽訂了《軟件著作權許可協議》,協議爭議解決條款約定:“本協議受中國香港特別行政區法律的約束,并按照香港法律來解釋。一旦發生任何有關該協議的起訴或訴訟,須向香港國際仲裁中心尋求仲裁,或由香港仲裁中心裁決。”后續雙方因著作權侵權糾紛,一方依據《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著作權民事糾紛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二十八條之規定,向侵權行為地一審法院提出侵犯電腦軟件著作權糾紛的訴訟請求,追究另一方擅自復制、貯存、銷售涉案軟體的侵權責任,另一方提起管轄異議。最高人民法院審理后認為,根據《仲裁法》第二條規定:“平等主體的公民、法人和其他組織之間發生的合同糾紛和其他財產權益糾紛,可以仲裁。”本案中,原告提起的電腦軟件著作權侵權之訴,系法人之間的其他財產權益糾紛,屬于《仲裁法》規定的可以仲裁的范疇。相反地,在上海市高級人民法院受理的(2018)滬民轄終7號案件中,A公司和B公司是某游戲軟件的共同著作權人,雙方與C公司共同簽署了《軟件許可協議》,協議中約定:“本協議受新加坡法律管轄,并按照該法律解釋。本協議下的所有爭端應提交終局性和有約束力的仲裁。仲裁應當按照國際商會的仲裁規則在新加坡舉行。”上述《軟件許可協議》到期后,A公司未經B公司同意,擅自與C公司續展了授權,單獨簽署了《續展協議》。B公司認為A公司侵害了其作為共同著作權人的權利,遂訴至法院,要求確認《續展協議》無效。上海市高級人民法院經審理后認為,本案所涉糾紛不應適用前述《軟件許可協議》及《續展協議》中的仲裁條款。因侵權行為提起的訴訟,由侵權行為地或被告住所地人民法院管轄。
由前述分析可知,面向我國專利權與商標權領域的侵權與確權糾紛,仲裁的受案范圍尚未明確。同時,在知識產權糾紛高度集中于司法系統的當下,知識產權仲裁的專業性能否高于司法,仍受到不少當事人的質疑。此外,知識產權訴訟“收費不高”且多年來為適應知識產權糾紛處理創設了一系列行之有效的訴訟程序規則,包括但不限于知識產權訴訟中止程序、技術調查官制度、臨時禁令執行規則等,這些都反向地削減了知識產權仲裁在成本、專業性乃至執行上的優勢。
(三)知識產權糾紛仲裁的立法及發展建議
1.明確知識產權糾紛的可仲裁性及擴充仲裁受案范圍
要真正解決知識產權糾紛仲裁受理范圍模糊的問題,則需要推動知識產權仲裁立法的完善,明確擴充知識產權的可仲裁范圍。
一方面,考慮到我國知識產權糾紛處理的實際情況和發展階段,建議在當前的《仲裁法》修訂中明確知識產權糾紛的可仲裁性,將仲裁機構可受理的知識產權糾紛范圍擴大至知識產權合同、確權、侵權糾紛以及前述糾紛中知識產權有效性爭議。建議參考法國、德國等歐洲國家以及韓國、日本等亞洲國家的知識產權糾紛仲裁的立法經驗,12規定仲裁機構可以管轄大部分與知識產權有關的糾紛,包括知識產權的權利范圍、歸屬、侵權以及合同方面的糾紛等,仲裁庭也可以對侵權糾紛中的知識產權有效性爭議直接作出裁定,但有關裁定僅具有個案效力,仲裁庭無權直接宣布一項知識產權無效,單純涉及專利無效與強制許可的糾紛不能適用仲裁。目前,我國法院沒有直接宣告專利無效的權力。具體地,可在《仲裁法》修訂過程中增設一條“關于知識產權糾紛仲裁范圍的特殊規定”并作出相應的立法解釋。
另一方面,要在《專利法》《商標法》中明確知識產權糾紛仲裁的受案范圍,明確專利、商標侵權糾紛的可仲裁性。當下,我國《專利法》和《商標法》僅規定因侵權所導致的糾紛可“由當事人協商解決”,但沒有明確“由當事人協商解決”是否包括“雙方當事人達成仲裁協議將糾紛付諸仲裁解決”的情形。雖然從尊重私法自治的角度出發,仲裁形式也屬于當事人協商的解決方式之一。13但是,也有不少學者認為《專利法》和《商標法》的規定已將知識產權侵權糾紛排除在仲裁范圍之外。因此,為了減少有關糾紛付諸仲裁的不確定性,建議在修改《仲裁法》的基礎上,對《專利法》和《商標法》也一并進行修改,加入仲裁相關的內容:“當事人可以根據達成的書面仲裁協議,向仲裁機構申請仲裁;不愿協商或者協商不成的,專利權人(商標注冊人)或者利害關系人可以向人民法院起訴,也可以請求管理知識產權工作的部門處理。”同時,在實施細則中或通過立法解釋或者司法解釋的方式予以明確。仲裁庭可以對專利侵權糾紛中的知識產權有效性爭議直接作出裁定,但有關裁定僅具有個案效力,同時仲裁庭應當將專利、商標有效性的裁定報送對應的行政主管部門,在通知送達對應的行政主管部門之前,該裁決不發生效力。
2.構建知識產權糾紛合并仲裁與快速仲裁制度
知識產權爭議往往關系復雜,同一當事人可能牽涉多個有關聯的爭議之中,因此,合并仲裁制度將有利于提高知識產權仲裁的效率,大大節約當事人時間及費用成本,還可解決一些舉證上的困難,避免產生矛盾的裁決。在這一方面,可以對世界知識產權組織(WIPO)的合并仲裁經驗進行參考,WIPO在尊重當事人意思自治的前提下,為推動程序的高效運行,在其仲裁規則中加入了合并審理的制度,將兩個或者兩個以上已經開始、相互獨立但又有聯系的仲裁程序加以合并審理。合并審理的條件包括各方及仲裁庭同意,爭議標的實質性相關或者仲裁程序的當事人相同。14為節約時間和成本,各方可在仲裁程序開始時即提出合并審理的請求。即使在普通仲裁或快速仲裁程序進行的后期,一方在了解到相關情況后,仍可提出15日內合并審理的請求。
此外,WIPO的快速仲裁經驗也值得借鑒,其集中體現在仲裁程序各階段適用期限的規定上。例如,普通仲裁從開始到結束一般歷時14—16個月,而快速仲裁則通常在7—8個月內就可完成。其中,為提高效率,WIPO規定適用快速仲裁程序的當事人,其仲裁申請或答辯書必須與仲裁請求或答復同時作出,且被申請人答復的期限縮短為20天。又如,快速仲裁的開庭期間一般不得超過三天,且快速仲裁程序應盡可能在遞交答辯書或仲裁庭成立后三個月內(《WIPO仲裁規則》規定為九個月)宣布結束,以較晚的期限為準。而且最終裁決應盡可能在此后一個月內(《WIPO仲裁規則》規定為三個月)作出。15由此,建議我國構建不同于普通仲裁的知識產權快速仲裁制度,明確給出快速仲裁程序各階段的期限,同時在相應的時間節點和程序設置上亦可更為靈活機動,例如在證據收集程序的簡化方面,可以由仲裁庭征詢當事人意見,各方當事人協商一致的,仲裁庭可以決定對案件僅依據書面證據進行審理,進一步減少糾紛解決的時間。
3.引入仲裁專家裁定制度
知識產權糾紛的專業性很強,所涉及的技術和法律專業知識面極其廣泛與深入,由在相關領域具有專門性知識及技能同時具有一定實踐經驗的專業人士擔任仲裁員,對于糾紛的解決至關重要。且隨著經濟社會的發展,技術的創新也帶來了許多新型的知識產權糾紛,這對仲裁員的知識儲備提出很大的挑戰。現實中,知識產權糾紛當事人能夠選擇的仲裁員十分有限,且多為律師、學者等具有較強法律背景的專業人士,但這些人士在技術知識方面有所欠缺。相對于傳統的司法系統的法官,傳統的仲裁員甄選機制難以有專業優勢和更強的公信力。
為提高知識產權糾紛仲裁的專業性,可參照德國仲裁院與聯合國關于技術相關解決爭議和審裁的先進經驗引入專家裁定制度:德國仲裁院的專家裁定規則為各方當事人就爭議問題提供獲得具有約束力的初步裁定的機會。專家裁定程序經當事人請求啟動,由仲裁專家對爭議作出裁決,通常在六個月內完成。在專家裁定被仲裁或訴訟程序撤銷或變更之前,該裁定對各方當事人均具有約束力。專家裁定產生合同義務,不遵守該裁定即構成故意嚴重違約。專家裁定可與關于適用《德國仲裁院仲裁規則》的協議結合使用,以便在仲裁專家做出的有約束力的裁定未得到遵守的情況下,后續展開快速仲裁程序。此外,權利方可通過法庭訴訟尋求落實仲裁專家確定的履行內容。16在聯合國國際貿易法委員會第二工作組第七十七屆會議中,秘書處提交的《關于技術相關的解決爭議和審裁示范草案》引入了專家裁定規則。草案規定具有長期關系(例如長期業務伙伴)的各方當事人可指定或委托仲裁機構指定中立專家。中立專家應在收到請求后三天內舉行辦案會議,允許各方當事人討論需要由中立專家裁定的問題。在辦案會議后三天內,另一方當事人應對請求作出答復,說明其意見。中立專家應在被申請方作出答復后21天內作出裁定。中立專家的裁定對各方當事人具有約束力,各方當事人均應遵守該裁定。在專家做出裁定后,應當判斷當事人商定的進行仲裁的條件是否已經實現。17一方面,若條件實現,則當事人可以申請對與合同相關的爭議和請求進行仲裁。仲裁過程中可以重新審查專家裁定,并可將專家裁定予以撤銷。另一方面,若條件沒有實現,則只能對專家裁定的遵守提起快速仲裁,以使專家裁定生效,并作出可執行的裁決。在這個程序中不能對該專家裁定在事實和法律方面的是非曲直進行討論。通過這個程序作出的裁決可以根據《紐約公約》予以執行。18
可參照前述經驗,因地制宜設計符合我國國情的專家裁定制度,在專家裁定做出后一個月內,允許任意一方當事人向仲裁機構發出不承認聲明,不承認聲明發出后,專家裁定即不具有約束力,此時雙方可以通過仲裁解決糾紛。如果在一個月內當事人并未發出不承認聲明,則專家裁定產生約束力。如果承擔義務方不遵守,另一方則有權通過仲裁程序強制執行。當然,也要考慮到專家裁定被撤銷的情形。如果專家裁定在仲裁中被撤銷,遵守專家裁定的當事人所受損害應當得到合理的賠償。此外,需要說明的是,仲裁專家裁定制度的基礎在于專家庫的建設,因而各個仲裁機構特別是知識產權創新和保護較為發達地區的仲裁機構亟待建立專家庫,引入和吸納專利、商標、版權、外觀設計或其他知識產權領域中具有高度專業知識的從業者、專家以及經驗豐富的商業爭議解決專家。同時,參考最高人民法院頒布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技術調查官參與知識產權案件訴訟活動的若干規定》19,建議仲裁機構引入技術調查官制度,并建立相應的人才庫。技術調查官可以根據需要參與仲裁程序的各主要環節,更能準確把握糾紛的爭議焦點,提出客觀中立的技術意見。在處理專利、植物新品種、集成電路布圖設計、技術秘密、電腦軟件等專業技術性較強的知識產權糾紛時,相關技術調查官的參與將有效提升技術事實認定的中立性、客觀性和科學性,保證裁決的公正性與公信力。
此外,仲裁專家裁定制度在提高知識產權糾紛仲裁的效率性方面也有突出的作用。在這一方面可以借鑒斯德哥爾摩商會仲裁院的成功經驗,將仲裁專家裁定制度與仲裁快速爭議評估制度有機結合,即在當事人一致同意的前提下,由中立專家在短時間內對爭議提供評估或解決方案。根據《斯德哥爾摩商會快速爭議評估規則》,當事人可以在合同中約定爭議使用爭議評估制度解決,也可以不作約定,在爭議發生時經當事人同意即可使用爭議評估制度。各方當事人可在本程序中平等且合理陳述其意見,由中立專家根據當事人約定的法律或法律原則(如無約定則由中立專家決定)進行評估。中立專家的評估僅作為參考意見,一般不對當事人產生約束力,但當事人可約定由中立專家擔任仲裁員并在裁決中確認評估結果。評估一般在三周內作出,程序簡潔,符合當事人效率的需要。20因此,我國可以借鑒上述經驗,讓中立領域的專家在短時間內向各方當事人提供快速、專業的法律意見,即專家決定。在這個過程中,專家決定只是一種參考意見,沒有法律效力,對當事人不具有約束力,當事人不遵循這種意見不違反任何合同義務。當然,當事人也可以在程序期間達成協議,承認專家決定的約束力,或者經中立專家同意,當事人可以約定指定中立專家擔任仲裁員,并在仲裁裁決中確認專家決定。這不僅能夠彌補法律滯后性的缺點,還能加快爭議解決的速度,有利于雙方當事人繼續保持合作關系。
三、知識產權糾紛仲裁與調解機制的協同
(一)知識產權糾紛仲裁與調解機制協同的優勢
仲裁與調解,都是知識產權替代性糾紛解決機制的重要組成部分。21兩者之間均具有尊重當事人意思自治、對抗性不強、無地域管轄限制等特點。同時兩者相比,彼此又具有一定的相對優勢?知識產權仲裁具有專業性更強、保密性更好、擁有更加成熟的配套程序、具有終局性、可強制執行且易于跨國跨區域執行等優勢,而知識產權調解具有更高效便捷、更靈活、費用更低、對抗性更弱、更符合“和諧”理念等優勢。從理論上看,二者在知識產權的糾紛處理上不存在絕對的沖突矛盾,可以是一種互相融合互為補充的關系。如果仲裁與調解能夠有效銜接,做到優勢互補,則能實現“1+1>2”的效果,最終實現有關知識產權糾紛解決效果的最優化。當下,知識產權仲裁與調解的有機銜接與深度融合,已然成為一種趨勢。
目前,仲裁與調解相結合的類型可根據調解介入的時間方式等大致分為仲裁開始前的調解、仲裁過程中的調解、仲裁機構委托其他機構進行調解、仲裁機構與調解機構合作解決糾紛、調解后進行仲裁確認;也可以根據仲裁所結合的調解類型分為仲裁與人民調解、商業調解、行業調解的結合、仲裁與行政調處的結合、仲裁與訴調對接機制的結合等。
(二)知識產權糾紛仲裁與調解機制協同的現實困境
根據當前實踐來看,前述不同情況下知識產權仲裁與調解之間相互銜接配合情況均不太理想,具體原因包括以下幾點:
1.知識產權仲裁與調解如何銜接的規則不健全
從現行規定上看,知識產權仲裁主要依據《仲裁法》《民法典》以及各個仲裁機構通用的仲裁規則進行仲裁和調解活動,在調解方面則主要依據《民事訴訟法》《人民調解法》等。這些一般性的仲裁、調解制度規定過于寬泛,無法有效應對領域覆蓋范圍廣、專業程度高的知識產權糾紛,也不具備針對多元化糾紛解決機制相互銜接的專門規范。23目前,雖然我國強調發展多元化的糾紛解決模式,但相關制度主要構建在人民調解與訴訟結合機制上,缺少仲裁與司法調解、仲裁與人民調解、商業行業調解等其他解決方式相結合的制度、適用規定和程序等。
2.知識產權仲裁調解機制的資訊公開與共享不足
大多知識產權仲裁調解機構也基本沒有對外公開的資訊,對知識產權仲裁調解相關的法律法規、收費標準、處理規則等都沒有明示,不能為公眾提供有關知識產權仲裁調解機制的系統化引導服務。
3.人民調解的公益性與仲裁費較高之間存在矛盾
現實中,大部分調解機構過于依賴協助政府或法院調解的財政補助或司法補貼,缺乏創收渠道。這也導致了大部分調解機構沒有充裕的資金進行機制創新與人才培養,也沒有精力開放直接針對雙方當事人的民間調解渠道,最終導致其調解服務范圍與效果非常有限。從人才供給、服務能力提升、強化執行力的角度,知識產權仲裁與人民調解的合作具有一定的空間。但是知識產權調解本身具有公益性,難以承擔知識產權仲裁員參與調解的合理報酬。換言之,人民調解公益性與仲裁較高收費之間是存在矛盾的。在這樣的背景下,如何盡快地創設有效機制讓仲裁員參與到知識產權調解業務之中,并獲得合理的報酬,是目前仲裁與調解融合發展面臨的重要問題。
由于前述原因,大部分知識產權調解機構與仲裁機構開展的合作案例并不多。在國家大力推動知識產權仲裁調解機構建設的大背景下,湖北、浙江、上海等地都成了各個級別的知識產權仲裁調解中心,但這些中心的運營情況并不明朗,鮮有推進知識產權仲裁調解工作的成功經驗。知識產權糾紛的仲裁調解工作仍有較大的發展空間。25在國家大力開展知識產權仲裁調解機構能力建設的當下,探索知識產權仲裁與調解的有機銜接與深度融合的路徑,使二者相結合以達到取長補短、優勢互補的目的,將是未來的發展方向。
(三)知識產權糾紛仲裁與調解機制協同的立法及發展建議
1.構建銜接調解與機構仲裁的知識產權糾紛臨時仲裁制度
臨時仲裁是指依據當事人之間的仲裁協議,在爭議發生后,由雙方當事人推選仲裁員臨時組成仲裁庭進行仲裁,該仲裁庭僅負責審理本案,并在審理終結、作出裁決后自行解散。臨時仲裁,相比于機構仲裁而言更加靈活卻缺乏一定的規范性,相比于調解而言靈活性稍遜但執行力更強。
我國作為《紐約公約》的締約國,并未對臨時仲裁作出保留。27這意味著按照公約的約定,我國承認并執行外國的臨時仲裁裁決。但是在國內法層面,《仲裁法》第十六條規定,仲裁協議應當有“選定的仲裁委員會”。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仲裁法〉若干問題的解釋》也將“確定的仲裁機構”明確為仲裁協議的要件。2021年7月30日發布的《中華人民共和國仲裁法(修訂)(征求意見稿)》中針對具有涉外因素的商事糾紛引入了臨時仲裁制度,但針對非涉外案件及知識產權糾紛沒有規定。這將導致國內外臨時仲裁裁決不對等的情況。相較于普通仲裁,臨時仲裁耗費的時間更短、費用更低,更加尊重當事人意思自治,更有利于避免機構仲裁行政化、訴訟化的影響,更好地滿足當事人解決知識產權糾紛便利化的要求。
WIPO關于調解與仲裁機制有機結合的經驗也值得我國參考,即在調解不成的情況下,可進行快速仲裁。調解員認為當事人之間的任何爭議問題難以通過調解解決時,也可以根據爭議的情形和當事人之間的商業關系,提出將調解轉為仲裁以解決糾紛。《世界知識產權組織爭議解決建議條款》中規定:“如果爭議、糾紛或權利主張在調解開始后60、90天之內調解不成,應根據任何一方當事人提出的仲裁申請,交由并最終根據《WIPO快速仲裁規則》進行仲裁。另外,如果在60、90天期限屆滿前,任何一方當事人未能參加或繼續參加調解,則爭議、糾紛或權利主張應根據另一方當事人提出的仲裁申請,交由并最終根據《WIPO快速仲裁規則》進行仲裁。”28此外,新加坡國際仲裁中心和新加坡國際調解中心的“仲裁-調解-仲裁”議定書(“AMA議定書”)的經驗亦值得我國借鑒:首先,欲依據AMA條款展開仲裁的一方當事人應向新加坡國際仲裁中心主簿官提交仲裁通知書。再者,新加坡國際仲裁中心主簿官將在依據AMA條款展開仲裁程序后的4個工作日內,或在各方當事人協議依據AMA議定書將其爭議提交調解后的4個工作日內,通知新加坡國際調解中心。如果案件調解不成的,則恢復仲裁程序。如果案件通過調解得到解決,當事人之間達成調解和解協議,新加坡國際調解中心應通知新加坡國際仲裁中心主簿官和解已達成。若各方當事人要求仲裁庭以合意裁決的形式記錄他們的和解方案,各方當事人或新加坡國際仲裁中心主簿官應將該和解協議提交仲裁庭,而仲裁庭可依據各方當事人協議的條款作出合意裁決,該合意裁決可以依據《紐約公約》在160個國家或地區執行。
借鑒以上規則,建議我國引入知識產權的臨時仲裁制度,充當知識產權調解與機構仲裁之間的過渡機制。具體地,將合理時間內無法達成和解的知識產權糾紛引入臨時仲裁程序。因為雙方當事人已經有調解的基礎,只是無法達成雙方認可的和解協議,那么直接對接臨時仲裁程序,一方面避免了組建仲裁庭耗時長的弊端,另一方面由中立第三人根據事實和規范作出有約束力的裁決,解決了調解無法達成合意的問題。
建議在當前進行的《仲裁法》修訂的征求意見稿的第九十一條修改為:具有涉外因素的商事糾紛或知識產權糾紛的當事人可以約定仲裁機構仲裁,也可以直接約定由專設仲裁庭仲裁。
2.主動推進仲裁與調解的合作與銜接
目前,我國的知識產權調解機構尚處于起步建設階段,仲裁與調解的合作與銜接亟待加強。因此,一方面建議由國家行政主管部門和各地行政主管部門出臺相應的政策,鼓勵仲裁機構與調解機構(如各地的知識產權保護中心或維權中心)的合作。各地知識產權中心也響應國家“強化知識產權仲裁調解機構能力建設工作”的號召,加強與調解機構在維權援助、社會監督、規范化市場培育等工作的銜接融合,推動彼此的資源共享和工作銜接,可由仲裁機構委派并由調解機構聘任仲裁員擔任人民調解員,參與知識產權糾紛的調解活動,提高調解的專業性,并與調解機構協商將調解補助的一部分作為仲裁員費用,以吸引社會主體主動選擇調解解決知識產權糾紛;另一方面,在當事人達成和解協議后,可由仲裁庭出具仲裁確認書,確保和解協議約定的內容對雙方當事人均具有約束力,彌補調解不具有強制力的不足。最后,對相關收費機制予以優化,緩解調解公益性與仲裁較高收費之間的矛盾,將極大地促進知識產權仲裁調與解協同的發展。
3.構建仲裁介入“司法訴前聯調”渠道
知識產權糾紛中存在部分案情簡單、糾紛數量大、爭議不大、糾紛標的相對較低、案件事實同質化較強的批量性案件,例如網絡環境下圖片侵權糾紛、數字音樂作品侵權糾紛等。此類糾紛事實清楚,爭議點往往是損害賠償的金額,實踐中法院也盡力促成當事人達成和解。對于這類糾紛,在征得當事人同意后,由仲裁院介入訴前調解,構建“訴前引調”“訴前聯調”“引調入仲”的機制。30“訴前聯調”即訴前聯動調解,是指法院通過組織、參與、協助、協調、配合、指導等方式,與相關部門、社會團體及其他組織或者個人,共同對未進入訴訟程序的矛盾糾紛進行化解。31“訴前聯調”作為《民事訴訟法》第九十八條及第一百二十五條的具體體現32,一方面可以緩解法院的審判壓力,另一方面也能為當事人節約解決糾紛的時間和費用成本。同時,仲裁員的專業性能保證調解與裁決結果的相對公正,而仲裁裁決的強制力也能保證結果的實際履行,是發揮多元化糾紛解決的有益嘗試。
因此,建議由最高人民法院出臺指導意見,加強仲裁機構與知識產權法院、互聯網法院等開展“訴前聯調”合作。針對網絡著作權侵權糾紛等類型的案件,由法院對當事人的起訴進行審查,對有訴前調解可能的知識產權糾紛,向當事人征求意見,當事人同意后填寫《同意委托調解確認書》轉入仲裁機構進行調解。仲裁機構調解后直接出具仲裁調解書或將案件材料移交法院并引導當事人另行進行司法確認。建議可從著作權批量糾紛案件入手,將系列案件打包為一個案子交由仲裁委調解,同時,對應優化有關批量案件的收費規則。
四、結語
隨著我國知識產權糾紛案件數量的逐年激增,我國的知識產權司法體系已不堪重負,解決問題的出路只能在于加快建設知識產權糾紛仲裁與調解機構,構建多元化知識產權糾紛替代性解決機制。
仲裁在解決知識產權糾紛時具有一定的優越性,是成為替代訴訟解決知識產權糾紛最有效的途徑。為了充分發揮知識產權糾紛仲裁的作用,首要解決的便是厘清知識產權糾紛可仲裁性的問題。可以在《仲裁法》修訂過程中增設“知識產權糾紛仲裁范圍的特殊規定”并作出相應的立法解釋。同時,要在《專利法》《商標法》中明確知識產權糾紛仲裁的受案范圍,明確專利、商標侵權糾紛的可仲裁性。
在明確知識產權可仲裁范圍的基礎上,便可進一步對仲裁制度進行優化,由此可參考WIPO的仲裁經驗構建知識產權糾紛合并仲裁與快速仲裁制度,一方面在尊重當事人意思自治的前提下,將滿足條件的仲裁程序加以合并審理。另一方面構建不同于普通仲裁的知識產權快速仲裁制度,以減少糾紛解決的時間。另外,由于知識產權糾紛的專業性很強,所涉及的技術和法律專業知識面極其廣泛與深入,建議參照德國仲裁院與聯合國的先進經驗,仲裁機構建立知識產權專家庫并引入技術調查官制度。與此同時,建議借鑒斯德哥爾摩商會仲裁院的成功經驗,將仲裁專家裁定制度與仲裁快速爭議評估制度有機結合,以加快爭議解決的速度,也有利于雙方當事人繼續保持合作關系。
同時,仲裁與調解作為知識產權替代性糾紛解決機制的重要組成部分,需要兩者彼此互補,有機銜接。基于此,建議通過立法構建銜接調解與機構仲裁的知識產權糾紛臨時仲裁制度,同時由國家行政主管部門主動推進和鼓勵仲裁機構與調解機構的合作與銜接,構建仲裁介入“司法訴前聯調”渠道,加強仲裁機構與各級法院的合作。
此外,除了知識產權糾紛仲裁與調解協同機制的構建,知識產權仲裁與行政處理的對接機制亦值得探索。與訴訟相比,行政處理具有速度快、周期短的特點,且知識產權行政管理和執法人員也具有一定的專業性,對知識產權糾紛進行行政處理能夠一定程度上提升效率、保證結果公平。但是,近年來,知識產權糾紛行政處理的作用逐漸被淡化,在實踐中未能有效發揮作用。33而構建知識產權糾紛多元化解決機制,行政處理是不可或缺的重要組成部分,在實際操作中,行政機關可以引導當事人在知識產權合同中訂立仲裁條款,或是在知識產權糾紛通過行政調解達成和解后引入仲裁進行確認,以解決調解缺乏強制執行力的問題。34此外,行政機關人員還可以擔任仲裁員或以專家證人等身份參與仲裁案件,利用其專業知識和實踐經驗解決復雜問題。由此,能充分發揮知識產權行政處理的權威性、效率性及專業性,保證結果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