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晴怡

關鍵詞:人工智能;著作權法;著作權歸屬;設計
一、人工智能在設計中的應用對傳統著作權歸屬的挑戰
自1956年人工智能(ArtificialIntelligence)概念于美國達特茅斯會議被正式提出,歷經幾十年的發展,人工智能作為提高生產力的工具日益影響著全球人民的生活。從蘋果的siri到谷歌搜索引擎,從自動駕駛系統到人臉識別系統,我們生活在一個充滿人工智能產品的世界。隨著弱人工智能(ArtificialNarrowIntelligence,ANI)向強人工智能(ArtificialGeneralIntelligence,AGI)發展,人工智能進行設計創作成為現實。
基于人工智能的復雜性與設計形式的多樣性,人工智能應用的設計環節幾乎是無限制的,故本文采取根據人工智能參與的方式與程度,類型化生成設計為輔助生成設計、合作生成設計、獨立生成設計以識別人工智能在設計中的應用方法。1其一,輔助生成設計是指人工智能作為創造工具,依照給定的請求解決問題,并根據一定的規則執行計劃好的操作。例如設計前的準備環節,微博、小紅書等社交媒體平臺可以釋放消費者偏好,人工智能通過數據挖掘從大量數據中采集消費者對某類設計(色彩、圖案等)的偏好,為設計活動提供預測模式。其二,合作生成設計是指人工智能與人類交互產生的設計。設計師通過輸入材料、成本等約束參數,使用生成算法建模,最終在人工智能產生的所有方案中挑選最佳方案生成的設計,如荷蘭設計師IrisvanHerpen利用3D打印技術設計服裝,幾乎所有的設計都以計算機模型形式出現。開源信息以及創造性社區使設計師能夠獲得前所未有的大量免費可用的創意內容,使得人機交互設計越來越普遍。其三,獨立生成設計即人工智能經由深度學習后所獨立作出的設計。人工智能的深度學習技術使其能夠完成一些超越直接編程功能的任務,是一套利用數據訓練出特征函數模型、輸出特定預測的方法。22016年,在荷蘭畫家倫勃朗去世四個世紀后,另一個“倫勃朗”誕生了3,項目組通過數據化方式輸入現有畫作訓練人工智能,最后生成了具有倫勃朗風格的全新畫作;2018年,鹿班設計師登上CCTV1與人類設計師現場比拼,在需要文化沉淀的《孫子兵法》書籍設計環節中,觀眾與嘉賓無法分辨鹿班與人類設計師產出封面的區別。2023年4月11日我國網信辦發布的《生成式人工智能服務管理辦法(征求意見稿)》規制的正是此類“基于算法、模型、規則生成文本、圖片、聲音、視頻、代碼等內容的技術”的生成式人工智能。
“著作權屬于作者”是著作權歸屬安排的傳統原則。4隨著人工智能變得越來越強大和復雜,計算機生成的作品將成為創意產業的主要經濟資源。5人工智能生成設計能否成為著作權法意義上的作品?著作權能否歸屬于使用人工智能的程序員,還是與其簽訂合同的設計師?能否歸屬于人工智能本身,還是人類與人工智能的聯合作者?當生成式人工智能成為現實且具備經濟價值時,傳統的“作者”概念已經分崩離析,以人類為中心的版權制度面臨著嚴峻的挑戰,以致于我們不得不考慮誰將擁有人工智能生成設計的知識產權問題。
二、人工智能生成設計著作權的立法動向
人工智能技術的進步對法律規則帶來了空前的挑戰。美國版權局在《美國版權局實踐簡編》第202.02(b)節中明確了人類作者是一個公認的原則,不會注冊由機器或純粹的機械過程產生的隨機或自動操作的作品。但隨著越來越多的案例涉及人工智能領域,美國專利商標局曾多次就人工智能生成物是否應當受到版權保護的問題,向社會公眾征求意見。時至2023年3月,美國版權局再度發起了一項新舉措,以審查人工智能提出的版權法和政策問題,包括使用人工智能工具生成的作品的版權范圍以及在培訓人工智能中“使用”還是“可使用”?受版權保護的材料6,美國拒絕為人工智能生成設計立法的立場或許在未來將被打破。
在人工智能生成設計已受到法律保護的領域,英國靈活適用現有法律規范,對人工智能生成設計采取“作出必要安排說”的歸屬方式。該方式來源于英國1998年版權法第九條第三款的特殊規則:計算機生成的文學、戲劇、音樂或藝術作品,作者應為作品創作作出必要安排之人。7在此條款中,作者的概念得到了擴大解釋,作者不是創作作品的人,而是為作品創作作出必要安排之人,由此最接近主要內容的人被視為作者。而法律條文并未具體規定“必要安排”之標準,故個案裁判依賴法官作出闡釋,為司法裁判預留了空間。除英國外,秉持“實用主義”的澳大利亞、南非也基本采取相類似的版權法觀點。2021年澳大利亞聯邦法院對本國專利法進行了創新性的解釋,認為人工智能(DABUS)可以被認為是發明者8。宣判的同一時間,南非知識產權局賦予了人工智能(DABUS)發明者的身份,成為世界上第一個授予人工智能專利的知識產權局9。盡管這些激進實踐只打破了專利法上的謹慎立場,這對于版權法未來的立法動向也具有深刻影響。
相較于援引既有條款,歐盟開創性地于2016年提出賦予機器人“電子人”身份的立法草案,但卻并未付諸實踐。其后2017年歐洲議會呼吁歐洲委員會對聯盟內適用人工智能生成的作品基于技術中立采取共同、統一的版權規定,提議為計算機或機器人生產的有版權的作品制定“自主知識創造”的標準,意在對人工智能生成物擬定新的立法方案,2020年歐盟委員會在關于人工智能的趨勢和發展對知識框架的挑戰的最終報告中提出,人工智能產生的輸出通過步驟測試則有資格成為受歐盟版權法保護的作品。10
縱觀各國對人工智能生成物版權的價值取向,人工智能時代下無論是強調人類作者的美國還是提出“電子人”草案的歐盟,都在立法之外或保守或激進地不斷探索著作權保護模式,而在政策上回歸技術中立。我國人工智能創新指數近三年一直保持全球第二水平,涉及設計藝術領域的人工智能生成物在外觀與功能上已經具備相當的市場規模,采取中立立場對具備作品外在形式特征的人工智能生成設計視為作品并賦予其著作權法上的保護,通過利益衡平方式保障各方利益不僅是社會現實需求更是順應時代潮流的立法趨勢。
三、現有人工智能生成設計著作權歸屬理論之困境
人工智能生成設計著作權歸屬路徑的現有典型理論中,“作出必要安排說”被認為背離作者傳統內涵,公共領域專有說易造成“公地悲劇”現象,人工智能法律人格說則悖于激勵理論。
(一)作出必要安排說:背離作者傳統內涵
“作出必要安排說”認為最接近作品主要內容的人是作者。“作出必要安排說”衍生出了“人工智能編程設計者說”與“人工智能使用者說”等觀點,即認為人工智能的編程者或使用者是最接近作者身份的人。此種模式看似對人工智能生成設計的著作權歸屬進行了有效配置,但實際上受到了諸多批評,在學者Guadamuz看來為一個不確定的法律領域帶來確定性可能會造成嚴重的商業影響。11
在法律上人為地建立獨立于設計的作者身份,作者和獨創元素之間的聯系變得十分薄弱,這會導致兩個方面的不確定性適用困境。一方面,“‘必要安排表達上的不周延性導致適格主體認定的模糊性”12,是人工智能編程的投資者、開發者、使用者還是提供數據者作出了必要安排。在NovaProduction案中,游戲中屏幕上顯示的單個框架被認為是人工智能生成的設計。法官評估了用戶的潛在作者身份,認為用戶的投入“本質上不是藝術性的,也沒有為技能或勞動做出貢獻”,最終將程序員視為作出必要安排之人。13這就引發了另一種可能:符合上述要求的人工智能使用者也可以是作者。因此,作出必要安排的標準受到法官的主觀意識影響,適格主體的認定缺乏可預見性。另一方面,著作權法中作品與作者是一對互補的概念,作品屬于作者,作者身份因作品歸屬而產生,背離一般原則的作者身份會造成設計獨創性標準的不確定性。不同司法轄區對獨創性的標準不盡相同,如若采取人類作者是否實質性參與創作的主觀判斷標準,編程者或用戶輸入的底層代碼與人工智能生成的最終設計之聯系過于遙遠,大多數情況下并不符合“個人智力創造”和“作者自己的智力創造”標準,而應用“最低限度的創造力”則會無限擴大著作權法的保護范圍,違背著作權法的設立法目的。
(二)社會公共領域說:導致“公地悲劇”
社會公共領域說核心觀點是人工智能生成設計自動進入公共領域(publicdomain),任何人無權專有。其合理性在于:一是人工智能生成設計置于公共領域使得公眾能自由地獲取材料,在不依賴版權制度的情況下推動設計創新。二是在蘋果、微軟、百度等商業公司占據人工智能市場主導地位的情況下,私有產權很可能鼓勵他們囤積人工智能技術14,人工智能生成設計進入公共領域能夠有效防止壟斷,促進公共利益。
社會公共領域說已在美國的司法轄區內實施。但是,不加區分地將人工智能生成設計歸入公共領域會打破私人權益與公共利益之間的平衡關系,導向“公地悲劇”的極端情形。英國學者哈丁提出的“公地悲劇”理論認為每個理性人都基于自身的利益最大化需求使用非排他性資源會導致資源的消耗殆盡。首先,考慮到人工智能生成設計的效率,任何人無需支付對價或獲得許可即可使用、復制、轉載以及對人工智能生成設計再演繹,搭便車現象將變得十分普遍。當人類肆意利用人工智能生成同質化設計對公共領域進行侵蝕時,自然人的設計創作積極性將無限降低。其次,過度擴大公有領域將消減私人權益。公共產品的非排他性意味著沒有特定主體擁有著作權,無論是人工智能的創造者、使用者、投資者均無法對人工智能生成設計聲明任何權利以獲得對價收益,未免顯失公平。再次,不加限制地納入公有領域不僅會造成低效甚至無效的資源配置,還會誘發人類的不誠實行為。如果人工智能生成設計不受保護,使用或進行交互設計的作者可能會謹慎地披露這一點,因為他們擔心這樣做會使設計失去保護性。15
(三)人工智能法律人格說:悖于激勵理論
人工智能法律人格說認為人工智能可以成為一個法律意義上的人,正意味著能夠擁有“法律認可的一種享受權利、承擔義務的資格。”16在知識產權領域,法律人格擴展至人工智能已不僅停留在紙面,但這一歸屬原則強烈沖擊了證成知識產權正當性的激勵理論。知識產權制度的設立目的在于賦予作者一定期限內的壟斷性權利以“激勵更多的人從事創作創造活動,最終增加智慧創作物的數量,提升社會的整體福利”17。通常認為,著作權的產生是精神需要、經濟需要和社會需要的綜合結果。顯然,人工智能本身并不需要知識產權提供的精神與物質激勵就能比人類高出百千倍的效率生成設計。
與其他類型作品相比,設計作品的前沿性特征十分明顯。人們更傾向于閱讀經典文學作品,但大多數人偏向更加時尚的設計而不愿意使用十年前甚至去年的舊有設計。Raustiala和Sprigman認為大量創新發生在缺乏知識產權保護的情況下,抄襲是時尚設計的驅動力。18在具有盜版悖論(Piracyparadox)的設計領域,如果允許人工智能獲得作者身份,程序員將進一步開發系統導致人工智能生成設計的激增。過高的獨創性標準使得人類作者設計創作的自由被限制、創作熱情受到損害,無法實現對人類作者的積極激勵。
四、人工智能生成設計作品歸屬的分歧與正當性歸因
人工智能生成設計作品歸屬的分歧來源于作者中心與作品中心的對立。隨著時代的進步,采取作品中心方式確定作者身份更加契合著作權法的公共政策目標,具有正當性。
(一)現有困境之成因:作者中心與作品中心分歧
人工智能生成設計的著作權歸屬理論困境來源于作者中心主義與作品中心主義的對立,兩者在可版權性的根本問題上就存在分歧。
作者中心主義起源于十八世紀法國大革命,奉行浪漫主義的創作觀,認為“創作者的個性、創作意圖、創作者精神貢獻以及主體身份”19是作品可版權性的必要條件,強調作品是作者人格延伸,以補償作者在創作作品時發生的費用并保護作品中體現的勞動和人格。作者與作品的主客體一致思想確立了近代以作者為核心的著作權制度,《伯爾尼公約》設定的作品著作權屬于作者已成為普遍共識。作者中心主義斷然否定人工智能生成物的知識產權權利,認為人工智能不具備關于創作出版權意義上的“原創”作品所規定的人的屬性,因此這些作品應自動進入公共領域。同樣的邏輯適用于人工智能生成設計,由于沒有任何人類作者參與設計,沒有人可以從中獲益。如上文所述,進入公有領域是美國法律認可的規范,純粹的人工智能創作被認為不能反映作者獨特的思想、技能或勞動,故不足以維持版權。在作者中心主義范式下,承認人工智能法律人格絕無可能,而“人工智能編程設計者說”“人工智能使用者說”等觀點距離人類作者過分遙遠背離了主客體一致性標準。
隨著時代進步,浪漫主義的哲學范式面臨結構主義的挑戰。結構主義對浪漫主義的神秘感進行祛魅,強調結構的自律與自足,把文本結構視為一個獨立的系統20,否定作者的獨創性,將作者視為結構退化的功能性表達。人工智能時代下,從“作者之死”到“人工智能作者之死”,作者或作品的所有權要求被認為是基于人工智能和作者權利的浪漫概念,與世界現實毫無關系。21結構主義消解了作者與作品之間的緊密聯結,將作品的闡釋權歸于讀者,為人工智能生成設計提供了便捷的實踐認定標準。在主客體相分離的作品中心主義范式下,作品的經濟價值、社會福祉成為判斷著作權法意義上的獨創性依據,基于人類不同程度參與人工智能生成的過程前提,在權屬配置上形成“作出必要安排說”以及賦予人工智能“機器作者”身份等觀點。
(二)作者中心轉向作品中心的正當性
創造性本質上是表明作者與作品之間聯系的概念,作者中心主義對創造性的要求將人類作者的智力和表達視為門檻,而人工智能創作則沖擊了這一法律構想。對于創造力屬于人類專有這一判斷不能理所當然地視為事實判斷,有待進一步分析。在科學層面上,目前尚不清楚的是人工智能是如何模仿人類的思維以及多大程度上需要模仿人類的思維。盡管“圖靈測試”一直受到一些批評,但其顯示了心理行為是模糊的并且具有不確定性。研究創造力的科學家Boden將創造力分為“組合創造力”“探索性創造力”和“變革性創造力”,并認為這三種類型的創造力都可以通過人工智能來實現。22同時,采取生物學的區分人工智能與人類的方式也是不可取的。2013年,斯坦福大學的一個工程師團隊在機械計算機使用大量的硅晶體管來控制電子在電路中的流動,從而產生二進制代碼。23這說明,創造力屬于人類專有并非絕對正確的事實判斷,而是一種價值判斷。傳統的作者中心主義在面對人工智能生成設計等新興作品類型時,如果仍堅持作品需體現人類作者個性特征這一既定條件作為法律權屬的依據,將使算法創作被機械地拆解為固有的法律概念,而忽略了人工智能技術對法律制度產生的整體性、功能性、革命性的影響。24因此,討論人工智能生成設計的權屬模式時,與其從法律規范出發,不如采取問題導向的利益衡平方式,通過提煉實質層面的著作權法理念價值,為人工智能生成設計提供一般性的保護框架。
根據利益層次結構,對兩種中心下人工智能生成設計的歸屬方式進行利益衡量25,詳見下表。如下表所示,若采取主客觀相一致的作者中心主義,人工智能生成設計則自動進入社會公共領域。在具體利益上此類歸屬方式選擇保護利用作品的不特定個人之利益,在群體利益上則為利用作品的不特定群體,并且在制度利益上否定了著作權法對作者財產權等利益。在社會公共利益上,雖然公眾能夠自由地獲取人工智能生成設計,但是違背了著作權法實質層面上促進文化科學事業發展的公共政策目標的元利益。而主客觀相分離的作品中心主義范式下,作者并不等同于著作權人,其不僅在具體利益上保護人工智能作品著作權人之利益,還基于作品客體產生的權利外觀保護交易相對人的合理信賴,同時制度利益與社會公共利益也得到實現。
綜上所述,人工智能時代下采取作品中心方式考量作品本身的創造力與確定人工智能生成設計的作者具有正當性,這不僅符合利益均衡與激勵相容,而且符合著作權法的公共政策目標。
五、人工智能生成設計著作權歸屬的法律安排
為協調不同利益主體間的關系,激勵人工智能生成設計的可持續利用,需通過保護與限制的形式從法律層面為其提供制度安排。
(一)秉持人工智能法律中立原則
創造力被視為人類的一種典型能力,然而在深度學習和神經網絡的應用中,人工智能系統被認為是黑匣子,最初的人類程序員對這些算法在決策中是如何運作的幾乎一無所知。27盡管歐盟于2016年提出了賦予機器人“電子人”的立法草案,其后歐洲議會在2020年10月20日關于人工智能技術開發知識產權的決議中卻指出“注意到生成藝術性內容的創作過程的自主化可能會引起與涵蓋該內容的知識產權所有權有關的問題;在這方面,認為尋求將法律人格賦予人工智能技術是不合適的…”28由此可見,是否給予人工智能法律人格不再依賴于科學發現其是否具有創造性本質,而是一種法律決定,在現行著作權法的視閾下,至少應樹立人工智能法律中立原則,從個體層面上不區分人工智能行為和人類行為。29
法律制度設計的基本原則應該是使它符合并適應技術的發展。30人工智能法律中立原則表明,法律應對具備作品外在形式特征的人工智能生成設計視為作品賦予其著作權法上的保護,實現著作權利益的合理分配。雖然作品產生的利益不會直接激勵人工智能,但是它會鼓勵創造、使用人工智能的人,對其進行著作權法上的保護將激勵人工智能的發展,促進社會主義文化和科學事業的發展與繁榮。如著名的猴子自拍案中,若攝影師事先知道照片將進入公共領域,他可能永遠不會拍攝這些照片。盡管動物自拍與其他任何形式的藝術一樣具有社會價值,但缺乏版權制度的保護會導致參與此類活動的攝影師將會越來越少。
(二)補足人工智能生成設計歸屬的適用規范
我國法律目前并未對人工智能生成設計作出著作權歸屬的統一規定,而“菲林案”31與“Dreamwriter案”32已顯示了我國法院的裁判態度。前案法院認為報告不是著作權法意義上的作品,但不構成版權作品的事實并不意味著它們屬于公共領域,并將與報告有關的權益授予給了使用者;后案法院認定涉案文章屬于作品,作者是該人工智能的主創團隊。由此可見,我國司法實踐對人工智能生成物的歸屬更偏向作出必要安排說。
由于缺乏統一規定,以必要安排確定人工智能生成設計著作權歸屬時會得出不同結論。筆者認為不能根據人工智能的程序員、使用者、投資者等客觀身份直接劃分著作權歸屬。“知識產權制度面臨所有技術革命時只需要做好一件事,就是要做到利益平衡”33,個案的利益衡平遠非如此簡單,最好能以一種共識的模式承認所有參與者的貢獻、分配利益。關于著作權歸屬的制度選擇,可借鑒電影作品中的導演身份,設置“主要設計師”的概念,以創造貢獻度作為必要安排的判斷基準,為作者的創造力和投資者提供混合保護。一是投資者歸屬模式。盡管其他創作者對于電影作品的形成付出了貢獻,但導演管理和指導了整個團隊,是這部電影的主導者與創造者。與此對應,建筑設計、服裝設計通常以團隊設計模式開展,主要設計師擁有創造性控制權,承擔著把控設計、決定設計的整個過程。為了法律上的明確性,遵循作出必要安排說,將人工智能生成設計歸屬于主要設計師具有合理性。現行版權制度下,只要滿足必要的法定條件,人工智能生成設計的其他權利自然可以依照職務作品歸于雇主。二是創造者歸屬模式。人工智能基于算法創作生成的設計由共同體的鏈式行為產生,必然體現從程序設計到開發利用的整個人類行為環節。個人創造人工智能生成設計的場域,依然參照創造貢獻度判斷歸屬,即共同體之中對設計作出實質創造貢獻者為主要設計師,相關權利歸屬和分配依事前協議確定。34
(三)衡平人工智能生成設計專有與進入公共領域
著作權法體現為多元利益主體和多重價值目標的利益平衡機制35,人工智能生成設計不能以“全有或全無”的形式進入公共領域,應當有限度地衡平著作權人的個人利益與不特定社會公眾間的社會公共利益。這種限度體現在對人工智能生成設計類型區分、有效期限制與強制披露人工智能義務上。
其一,人工智能獨立生成設計在短期保護過后進入公共領域。輔助生成設計僅作為設計工具,著作權自然歸屬于作者專有;合作生成設計至少包含了一位人類作者最低限度的創造力,可按現有法律框架內的雇傭、合同約定方式分配權利;獨立生成設計經由人工智能系統使用神經網絡作出,類似于人類思維產出設計的過程。而人工智能創作成本之低與創作效率之高會對人類作者產生巨大沖擊,為避免“公地悲劇”,需兼顧人工智能生成設計的利益歸屬者與社會公眾利益,使獨立生成設計進入公共領域。
其二,人工智能獨立生成設計的保護期應短于一般作品。著作權規定有效期限制是為防止作品被永久性地占有,從而危害社會公眾自由獲取知識信息的公共利益。原則上,知識產權的保護期限不應該超過提供的激勵足以鼓勵后續的創造性活動所要求的保護期限。36以創新與前沿為主流的設計領域,則涉及到兩個維度之間的平衡:法律為創造新的設計提供激勵;法律應促進現有設計向后續設計者開放使用。過長的保護期限雖然激勵了人工智能開發者與使用者,但對后續設計者的限制過久所造成的損害將超過前者實現的社會利益。因此,人工智能獨立生成設計的保護期應短于一般作品,短期時效既可激勵制造、擁有和使用人工智能的利益歸屬者繼續發展人工智能,又能夠保障公眾在時效過后自由訪問、使用人工智能生成設計,起到最大限度地提供最低代價確保人類整體創新和創造能力可持續發展之作用。
其三,設置人工智能系統開發者或使用者對人工智能生成設計的披露義務。人工智能生成設計必須與傳統的設計作品區分開來,以決定其保護期的長短。為防止開發者與使用者隱藏設計是由人工智能生成以獲得一般作品所享有的更長期限的著作權保護,需創設一項獨特的披露義務,即要求人工智能的開發者與使用者聲明設計是由人工智能生成的。該項義務原始歸屬于人工智能開發者,而開發者向用戶銷售系統后則披露義務轉移給了使用者,同時開發者有義務告知使用者發布設計時需披露設計是由人工智能生成的,如果不能滿足這一要求,開發者與使用者將受到處罰。如菲林案中,法院就署名問題指出應在分析報告中添加生成軟件的標識,標明系軟件自動生成。
六、結論
在未來,人工智能與人類將在創意領域展開競爭,著作權法應對人工智能生成設計的法律歸屬作出回應。應在作品主義中心范式下秉持人工智能法律中立原則,承認人工智能生成設計的作品屬性,允許對其進行知識產權保護。在著作權歸屬方面,借鑒“作出必要安排說”設置“主要設計師”概念,補足人工智能生成設計歸屬的適用規范。同時,有限度地衡平著作權人的個人利益與不特定社會公眾間的社會公共利益,為人工智能生成設計設定短期時效保護限制,設置人工智能系統開發者或使用者的披露義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