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宏妮

2021年3月,《國家兒童腫瘤監測年報2020》出版,倪鑫(右)和中國工程院院士張金哲在一起交流
2012年3月,在成人耳鼻咽喉頭頸外科領域深耕多年的倪鑫,出任首都醫科大學附屬北京兒童醫院院長。
病人多、就診時間長,兒童就醫難問題突出,醫院門口常年堵車;年門急診量近300萬人次,其中70%的患者來自外地;很多腫瘤等重大疾病患兒到北京時,已在各地輾轉就醫好幾年……彼時北京兒童醫院的狀況,讓倪鑫感觸深刻。
如何優化流程,提升患者體驗?如何幫助外地患兒就近就診,避免長途奔波?北京兒童醫院如何牽頭為全國兒科建“朋友圈”?就相關問題,《瞭望東方周刊》近日專訪了國家兒童醫學中心主任、北京兒童醫院院長倪鑫。
作為醫者,不僅要提升診治水平,更重要的是關懷病人需求,比如關心他的心理需求、關注他的現實困難等。
《瞭望東方周刊》:你是如何走上從醫之道路的?
倪鑫:我出生在一個醫生家庭。職業選擇方面,父母給我灌輸的觀念是“既要得到大家尊重,又要從工作中感受快樂”,醫生這個職業符合這個標準。
父母的言傳身教對我影響很大。上高中時,我有一天在家吃完午飯,看見父母拿了一個大號鋁飯盒,一半裝菜,一半裝飯。我問他們:“今晚你們不上夜班,為什么帶飯?”他們說要帶去給病人吃,因為這個病人沒錢治病,甚至沒錢吃飯。他們的做法讓我很感動。
什么叫“醫者仁心”?就體現在一件件小事中。如今,“飯盒的故事”我也常跟學生講。作為醫者,不僅要提升診治水平,更重要的是關懷病人需求,比如關心他的心理需求、關注他的現實困難等。
從醫路上,我一直堅守著這份初心。
《瞭望東方周刊》:你之前并非兒科醫生,到兒童醫院工作后,最深的感受是什么?
倪鑫:我覺得應該給兒童醫院所有醫護人員發一個“噪聲補貼”。一進兒童醫院的門診樓,會覺得特別熱鬧,孩子哭、家長嚷,這是從事兒科工作的環境特點。
大家公認兒科苦、兒科累,兒科醫生收入也不高。業內還把兒科叫“啞科”,因為兒童表達能力有限,就需要兒科醫生付出更多時間、精力和耐心。
換句話說,做兒科醫生,要有一顆更溫柔的仁心。
《瞭望東方周刊》:初到北京兒童醫院,你推動的第一項改革是再造就診流程,當時是怎么考慮的?
倪鑫:我剛到北京兒童醫院時,面臨三個任務:一是如何改變就醫等候環境,讓病人有更好體驗?二是很多患者來了醫院但看不上病,怎么解決?三是如何減少甚至消除當時猖獗的“號販子”?這三個問題都指向就診流程再造。
上班的第一個月,我經常不穿白大褂,不進辦公室,就在門診樓里轉。我遠遠地跟著孩子家長,跟他們走完就診流程。我發現,來兒童醫院看病的,有一部分是罕見病、疑難病患兒,但最多的還是常見病患兒。感冒發燒都需要查血常規,按照傳統流程,掛號后先在門診排隊,見到醫生后開化驗單,和醫生交談不到幾分鐘,又出去排隊查血常規,檢查結果出來后,再去門診排隊候診。
我帶著門診部共同研究后,決定改變一個流程:感冒發燒的孩子先做血常規,再到門診排隊,等待就診開藥。流程優化后,感冒發燒病人的平均就診時間減少了36分鐘。別小看這點時間,在醫院多等待36分鐘,對孩子和家長來說也是相當煎熬。
《瞭望東方周刊》:從改變就診流程開始,后續還推進了哪些改革?
倪鑫:我主要從時間、空間、人員三個方面去推動醫院擴大服務能力。通過“壓縮檢查時間”、“非急診掛號全面預約”、“內科不限號”、“加開小夜間門診”等一系列的改革“組合拳”,讓北京兒童醫院看病排長隊的問題得到了有效緩解。
《瞭望東方周刊》:除了醫院內部改革,后來你又聯合外部醫療機構一起創建了全國兒科醫聯體,這一舉措的緣由是什么?取得了什么成效?
倪鑫:在研判就醫流程的過程中,我發現到醫院看病的孩子中有70%來自外地。當時我就有一個想法:數量龐大的外地病人能否在當地就診?
為此,我帶隊去全國省級兒童醫院走了一圈。2013年,我們建立了跨區域專科醫聯體:以“全國兒科是一家”為理念,由北京兒童醫院牽頭,聯合首批9家省級兒童醫院,組建了北京兒童醫院集團。在此基礎上,我們提出了“6個共享、1個目標”,即專家共享、科研共享、教學共享、臨床共享、預防共享、管理共享,目標是“病人不動醫生動”。后來,以北京兒童醫院集團為前身,我們正式注冊了福棠兒童醫學發展研究中心,目前已有69家理事成員醫院,匯聚了全國優秀省級兒童專科醫院,各單位間的聯系互動也更為緊密。

倪鑫帶領團隊為患兒做手術
通過跨區域專科醫聯體建設,到2019年,來我們醫院就診的外地病人占比降到了50%左右。2019年,國家發展改革委牽頭推動國家區域醫療中心建設,我們作為“輸出醫院”(指在國家區域醫療中心建設中,從醫療資源富集地區遴選出的高水平醫療單位,主要任務是向患者流出多、醫療資源薄弱地區輸出優質醫療資源),陸續托管建設了鄭州、保定、新疆、黑龍江4家國家兒童區域醫療中心,讓更多孩子能在當地就近就醫。
不論是醫院內部改革,還是跨區域專科醫聯體建設,最終目標都是推動兒科優質醫療資源在全國范圍內均衡下沉。只有“小病就近看”,才能把北京兒童醫院的服務空間和時間更多地留給疑難重癥患兒。
《瞭望東方周刊》:在醫聯體創建過程中,北京兒童醫院接診的哪個外地患兒案例讓你印象比較深刻?
倪鑫:安徽省兒童醫院接診過一名10歲的孩子,他吃東西往下咽時舌頭根部總有阻擋,檢查后發現舌根長了一個兩公分大的腫物,便采取手術切除。這是個小手術,但術后孩子進食出現了新問題,一吃就嗆。醫院對整個流程做了復盤,認為醫療行為沒有問題,可家長就是不滿意。于是,北京兒童醫院聯合安徽省兒童醫院,加上孩子及家長,三方通過線上方式進行了溝通。
一吃就嗆的原因很簡單,就是孩子術后需要時間適應。我告訴家長,讓孩子吃飯時盡量不要筆直坐著,身體稍歪一點兒,吞咽的時候腦袋往一側歪。我還給家長吃了“定心丸”,說安徽省兒童醫院作為北京兒童醫院集團醫聯體的成員單位,孩子出現任何問題,我們都會共同承擔責任。一個月后,孩子吞咽不嗆了,安徽省兒童醫院的醫護人員也松了一口氣。
醫學發展確實存在地區差異,醫聯體成員之間的互動,不僅是專家的互動,還有管理、服務、資源的互動。我們主要做了三個方面的工作:一是讓外地醫護人員來北京兒童醫院學習;二是我們的專家走出去;三是積極通過線上等多種方式進行交流和支援。
通過跨區域專科醫聯體建設,到2019 年,來北京兒童醫院就診的外地病人占比降到了50% 左右。
《瞭望東方周刊》:你帶領團隊建立了國家兒童腫瘤監測中心,并以該中心為平臺和載體,實現了對兒童腫瘤大數據的監測。掌握大數據,對兒童腫瘤防治產生哪些影響?
倪鑫:2017年,北京兒童醫院獲批成為國家兒童醫學中心,主要承擔以下方面任務:兒科疑難危重癥的診斷與治療、高層次醫學人才培養、兒科臨床研究轉化、全國兒童主要疾病登記、相關流行病學和公共衛生信息監測等等。
在建設國家兒童醫學中心的過程中,我們發現一個亟須解決的問題:兒童腫瘤等重大疾病還沒有全國性的流行病學數據,更無完善的監測網絡與體系。因此,建設一個相關大數據庫可謂迫在眉睫。
2019年,我們獲批成立了國家兒童腫瘤監測中心。以國家兒童腫瘤監測中心為平臺和載體,我們搭建了國家兒童腫瘤監測網絡,目前監測點已突破1000家,收集病例信息500萬余條。2020年、2022年,我們分別發布了兩期《國家兒童腫瘤監測年報》。通過這些工作我們摸清了我國兒童腫瘤的發病情況、生存情況的大數據。掌握大數據,有助于在全國范圍內建立兒童腫瘤的定點醫療機構和協作醫療機構;有助于避免家長和患兒盲目就醫,耽誤治療時機;有助于藥物器械研發、臨床研究、人才培養、兒童腫瘤預防;還能為國家兒童大病重病救治政策制定提供科學依據。
此外,受國家衛生健康委委托,2020年,我們帶領全國相關專家針對13種兒童重大疾病制定了診療規范,后續又加了7種,目前形成了20種兒童重大疾病診療規范。這些診療規范由國家衛生健康委正式發布,為行業內的規范診療和救治提供了標準。
《瞭望東方周刊》:兒科醫生是尤其需要仁心的職業。目前,我國醫學人才“兒科荒”是否得到解決?下一階段,兒科建設重點是什么?
倪鑫:黨的十八大以來,國家已出臺一系列政策支持兒童醫療衛生事業發展。按照《國家衛生健康委關于貫徹2021-2030年中國婦女兒童發展綱要的實施方案》,到2030年,每千名兒童擁有兒科執業(助理)醫生要達到1.12名、床位要增至3.17張。
整體而言,眼下兒科醫生的總體數量基本滿足需要,但一線城市兒科醫療資源相對分布較多,基層依然不足。因此,通過持續的人才培養和人才流動,實現資源均衡分布,是未來兒科醫療服務體系建設的工作重點。
目前,我國人口發展已呈現“少子化”趨勢,在這樣的大背景下,尤其應該把兒科建設好,把兒童醫療衛生服務工作做好,讓孩子少生病、不生病,讓年輕人敢于生、放心生。

北京兒童醫院,國家兒童醫學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