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云南民族大學云南省民族研究所(民族學與歷史學學院) 甘紹研
“玉螺一吹椎髻聳,銅鼓一擊文身踴。珠纓炫轉星宿搖,花鬘斗藪龍蛇動?!边@段詩出自白居易的《驃國樂》,描述了驃國(今緬甸)獻樂在中國演出時的景象。女樂伎臉上、身上都刺有花紋(繡面、文身),頭上梳著椎髻,佩戴著珠瓔和花環。隨著樂器的聲音,踴身、跳躍、左旋右旋。鮮明的節奏包含在頓挫曲折的舞動中,猶如龍蛇蜿蜒繞動。美妙的異國音樂從宮殿中傳出,飄揚在長安城的空中。
驃國獻樂是一次代表性的歷史事件,它說明唐朝加深了對西南地區的聯系,同時在中原王朝的冊封和管理下,唐朝與周邊國家交往更加密切。不同風格的文化齊聚長安,展現出別樣風采。在頻繁的交流中,不同文化之間相互學習和借鑒,在跨文化交流中,促進了盛唐時期中華文化的多樣化。
驃國向唐朝獻樂有著深刻的歷史背景。
唐朝中期,當時的西南地區多個勢力林立,其中南詔國占據地緣優勢,并將其勢力擴張至薩爾溫江和伊洛瓦底江地區。南詔國常常對周邊國家發動戰爭,《新唐書》中記載:“南詔以兵強地接,常羈制之。”驃國被南詔國所占領,被迫接受南詔國的羈縻統治,成為南詔的附庸。
南詔國是唐朝時期不可忽視的地方政權,與唐朝的關系是跌宕起伏的。在公元785-805 年間,唐朝對南詔國采取新的政策,時任劍南西川節度使的韋皋采取一系列正確的民族團結政策和睦鄰的外交政策,對南詔不斷爭取和團結,使本來同唐朝不和的南詔,終于歸順唐朝。為表達南詔對唐朝的友好情誼,南詔國王異牟尋向唐朝政府獻樂,“欲獻夷中歌曲,且令驃國進樂”,就有了南詔和驃國獻樂事件的發生。
南詔先派人員前往長安演奏。樂隊經過成都時,韋皋將其改編為《南詔奉圣樂》,于貞元十六年(公元800 年)到長安演出。之后一年,就是驃國樂的獻演。《新唐書·驃國傳》載:“(驃)王聞南詔異牟尋歸附,心慕之?!睋缎绿茣酚涊d,驃國樂隊“從邊州入四夷路程”。根據學者考證,路線大致為:驃國都城—悉利城—萬公—樂城(遮放)—諸葛亮城(龍陵)—怒江—保山(永昌)—羊苴侎城(大理)(見何新華:《唐代緬甸獻樂研究》)。
驃王先派王子舒難陀為使節,跟著韋皋遠來成都朝貢。當時進貢了“昆侖”(所謂“昆侖”,是當時對中南半島和南洋諸島人的泛稱)樂工35人及樂曲12首于唐朝。為了讓朝廷了解驃國樂舞,韋皋將進貢的樂曲寫成譜,令畫工為驃國獨特的舞姿和樂器作畫,然后才將驃國樂人送到長安。公元802 年驃國使團到達長安,在長安宮廷中演出,獻上驃國音樂和舞蹈,受到熱烈歡迎。之后德宗“授舒難陀太仆卿,遣還”。
驃國樂是極具異國情調的樂舞,在長安城引起轟動并風行一時。開州刺史唐次作《驃國獻樂頌》,獻給唐德宗。唐代大詩人白居易和元稹均有《驃國樂》詩作。白居易的《驃國樂》云:“曲終王子啟圣人,臣父愿為唐外臣。左右歡呼何翕習,至尊德廣之所及。須臾百辟詣閣門,俯伏拜表賀至尊。”元稹的《驃國樂》云:“德宗深意在柔遠,笙鏞不御停嬌娥。史館書為朝貢傳,太常編入鞮靺科?!痹娙藗冇萌A麗的語言表達了音樂的美妙,同時也記載了驃國正式歸順唐朝的歷史時刻。驃國獻樂書寫了中緬兩國友好交流的歷史佳話。
《新唐書》《唐會要》等古籍中記載,驃國這次獻樂所用的樂器計有8 類22 種。其中就包括緬甸的古代樂器鳳首箜篌——一直沿用到現代,是緬甸最重要、最具代表性的樂器,已成為緬甸音樂文化的象征。
已知的所獻樂曲有12 首:《佛印》《贊娑羅花》《白鴿》《白鶴游》《斗羊勝》《龍首獨琴》《禪定》《甘蔗王》《孔雀王》《野鵝》《宴樂》《滌煩》(亦名《笙舞》)。前7 首是亦唱亦舞的作品,后5 首是器樂作品。流傳至今的12 首樂曲表,包括驃曲名和唐譯名等,不但對研究緬甸古代的音樂,而且對研究已經失傳的古代驃族語言,都有很大的參考價值。
樂舞開始表演時,有“贊者”先介紹樂意內容。演奏的樂工是35 名“昆侖”,舞者2 到10 人不等,均成雙成對,舞者“其舞容隨曲”,其舞姿、表情和音樂協調一致,表演水平很高。
驃國進獻的樂曲中,大半是樂舞作品,舞蹈也極富藝術表現張力。這些樂舞,雖經過一些加工,但仍保持了它們原有的風格特點,是比較純正的驃國民族民間樂舞。這些特點,至今仍保留在緬甸的傳統舞蹈中。
驃國獻樂是盛唐時期的一次重要文化交流事件,它不僅對中緬兩國的關系產生了深遠影響,還是一次難得的中外文化交流盛典。
首先,驃國獻樂對西南地區的政局影響深遠。驃國通過獻樂,直接與唐朝聯系并獲得了唐朝的贊許。驃國借此機會給南詔施加壓力,擺脫了南詔的控制,并恢復了獨立的身份(見許序雅、李曉亮:《唐代驃國獻樂考》)。而南詔則借驃國獻樂,表示了對唐朝的忠心,緩和了與唐朝的關系。南詔由此聯合唐朝共同對抗吐蕃,減輕了軍事方面的壓力,不再兩面受敵。唐朝更趁此機會穩定了西南局勢,以集中精力對抗吐蕃,贏得了在西南邊境與吐蕃斗爭的主動權。
其次,驃國獻樂作為一次難得的交流機會,在中緬兩國的文化交流中產生了積極的影響。驃國樂在唐朝宮廷層面影響頗大。《舊唐書》中收納了來自其他各國的音樂,只有驃國樂標記為唐代新增,表明唐朝宮廷對驃國樂的認可程度。驃國樂在中國民間也流傳甚廣,甚至在西南地區已經融入當地的音樂體系中。在今保山壩東大官廟大殿壁上畫有《驃國樂》演奏圖,說明其在云南邊境地區曾經非常流行。
現如今,我們還能從一些少數民族的樂器中看到驃國樂的影子。西雙版納的克木人吹奏樂器“閉克哈”(排笙),就是驃國樂中的大匏笙;傣族的樂器“抱乖”和“班羅”就是從驃國樂的“牙笙”和“兩角笙”演化而來;馬腿三弦作為傣族的古老樂器,與驃國樂中的龍首琵琶、云頭琵琶亦相似。緬甸音樂成為我國西南民族音樂的三大流派之一(見何新華:《唐代緬甸獻樂研究》)。
最后,驃國獻樂還增強了唐朝在域外的影響力。唐朝作為中國對外交流的鼎盛時期,音樂方面的交流是唐朝與西南地區政權交流的媒介之一。無論是南詔獻樂,還是驃國獻樂,在引入長安后,都引起了轟動。或詩或畫,長安民眾以各種形式來紀念兩次獻樂,不僅表達了唐朝民眾對西南各族人民的尊重,也是民族和睦、文化交融的歷史見證。驃國獻樂不僅密切了唐朝與驃國的關系,而且推動了唐朝與驃國周邊國家的交往。獻樂后,與驃國接近的彌臣、昆侖等孟族政權也隨著驃國通使唐朝,開始與唐朝發生聯系?!秲愿敗肪?72 記:“貞元二十年(804 年)十二月,南詔蠻彌臣國、日本、吐蕃并遣使來朝貢。”同書卷965 記:“貞元二十一年四月,(唐朝)封彌臣嗣王道勿禮為彌臣國王?!庇纱丝梢?,驃國獻樂擴大了唐朝在東南亞的影響。
總而言之,唐朝之所以被稱作盛世,就是因為當時的統治者政策開明,對外來文化持歡迎和包容的態度。文化的交流是雙向,陳寅恪先生是這樣評價的:“(外來文化)注入中原文化頑廢之,舊染既除,新機重啟,擴大恢張,遂能另創空前之世局?!贝罅慨愑蛉瞬藕臀幕咳胫性?,為華夏文明注入了新鮮血液,促進了多民族的融合與文化上的交流,讓廣大而厚重的唐文化更加流光溢彩、絢麗多姿。
當今世界面臨著百年未有之大變局,習近平總書記提出了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理念,并指出,文明的繁盛、人類的進步,離不開求同存異、開放包容,離不開文明交流、互學互鑒。古今對照,歷史也在呼喚著今天人類文明應同放異彩,不同文明正該和諧共生、相得益彰,共同為人類文明進步提供精神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