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阿西莫夫的經典短篇科幻小說《日暮》講述了在拉伽什行星上的人們由于兩千年一遇的日食而遭遇末日危機的故事。阿西莫夫的敘事風格向來平實無華,卻能以簡明扼要的描寫推動復雜的情節發展,在作品中展示其恢宏的宇宙構想以及對人類生存的深思。以認知詩學視域下的可能世界理論分析小說內部虛擬世界的構建,以及不同世界之間的矛盾沖突對情節發展的推動;同時運用文本世界理論分析讀者是如何在腦海中產生語境“世界”并生成意義的,從而發現科幻小說讀者的認知特征與進化模式。
[關 鍵 詞] 科幻小說;《日暮》;認知詩學;可能世界;文本世界
基金項目:廣西壯族自治區教育廳2022年項目“20世紀英美科幻小說生育倫理研究”(項目編號:2022KY0212)。
一、阿西莫夫與科幻小說
阿西莫夫于1941年創作的短篇小說《日暮》是科幻史上的典范之作,講述了拉伽什行星因兩千年一遇的日食引起全民狂亂,一群天文學家試圖力挽狂瀾而未果,最后整個國度陷入了黑暗危機。在這部作品中,阿西莫夫將末日預言迷思下的科技理性與商業文化相互交織,以末日隱喻折射出對人類主體性缺失與未來生存危機的憂思。該作代表了20世紀40年代科幻文學的另一種走向,摒棄了機器人與外太空等話題,將焦點轉向描寫現實化的人與人的互動。[1]51
二、認知詩學視域下的可能世界理論與文本世界理論
認知詩學是基于認知語言學和認知心理學建立起來的跨學科理論體系,廣泛借用、整合了包括傳統文學批評和文體學、審美心理學等在內的其他學科的理論和分析方法,其中包括來自邏輯學和哲學的可能世界理論[2]。可能世界的概念最初由德國哲學家萊布尼茨在他的著作《神正論》中提出,他認為現實世界就是由所有存在的可能事物所形成的組合。可能事物有不同的組合方式,因此產生了許多不同的可能世界。20世紀七八十年代,捷克敘事理論家多勒澤爾率先將這一概念引入文學研究中。他認為文學中的虛構世界是由語言構建的世界,并非對現實世界的摹仿或再現,是有其自身意義的獨立存在。[3]130-134
20世紀90年代,美國敘事學家瑞恩把可能世界理論應用于敘事學研究,以闡釋敘事文本的內在屬性和內部結構特征。她圍繞文本中不同種類的世界建立了三個模態系統,即作者所在的真實世界、文本宇宙、文本指稱世界。瑞恩把文學作品看作虛構世界,并賦予虛構敘述世界以本體地位。英國文體學家賽米諾在可能世界理論框架下提出了“文本三層次說”。她認為人們在理解話語時,會在大腦中建構一個心智的再現。這在認知詩學中被稱為“文本世界”。典型的文本世界分析通常始于把一個特定的話語分解成三個相互關聯的層面:第一層面是“話語世界”,其言語事件中包含了兩個或兩個以上的參與者;第二層面是文本世界的構建,隨著語言事件的發展,每個參與者都構建了一個文本世界,依靠這個心智表征他們能夠處理和理解當前的話語;第三個層次是“亞世界”的形成。當文本世界構建完成并開始發展,起始的文本世界中會分離出無數的其他“世界” 。[4]157
科幻小說中的虛擬世界是作家以科學原理為基礎在敘事中構建的可能世界,往往存在于現實之外的平行宇宙中。這些可能世界與我們所在的真實世界具有較強的通達性,存在著異質同構的關系。與真實世界一樣,可能世界本身也有運行的邏輯性。科幻小說家通過合理的想象,使那些沒有機會實現的可能事物在虛構文本中里獲得了實現,成為文本中的現實世界。從可能世界理論角度看,文學構成的虛擬世界并非對真實世界的表征,而是一種未實現的可能世界。
科幻小說的未來化敘事在為讀者帶來間離感的同時,也挑戰著讀者對作品的認知與接受。作為文本的參與者,讀者需要運用已有知識在大腦中構建文本世界。讀者想要對小說有所理解就必須完成從現實空間到虛擬空間的跨空間映射。從理想角度來說,完成這個過程所需要的框架知識應包括歷史知識、文學知識以及處理科幻文學文本應有的能力。
筆者運用可能世界與文本世界理論從內部和外部兩個維度分析科幻小說《日暮》的藝術構造與讀者認知。一方面,探討不同次級可能世界之間的矛盾關系及其對情節發展的影響和作用,展示作者構建虛擬世界的敘事藝術;另一方面,結合心理空間與圖式理論,從文本外部探究讀者對文本世界進行構建與重構時的認知機制,發現科幻小說讀者的認知特征與進化模式。
三、敘事者的可能世界構建與多重敘述層
瑞恩認為,“虛構作品的語義范疇不僅包括一個可能世界,而且包括一個完整的模態系統,即整個文本宇宙,文本宇宙是以它自己的現實世界為中心,被稱之為‘文本真實世界’,圍繞文本真實世界的則是文本或然可能世界”[5]535。文本真實世界是可靠敘述者講述的實際情況,是文本宇宙中的現實域;文本或然可能世界是文本宇宙中尚未實現的領域,是圍繞本體中心、由人物內心世界形成的次級系統。[6]31阿西莫夫在《日暮》中構建的文本真實世界中有著類似于現實世界的自然規律:人類生存依賴太陽發出的光和熱。與現實不同的是,這個名為拉伽什的日不落行星圍繞著六個太陽復雜運行,但空中僅剩的一個太陽即將進入全面日食,兩千年一遇的漫長黑夜將降臨這個行星。故事中所有人名都有著與現實世界不一樣的形式:阿托恩77、塞爾蒙762、謝林501、拉蒂默25。[7]這些陌生化的名詞與相關描述構成了作為敘事背景的文本真實世界。隨著情節的發展,敘事結構中的虛擬世界開始逐漸明晰,人物的差異化言行構成了一個個平行且相互嵌入的私人世界。
瑞恩將這些私人世界進一步劃分為人物的 “知識世界”“義務世界”“愿望世界”“幻想世界”。人物的可能世界構成了一個個私人的嵌入敘事,嵌入在文本現實世界中,彼此之間構成了復雜的關系,并推動著情節的發展。
天文學家阿托恩77的私人世界是基于科技理性與職業道德的:拉伽什所在星系的六個太陽只剩下Beta還留在空中,并且將在四小時后消失,全人類將因此陷入瘋狂,人類文明也不復存在(知識世界)。阿托恩及其同事建立起了災難庇護所,并試圖在黑暗來臨前觀測天文數據以找到出路(義務世界),以阻止狂熱的人們為獲得光源而將世界燒毀殆盡(愿望世界)。
記者塞爾蒙762的私人世界則充滿了浮躁的商業氣息與輿論紛爭:商業文化影響下的人們對于天文學家有關黑暗降臨的推論并不信服,投資者們只擔心末日之說帶來的商業利潤驟降,認為拉伽什的繁榮不會因“科學狂人”的荒唐預言而終結。 塞爾蒙提議由他以獨家報道控制大眾輿論,并有選擇地只強調末日論斷的荒唐一面,以此消解大眾的憤怒情緒。
隨后到來的心理學家謝林501的科學發現從另一個角度構建起了聯結歷史與人類心理特征的可能世界。這個世界中的拉伽什曾有過一系列與目前高度類似的文明,但所有文明都在其發展的最高點毀于不明原因的大火。謝林的一系列研究表明,該星球上的人類對于黑暗有著深深的恐懼。他推斷黑暗降臨時人類會不顧一切地尋求光源甚至縱火燒毀一切。
中途闖入的信徒拉蒂默 25心智下的可能世界則充滿了神秘主義。他認為科學家對黑暗等自然現象的推論是對上天的褻瀆。[7]22他指出啟示錄預示黑洞將吞噬拉伽什的最后一個太陽,黑暗將吞沒整個行星;而后繁星呈現,人們的靈魂出竅,留下肉體如野獸般哀號爬行,天火自星辰降落大地,拉伽什將灰飛煙滅而不復存在(幻想世界)。
人物對事物的認知是多面性的,因此他們的內心也存在著多個可能世界,當人物對某一事物的認知出現矛盾性時,這些可能世界之間的沖突便產生了,由此進一步形成了人物行動的內在動力。如記者塞爾蒙對日食即將來臨這一事件的認知是具有不確定性的,他的知識世界中存在著“日食將降臨拉伽什星”與“日食不會降臨拉伽什星”兩個命題。這種矛盾的認知使他無法憑一己之力對公眾作出具有說服力的報道,于是通過采訪天文學家以獲得最具權威性的證據。而他采訪的立場是具有取向性的,因為他所效力的利益集團認為科學家們的預測已經影響了大眾的消費,損害了投資人的利益。因此,記者的愿望世界便包含“將日食事件描述為一次荒謬的預測,使消費恢復正常水平”。而這一愿望世界的內容與天文學家的知識世界與義務世界又是沖突的,由此形成了兩人之間的爭執與不快。
人物的私人世界并非一成不變的,圓形人物的塑造可以通過可能世界的狀態變化來實現。隨著各人物關于日食的知識世界的呈現,敘事者對于太陽狀態變化的描述完善了文本可能世界中的現實——日食必然發生。人物知識世界的變化也引起了其愿望世界與義務世界的變化,塞爾蒙開始相信日食必然降臨,并配合科學家們觀測太陽以獲得數據拯救人類。人物內心世界的構建與重構是促使其行為與目標發生變化,從而塑造具有豐富層次的人物個性的有效手段。
圍繞四個主要人物構建的可能世界在某種程度上相互交織又彼此對抗,這些可能世界之間的沖突則推動了情節的發展。兩位科學家和信徒的知識世界都包含拉伽什行星即將因日食進入黑暗的預測,結局都是人類文明被大火毀于一旦。但是信徒與科學家們關于日食帶來的災難與解決辦法的認知卻是完全矛盾的。信徒依據啟示錄的記載,認為日食時出現的繁星將導致天火燒毀一切。而心理學家謝林則指出大火是人類對黑暗的恐懼與對光的渴望導致的人為縱火。在幾個人物的意圖世界中,他們都試圖以自己的認知來解決人類在日食帶來的災難中的存亡問題。信徒試圖摧毀代表理性的觀測工具;而心理學家和天文學家則通過觀測天文現象預知日食持續的時間,以修建庇護所度過黑暗時期。小說中的人物知識世界之間的通達性證實了虛擬世界中的內在邏輯,構建了具備合理運行規律的可能世界。相互矛盾、沖突的意圖世界與義務世界為情節的發展提供了內在動力。
隨著世界之間的碰撞沖突加劇,小說的情節也發展到了高潮:被煽動的暴民攻占了天文臺,日食正式開始,繁星在黑暗中呈現,科學家們守護著人造光源與天文望遠鏡的最后一道防線,故事戛然而止。小說以發人深思的開放性結局收尾,讓讀者以想象填補空白,在心理空間中構建更多層次的可能世界。“世界重構的常規甚至把文學價值歸為文本的不確定性。開放性結局或意義不明可被視作是一種文本的優點。”[8]93
四、阿西莫夫的科幻隱喻與多重主題意蘊
20世紀30年代的美國社會環境相對寬容,但也不可避免地存在著各種暗流。猶太裔與新移民的雙重身份雖然沒有對阿西莫夫造成生命威脅,但他還是感受到了一定的社會偏見與壓力。《日暮》的創作時期正是阿西莫夫對當時世界局勢感到最失望的時候,美國政府當時在二戰的中立態度使他對猶太民族的生存感到深深的焦慮。他將這種不安的情緒訴諸科幻寫作之中,以末日隱喻折射出對人類生存的憂思。作者筆下的拉伽什星球是地球的映射,日食帶來的末日景象便象征著二戰帶來的混亂與災難。拉伽什人出于對光明的渴求與追逐而不惜焚燒一切造成的破壞其實是地球上的人類爭權奪利、盤剝豪奪對社會與環境造成的惡果。阿西莫夫在《日暮》中圍繞記者建立的可能世界中,便可看到對資產階級唯利是圖、面臨世界末日仍企圖通過媒體操縱大眾消費的現象的諷喻:“投資者們并非真正相信世界將要終結,但在一切過去之前,他們同樣會更謹慎地對待手中的財產。”
五、讀者的可能世界構建與圖式認知
二戰前的美國社會經濟已初步復蘇,20世紀四五十年代發生的第三次科技革命對美國大眾的知識結構產生了重大影響。讀者認可科幻小說的原因之一是其為讀者提供的信息更詳盡,對認知圖式的構成更具體。讀者對于某一題材的文學作品閱讀量越大,其閱讀中便會產生越廣泛的聯想。那些相關信息的圖式被一一激活,幫助他們迅速而準確地理解概念或文本。
《日暮》的形式雖然不盡完美,但其存在價值與文學地位在科幻小說史上是舉足輕重的。我們通過這個短篇小說的世界架構看到了作者鴻篇巨制的雛形,也從讀者的進化中觀察到了圖式背景的演化。作者與讀者一樣,其認知都處于不斷發展、演變的狀態。不僅是文學主體,文學類型也如這個世界一樣不斷變化著。現實世界只是無數個可能性的一種,其未來走向也存在著無數種可能性,因此需要我們抱著開放性的心態與眼光,去面對不確定的未來。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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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1.桂林理工大學 2.廣西民族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