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沫若新詩《鳳凰涅槃》中的“舊”與“新”

[摘 要] 作為郭沫若新詩集《女神》的代表性篇章，新詩《鳳凰涅槃》從“舊”與“新”兩個角度書寫了中華民族的歷史與未來，在破舊立新的立場中詛咒“舊”歌唱“新”。從橫向的現實與縱向的歷史詳盡地描寫了受盡苦難、處于風雨飄搖中的中華民族，在一片歡欣鼓舞的高昂的情調中歌唱了中華民族的新未來。在對舊世界的詛咒與對新未來的歌唱中，無處不體現出詩人深切的愛國情思，對中華民族最深切的愛是詩歌最集中、最典型的情感。而浪漫主義使得《鳳凰涅槃》中的“舊”與“新”呈現了一種和諧的、辯證統一的哲學關系，并讓詩歌從詩形到詩情擁有了一定的哲學意味。

[關 鍵 詞] 《鳳凰涅槃》；“舊”；“新”；浪漫主義

出版于1921年8月的郭沫若的新詩集《女神》以嶄新的內容和嶄新的形式開創了中國現代新詩創作的新格局，堪稱中國現代新詩的奠基之作[1]?！杜瘛窂摹芭f”與“新”兩個角度展現了三個方面的思想內容：一是個性解放的強烈要求；二是反抗、叛逆與創造精神的歌唱；三是愛國情思的抒發[2]?！而P凰涅槃》作為《女神》中最具代表性的篇章，詳盡地書寫了中華民族的歷史事實，在對一切舊秩序、舊制度、舊傳統的詛咒中生發出了詩人對民族的最深沉的愛；同時，詩歌也在一片歡欣鼓舞的高昂的情調中歌唱了中華民族的新未來，在歌頌民族新未來的字里行間生發出的依然是蓬勃的對中華民族的愛，愛國情思的抒發既是《鳳凰涅槃》嶄新內容的體現，也是全詩的情感基調。

《鳳凰涅槃》開篇的《序曲》寫道：“除夕將近的空中，/飛來飛去的一對鳳凰，/唱著哀哀的歌聲飛去，/銜著枝枝的香木飛來，/飛來在丹穴山上?！雹僭姼鑼r間定在除夕，這個時間節點對每一個中國人來說都不陌生。除夕是除舊迎新的具象象征，于是，詩歌一開篇就引出了全詩的兩個書寫角度：除舊和迎新。抒情主人公鳳凰自焚的抒情敘事則象征了舊我、舊世界的自我毀滅，在自我毀滅的敘事中“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的悲壯情緒滲透在了詩句的字里行間，是一種決然而又決絕的選擇。義無反顧，既是詩人的態度更是整個中華民族的歷史必然選擇，除舊才能迎新，自我毀滅后才有可能建設新的自我，自我毀滅既是中華民族對舊世界的決絕態度，更是對未來對新的強烈企盼。而抒情主人公“鳳凰”的意象，“天方國古有神名‘菲尼克司’（Phoenix），滿五百歲后，集香木自焚，復從死灰中更生，鮮美異常，不再死 ”，強調了自我毀滅后更生的必然性，強調自我毀滅后方可獲得新生，同時奠定了歷經痛苦后更生的大歡樂的情調，毀滅的自覺獲得新生的永恒快樂。

一、《鳳凰涅槃》中的“舊”

（一）舊世界的現實本相

“茫茫的宇宙，冷酷如鐵！/茫茫的宇宙，黑暗如漆！/茫茫的宇宙，腥穢如血！”無邊無際的冷酷、黑暗和腥穢是舊世界存在的本相，于是，這樣的舊世界也就失去了其存在的意義和價值，那“你為什么存在？”“你從哪兒來？”，詩人從橫向時間節點的現實狀態上質疑了舊世界的存在本身。在有限的邊界內找不到其存在的意義，當我們沖出邊界再試圖尋找時，卻發現根本就沒有出路，“西方同是一座屠場”“東方同是一座囚牢”“南方同是一座墳墓”“北方同是一座地獄”，鳳凰陷入的是無處可去的死地，這個中華民族陷入的也是無路可走的境地，毀滅成了鳳凰以及中華民族唯一的選擇，《鳳歌》的篇章中詩人從描繪中華民族橫向現實狀態的角度展現了除舊的必然性。

（二）舊世界的歷史回顧

向四方突破邊界的現實也找不到存在的意義，于是詩人回顧了民族的更縱深的歷史的面貌。“流不盡的眼淚，/洗不凈的污濁，/澆不熄的情炎，/蕩不去的羞辱”，像一只破敗不堪的舟子，在風雨飄搖中掙扎呻吟；像一剎那的風煙，虛無縹緲?！坝惺裁匆馑迹俊痹娙艘痪湓捹|疑了五百年歷史的存在價值。但是更縱深歷史的中華民族是新鮮的、甘美的，有光華、有歡愛，是美好的中華民族。在縱深的歷史過程中詩人從正反兩個角度強調中華民族遭受的苦難和屈辱，同時也再一次展現了除舊的必然性。

《鳳歌》和《凰歌》從橫向的現實和縱深的歷史兩個不同的維度闡述了令人絕望的舊世界，為鳳凰浴火重生奠定基礎，是詩人以及每一個國人對新世界新中國的創造的期待。對舊世界的詛咒中飽含詩人對中華民族受盡凌辱的悲憤的情緒，對舊世界毀滅的自覺和決絕，則融入了詩人以及每一個中國人悲壯的情緒，悲憤和悲壯的情緒中則是我們對中華民族的深深的愛。愛國情思，既是詩人情感的抒發，也是每一個現代讀者閱讀詩歌《鳳凰涅槃》的情感體悟。鳳凰不只是詩歌的意象或簡單的象征物，“它本身就直接包含深蘊著中華民族的民族之魂”[3]，每一個中國人都會從鳳凰身上感受到民族的力量和希望，會在鳳凰的身上感受到浴火的壯烈以及新生的歡樂。愛國，是深刻在我們每一個國人血液中的基因，是我們靈魂深處最本真的最刻骨銘心的情感，于是，不會因為民族的破敗而減弱的愛的力量，只會因為這片土地曾經飽受風霜而眼含熱淚，“為什么我的眼中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對舊世界的詛咒，恰恰體現的是詩人以及每一個國民對中華民族的愛。

二、《鳳凰涅槃》中的“新”

（一）新世界的非具象化描述

鳳凰浴火后的更生形象，詩人在描述新世界的圖景時，雖然是缺乏具體的直觀感受性的描述[4]，“我們新鮮，/我們凈朗，/我們華美，/我們芬芳”，詩人所描繪的新的景象均是個體感受的美，而不是具象化的描寫。從新詩的審美角度看，《鳳凰涅槃》中詩人對新世界的描述恰恰印證了那個時代新詩脫離舊體詩羈絆的強烈需求，是將突破界限、天馬行空的想象融入詩歌創作的具體表現，更是郭沫若對新詩創作“絕端自由”的強烈追求的體現。但依然是“美的中國”，是充滿活力的、歡欣鼓舞的?！懊赖摹痹谶@里不是指非現實或超現實的，而是指異于現狀的否定性，是能突進現實、改變現實的，是以審美的形式呈現的歷史遠景，也是驅動社會變革的力量[4]。所以，讓我們足以自豪和驕傲的是，在郭沫若創作《女神》的20世紀20年代的中國，當“新”還無法明確具象時，1935年方志敏在其《可愛的中國》一文中讓新世界有了具體詳細的模樣：到處都是活躍躍的創造，到處都是日新月異的進步，歡歌將代替了悲嘆，笑臉將代替了哭臉，富裕將代替了貧窮，康健將代替了疾苦，智慧將代替了愚昧，友愛將代替了仇殺，生之快樂將代替了死之悲哀，明媚的花園將代替了凄涼的荒地！這時，我們民族就可以無愧色地立在人類的面前，而生育我們的母親，也會最美麗地裝飾起來，與世界上各位母親平等地攜手了。而更讓我們欣慰的是身處當下，每一個國人切實生活在了那個由革命先輩所描繪的新世界當中，甚至更好、更新、更強大?！而P凰涅槃》中天馬星空的無具象化描寫的新世界，帶給每一個讀者的不是新世界的樣子，而是對新世界創造的無限的渴求和力量，更是新詩與民族歷史、與新青年的家國情懷有機融合的圖譜。

（二）新世界創造的歡樂

《鳳凰更生歌》中的新世界描述應和的是五四時期狂飆突進的時代精神，用想象突破了現實、超越了現實，用浪漫主義的精神借助鳳凰呈現了一個完全假定的藝術境界[5]，現實中的毀滅、死亡的悲觀情緒發生了質的變化，因為鳳凰，變成了浴火的痛苦之后更生的永恒的大歡樂，舊世界的毀滅轉化成了新世界，舊世界的否定與新世界的創造和諧統一而獲得了永恒，既是現代新詩思想的變化，也是新詩情感抒發的浪漫飛躍?！拔覀兏?。/我們更生了。/一切的一，更生了。/一的一切，更生了”“翱翔！翱翔！/歡唱！歡唱！”詩人在不斷的重復、奇特的想象的浪漫主義書寫中呈現了對更生的迫切和更生以后的歡欣鼓舞；“一”和“一切”則自我和民族的和諧整體，是個體與自然萬物的和諧統一，是你我他的和諧統一?！盎鸨闶悄?。/火便是我。/火便是他。/火便是火”，“火”是浪漫主義火山噴發的激情，是新鮮、靜朗、華美、芬芳，是熱誠、摯愛、歡樂、和諧，是生動、自由、雄渾、悠久圓融于一體的借助物，使歡唱的激情一以貫之，是獲得更生的歡樂的永恒。

對新世界無具象化的感受性描述中，那歡欣鼓舞的極樂，那翱翔和歡唱，既是詩人對未來新世界創造力量的歌唱和堅信，更是對中華民族未來的堅信，相信正在經歷摧殘的民族在未來必然的希望和光明，這種堅信既是詩歌浪漫主義革命精神的體現，也是詩人深藏于詩歌的對中華民族的愛，因為熱愛腳下的這片土地，所以為之抗爭和奮斗，詛咒一切“舊”，也是因為熱愛這個民族和國家，所以深信其未來的希望和光明，歌頌對“新”的創造，這種源于內心深處的情感的力量，是詩歌浪漫主義的精神內核，這一精神內核激勵著千千萬萬的青年沖出舊的牢籠，追求創造新的世界，迎接新生。

三、新舊相融的浪漫主義

浪漫主義在《女神》中既是浪漫主義的藝術手法，也展現為浪漫主義的精神：“對黑暗現實、陳腐傳統的徹底反抗與破壞，對自由解放、光明新生的熱切追求與贊美，對革命前途的堅信，對創造理想的樂觀等?！盵2]這種浪漫主義的精神將《鳳凰涅槃》的“舊”與“新”和諧相融，同時也將詩歌的形式規范、個體情思和時代語境融為一體[6]，這種相融性讓新詩《鳳凰涅槃》產生了一種辯證關系，“舊”與“新”的辯證關系，詩歌中的“舊”與“新”在相互對抗中又和諧統一，徹底地毀滅舊我，堅定地創造新我，在自我毀滅中獲得新生、建立新我，而這種辯證關系也讓郭沫若的新詩獲得了一定的哲理性，同時也獲得了新詩發展中與眾不同的地位和開創新的價值，郭沫若的《女神》便成了新詩發展的真正的起點。

五四浪漫主義文學的最基本的風格特征，是“自我表現”[7]?！而P凰涅槃》的浪漫主義具有濃烈的郭沫若的個人特色，詩歌展現出一種強大的生命力，一股火山噴發般的蓬勃的情感力，呈現出一種摧枯拉朽的氣勢，正印證了郭沫若作為一位浪漫主義詩人所認為的“火山爆發式的內發情感才是最寶貴的”的觀點。

浪漫主義的本質是自由[7]。從詩歌形式上來看，《鳳凰涅槃》追求絕端的自由，每節詩的行數不定，序曲章節36行，《鳳歌》章節47行，《凰歌》章節54行，《鳳凰同歌》章節9行；每行詩的字數不定，詩歌最短一行只有2個字，最長有14個字；詩歌同時還打破了古典詩歌僵化的格律，從外在形式上迎合了浪漫主義的“自由”的本質，使其新詩的形式有了意味。詩歌外在形式的創新破舊并不是孤立完成的，它有賴于詩歌內在情感的“自由”，外在形式的自由與內在情感的自由相輔相成、融會貫通，共同成就了新詩的文學史價值?！而P凰涅槃》時間上縱橫古今，回顧歷史，立足現實，面向未來；空間上無限延伸，茫茫的宇宙、無邊的四方，從時空敘事上營造了一種縱橫捭闔的突破一切界限的氣勢。海涅說：“浪漫主義藝術表現的，或者不如說暗示的，乃是無限的事物?！盵8] 《鳳凰涅槃》中的時空設置正是這種無限的體現，而無限就是自由精神深入情感領域后才有的審美感受。[7]這種審美感受具體到郭沫若的新詩創作中體現出的是就是一種氣勢如虹的火山噴發般的激昂、狂放的情調中包含著飽滿的對民族的愛。這種激動昂揚的狂放不羈的情調正是五四時期的時代氛圍，同時也迎合了自由民主、個性解放的五四時代追求和時代精神，這種與五四時代精神的統一性，讓《鳳凰涅槃》呈現了詩歌內容和情感上的創新，詩性與詩情在破舊與立新的辯證關系中呈現出浪漫主義的藝術風格，而浪漫主義的精神也成為郭沫若新詩創作的靈魂和生命。

《鳳凰涅槃》的“舊”與“新”以浪漫主義為橋梁形成了辯證統一的哲學關系，也形成了郭沫若個性特色的哲理內涵，破舊與創新也在浪漫主義的藝術呈現中完美統一。于是，郭沫若借助浪漫主義的風格讓詩歌從外在形式到內在情感均完成了從舊到新的蛻變，得以讓其新詩《女神》成為新詩發展史上的一座豐碑。

參考文獻：

[1]錢理群，溫儒敏，吳福輝.中國現代文學三十年（修訂本）[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20：91.

[2]劉勇.中國現當代文學[M].第三版.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21：70.

[3]張建宏.《鳳凰涅槃》的“原型”解讀[J].江漢論壇，2000（10）：46-50.

[4]劉奎.《女神》的召喚結構[J].文藝爭鳴，2022（5）：71-78.

[5]孫紹振.“鳳凰涅槃”：一個經典話語豐富內涵的建構歷程[J].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14（5）：24-31.

[6]景立鵬，傅修海.破體與變體：郭沫若新詩文體觀探賾[J].中國社會科學院大學學報，2022（11）：33-45.

[7]陳國恩.中國現代浪漫主義文學思潮[M].北京：中國文聯出版社，1999：55.

[8]海涅.論浪漫派.歐美古典作家論現實主義和浪漫主義[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1：401.

作者單位：遵義師范學院教育學院

注釋：

①本文所引用的《鳳凰涅槃》原文均出自1982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郭沫若全集文學卷（第一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