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之語——從生態敘事角度看遲子建的《額爾古納河右岸》

[摘 要] 遲子建憑借細膩的寫作手法，將敘事之筆延展至歷史和生命的宏大背景，深入剖析人類文明在歷史長河中的遭遇。通過現代文化的透鏡，她大膽地踏足原始文化生態，描繪了原始文化元素與自然和諧共生的畫面，同時反映了現代文明在這一過程中所面臨的挑戰。通過在現代與傳統的潛在關聯中尋找生態文明的生長點，遲子建呈現了一種獨特的視角，揭示了文學中的深刻見解。在作品中，民間文化資源被深度挖掘，生動地展示了中國文化的豐富性和多樣性，能夠更好地理解過著原始生活的鄂溫克族的歷史、文化以及他們在現代社會中所面臨的挑戰與變革。遲子建的先鋒性寫作實踐使她成為中國當代文學中的重要人物，獨特視角與寫作風格為文學作品注入了新的活力，為中國文學的多元性與獨創性做出了卓越貢獻。

[關 鍵 詞] 遲子建；《額爾古納河右岸》；生態敘事

一、多元的生態敘事文化

遲子建對于故鄉的依戀離不開故鄉文化，她的家鄉北極村坐落于大興安嶺地區的漠河鄉，是其許多小說中的原型。童慶炳說過：“幾乎每一個偉大的作家都把自己的童年經驗看成是巨大而珍貴的饋贈，看成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創作的源泉?！雹僬窃谶@個冬季極寒的小村莊，遲子建開始了她長達40年的寫作之旅。北極村為遲子建提供了深刻的文學啟示，其中最重要的或許是北方寒冷的氣候所引發的一種在文字之間流淌的“溫暖”。這種溫暖不僅是對北方嚴寒的生理感受，更是對“溫暖”這一概念的渴望，使得她堅持用溫情的敘事方式描繪生命旅程中的嚴寒。評論家常常提到遲子建小說中所體現的“溫暖”氛圍，而遲子建自己也承認這一標簽。在遲子建的童年時代，東北地區還未普及燃煤和暖氣，冬季的嚴寒使人們不得不通過鋪滿厚雪的山坡上的柴火來取暖。因此，她對春天的盼望更為強烈。隨著冬去春來，氣溫逐漸回升，人們可以直接感受到溫暖，植物因嚴寒而凋零的景象被生命之力重新喚醒。這美好的季節為生活增添了情趣，也讓遲子建感受到生命的活力。北極村的嚴寒氣候為她提供了心靈的療愈，她在生命之旅中一直以溫暖的敘述方式表達對人類心靈的治愈之情。

遲子建在成長過程中深受俄羅斯文化的熏陶，這種文化的影響使她對廣袤土地有了更為深刻的認識，為她堅守人文關懷和“原罪”懺悔意識的寫作思維奠定了堅實基礎，其生態小說創作與俄羅斯文化之間存在著密切而不可忽視的聯系。北極村與俄羅斯小城僅一江之隔，兩地之間頻繁的交流往來在北極村的土地上留下了大量俄羅斯文化的痕跡。后來她搬至哈爾濱，那里濃郁的俄羅斯風情讓她更加沉浸于俄羅斯文化的氛圍。這樣的文化接觸不僅在現實生活中有所體現，也成為她文學作品中豐富人物形象的來源，如《額爾古納河右岸》里溫暖的羅林斯基。與此同時，遲子建喜愛俄羅斯文學，她深情地贊美了俄羅斯作家契訶夫和陀思妥耶夫斯基，認為他們對人類命運的關注以及對人性、生命、人生的深刻思考都是無與倫比的。此外，遲子建也深受拉斯普京、艾特瑪托夫等俄羅斯作家的影響。她關注這些作家對自然生態“原罪”問題的探討，意識到人類為了生存不可避免地對自然資源進行索取，這種行為帶來的傷害是無法擺脫的“原罪”。這一認識使她將人與自然的關系置于作品的中心，強調人類應當懺悔并贖罪于這種對自然的傷害。因此，遲子建的生態小說中所體現的“原罪”和懺悔意識，正如她所說的，“是一種‘內省式’的懺悔”，即通過對自身的反思，引導讀者思考人類與自然和諧相處的可能性，實現對生態自然的尊重。

遲子建生態小說中體現的傳統生態思想，主要表現在“天人合一”的文化傳統和“萬物有靈”的靈性自然兩個方面?！白?0世紀90年代以來，中國知識分子開始將目光轉向中國傳統思想，高度贊揚‘天人合一’的和諧思想。”②遲子建汲取了中國傳統的“天人合一”思想，強調人類與自然之間的相互和諧共生。這一理念認為人類是自然的一部分，應與自然和諧相處，人類的行為會對整個生態系統的運行產生影響?！额~爾古納河右岸》中的“火神”故事表達了遲子建對“天人合一”理念的認同，認為這是真正的文明之境。而“萬物有靈”的觀念則源自東北本土的薩滿教，主張自然界的一切事物都具有靈性，包括天上的日月星辰、地上的動植物、山河湖海等，都擁有主觀意識。她堅信在自然環境中事物才能真正展現靈性。通過將自然事物擬人化，賦予它們豐富的主觀意識，展現了自然界的靈動和活潑。《額爾古納河右岸》一開始就賦予雨和雪人的主觀意識，形成了人與“雨雪”之間的雙向視角。作品通過對傳統文化的借鑒和對“萬物有靈”觀念的接納，構建了獨特的生態倫理體系。

遲子建的作品呈現出對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向往以及對自然界靈性的深刻理解。這種生態思想不僅豐富了她的小說內涵，還傳遞了對于人類與自然共生共榮的生態倫理關懷。

二、溫情的生態敘事主題

深入研究遲子建的生態小說敘事創作，清晰梳理其作品中生態敘事主題的內涵至關重要。當前，學術界主要參考我國生態批評學家魯樞元對生態系統的分類，即以“自然生態、社會生態、精神生態”為切入點，以此為基礎對遲子建的生態小說敘事進行詳盡的研究和分析。

遲子建的生態小說中對美與和諧的追尋是一大特色，反映了她對自然的獨特理解和對人類與自然和諧共生的向往。遲子建通過生態小說表達了對自然之美的深刻追求，她對大自然的描寫充滿詩意，通過生動細膩的描繪，展現了自然景觀的壯麗和宏偉。這種對自然美的敏感和表達，使她的作品充滿藝術感和人文情懷。通過描寫“天人合一”的文化傳統，希望人類能夠在與自然互動的過程中保持平衡，尊重自然規律，實現人與自然的和諧相處。作者在小說中賦予動物以美的形象，通過對動物的細致描寫，展現了它們的生命之美?！额~爾古納河右岸》中對于“神鹿”的描寫——“它們吃東西很愛惜，它們從草地走過，是一邊行走一邊輕輕地啃著青草的，所以那草地總是毫發未損的樣子，該綠還是綠的”①。通過語言描寫可以看出遲子建希望人們能夠敬畏生命、尊重動物，意識到它們同樣是地球上的生靈。這種對動物之美的書寫不僅是文學表達，也是對生態倫理和生命尊嚴的一種呼喚。

遲子建通過寬容的力量致力于挽救人類精神生態的失衡。這種溫情的寬恕并非僅限于對個體罪行的理解與寬容，更是對整個人性精神生態的一種救贖。遲子建在生態小說中運用寬容的力量，試圖挽救人類精神生態的失衡。她通過對惡行的寬容和救贖，超越了生態危機所帶來的蒼涼之感，這展現了她對人性的深刻思考，認為通過寬恕和溫情的方式，人類可以在面對生態危機和道德敗壞時找到希望。遲子建并非一味地批判人性的墮落，而是通過對罪惡行為的審視中注入了悲憫之情。她相信“惡是強大的，但愛和美更強”，并以此為基礎通過小說中的溫情場景，引導讀者思考人性的真善美。她認為只有當人類重新建立對自然的敬畏和信仰，才能實現生態和精神生態的平衡。她的作品中體現了對自然生態危機和人類精神失衡的關切，以及對于回歸真善美的期望。溫情的寬恕不僅僅是文學表達手法，更是對人性美好可能性的深刻反思。通過這一方式，她為讀者提供了一種在困境中尋找希望的途徑，成為對抗生態和人性困境的積極方式。

隨著現代文明逐漸滲透到森林中，人們意識到傳統的生存方式難以滿足現代需求，于是選擇離開山林，邁向現代城市。這是一場為了追求更好的物質條件而進行的遷徙，表達了對現代城市文明的向往。然而，離開自然家園，他們卻發現很難融入現代文明。在小說《原始風景》中，遲子建通過人物的心聲表達了這種困境：“我背離了遙遠的故土，來到五光十色的大都市，我究竟在尋求什么？”鄉村中長大的人們，在適應城市生活時往往陷入困擾和焦慮。城市中的物質欲望和消費主義讓人們舍棄了原始的生存法則，導致與自然的聯系被割裂。這種分離產生了對物質世界的眷戀和渴望，導致精神上的迷失。在這一困境中，遲子建通過塑造人物形象，特別是伊蓮娜這個代表性角色，揭示了人們在現代文明中徘徊所經歷的矛盾和困惑。伊蓮娜從山林出發，成為城市的一名大學生，盡管取得了榮譽和成功，卻始終無法真正融入城市的浮躁和繁華，最終選擇了回歸自然的結束。這個角色的生命悲劇凸顯了現代文明帶來的畸形欲望，以及這種欲望對精神的深刻影響。

遲子建小說中對現代文明的深刻反思，展現了她對于人類生存狀態的關切與思考。通過描繪人與自然、現代與傳統之間的沖突與融合，她呼吁人們在面對現代文明的誘惑時，能夠找到與自然和諧相處的平衡點，以實現真正的精神回歸。

三、創新的生態敘事策略

當代美國生態批評家威廉·麥克杜威爾試圖通過應用巴赫金的對話理論來解析自然文學文本中的各種聲音，為生態文學批評和自然文學研究提供理論支持。麥克杜威爾的生態對話理論使我們能夠更深入地理解《額爾古納河右岸》中的對話式敘事，其中自然元素被視為平等的對話者和言說者，反映出一種錯綜復雜的相互關系。

遲子建以樸素而真實的語言生動地描繪了鄂溫克族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場景，使得她的生態小說具有深厚的地方特色和原生態的韻味。正如遲子建所言：“表達樸素的事物和感情，自然要用樸素的語言才能契合。”①在生態小說中，遲子建通過對鄂溫克族民間風俗的描寫，展現了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方式。如舉行搬遷儀式時，薩滿把供奉的瑪魯神“取”下，“掛”上木架，再“點燃”草來給神像除污。整個過程僅用了幾個動詞，就讓場景還原在讀者面前。遲子建以簡練、真實的語言描繪了搬遷儀式、祭祀風俗、風葬儀式等場景，使這些民間活動呈現出原始、自然的特點。通過描寫鄂溫克族人尊重大自然、敬畏自然的行為，展示出對自然的敬畏與感恩之情，體現了她對自然的獨特理解。此外，遲子建還通過對人物衣食住行的語言描寫，展現了狩獵民族的原始生活狀態。在語言的選擇上，遲子建巧妙地運用了鄂溫克族民間語言和方言，使得小說語言更具地方特色和原生態的氛圍。這些民間語言不僅增添了小說的生動性，還使讀者更深刻地感受到當地文化的獨特魅力。

在作品中遲子建運用兒童和癡傻者的視角進行敘事，通過這種特殊的敘述方式，塑造了一個純真、樸素、和諧的生態世界。在兒童視角中，讀者能夠感受到天真純潔、對自然的新鮮探索欲和對美好的向往。通過描繪兒童的眼光，展現了大自然的美好，使讀者仿佛能夠重拾童年時對世界的純真感覺。例如，在《北極村童話》中的小迎燈被送到北極村時，通過她的眼睛，讀者看到一個充滿童話般美好的世界，云朵變成了動物，人類和動物之間能夠對話，展現了生態和諧的場景。此外，癡傻者視角則讓讀者窺見遲子建對于保留純真、本真的理想人性的追求。癡傻者雖然外表看似傻，但在他們的內心卻有著對世事的思考和對自然的獨特理解。通過這些人物，遲子建表達了對于過度物質欲望的反思，強調了尊重自然規律的重要性。這種通過癡傻者的視角來反思社會問題的手法，讓讀者在閱讀中產生深刻的思考和共鳴。

遲子建在小說中采用了獨特而深刻的敘事結構，通過時間的模糊和空間的巧妙設置，巧妙地展現了人與自然之間的和諧相處、生態平衡的破壞以及社會空間的重構。作者傾向于模糊敘事中的時間線，不拘泥于明確的時間順序，這使得故事更加抽象、通用，突出了主題和思想的深度。通過淡化時間的線性關系，能夠更好地凸顯人類與自然相互關系的本質，而非僅僅敘述一個特定時刻的事件，這樣的時間模糊也強調了生態系統的持久性和持續性。通過選擇這樣的地理背景，作者構建了一個相對隔離、自然環境相對穩定的封閉空間，這個空間成為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場所，同時也成為外部力量介入的導火索。通過封閉空間的內外對比，作者巧妙地展示了人與自然關系的微妙變化。在故事中，現代文明的介入往往導致社會空間的重構，這種重構包括社會結構、倫理觀念和生活方式的變化。外來力量，比如《額爾古納河右岸》中卡車的出現、新的經濟活動等，破壞了封閉空間內部的社會和諧，引發了人類精神的迷茫和倫理觀念的扭曲。這樣的敘事結構有助于深刻地揭示現代文明對自然和人類生態平衡的負面影響。

四、結束語

遲子建的作品，從故鄉、自然到人與自然的親密關系，都呈現出她對生態的深刻關懷。生態主題在她的小說中并非簡單的描寫，而是通過故事中人物的經歷和生活方式的變遷來表達對于人類對自然干預所帶來的后果的拷問和深刻反思。她采用獨特的敘事結構和敘述角度，凸顯了生態敘事在其作品中的重要地位。通過時間的模糊、地理空間的設定和社會空間的重構，構建了一個既有內部和諧穩定又受外部力量影響的生態敘事空間。以兒童或癡傻者的視角來敘述，強調了對生態問題的直觀感受，使讀者更容易沉浸于自然之美，感受到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美好。通過對生態文化的敬畏、對生態主題的深刻描繪以及對生態敘事的巧妙構建，為讀者提供了深刻的思考空間，引導人們關注自然、理解生態平衡的重要性，并以文學之美探討人類與自然和諧共生的可能性。

參考文獻：

[1]遲子建.額爾古納河右岸[M].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9.

[2]王諾.生態與心態：當代歐美文學研究[M].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7.

[3]唐占錢.遲子建生態小說敘事研究[D].伊寧：伊犁師范大學，2023.

[4]李冬嫻.《額爾古納河右岸》中的生態美學意蘊研究[D].南京：南京林業大學，2018.

作者單位：遼寧師范大學

注釋：

①童慶炳：《作家的童年經驗及其對創作的影響》，《文學評論》1993年第4期，第54頁。

②（德）阿爾弗雷德·霍農：《生態學與生命寫作》，蔣林、聶詠華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6，第73頁。

注釋：

①遲子建：《額爾古納河右岸》，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8，第18頁。

注釋：

①方守金、遲子建：《自然化育文學精靈——遲子建訪談錄》，《文藝評論》2001年第3期，第8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