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吳趼人被譽為晚清“小說界泰斗”,在其小說作品中,商人群體占據重要地位,展示了晚清巨變時期官商、職商、民商和買辦等形形色色的商人形象,其中卻鮮有“志士”商人形象,這在某種程度上是晚清社會現狀的反映,更是吳趼人成長經歷、思想觀念變化的文學寫照,而非單單歸結為譴責小說的屬性所致。
[關 鍵 詞] 吳趼人;志士商人;商人群像
吳趼人是晚清頗有影響力的小說家,被譽為“小說界泰斗”,其小說中人物形象豐富,商人是其中的重要群體,包含官商、職商、民商和買辦等類型。現有研究大多只關注個別小說中的主要商人形象,對商人形象的整體研究較少,系統觀照小說中的商人群像,對全面認識評價吳趼人及小說創作具有重要意義。
一、吳趼人小說中的商人群像
(一)官商
晚清時期,官商經營商業屢見不鮮。在吳趼人的小說中,官商主要有《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中的吳繼之、某觀察及《近十年之怪現狀》中的魯薇園等。他們經營的領域涉及糧食、礦產、酒等行業,經營方式多樣。
1.代理與合股經營。吳趼人小說中的商業大多以代理、合股經營的方式進行,如《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中的吳繼之。為掩人耳目,其以“我”的名義在全國各地開設店鋪,并以“合股”的方式進行商業經營。這種經營方式既增加了經營的資本,又從利益上“密切”了同“我”等商業伙伴的關系,是小說中官商經營的顯著特點。
2.傳統家族式經營。家族式經營是吳趼人小說中官商經營商業的重要方式,前文中吳繼之的商業經營幾乎遍布較早開放的沿海城市,參與其商業經營的主要人員有家族人員、奴仆和關系密切的朋友等,這種模式含有濃厚的朋友情義和封建宗族關系。官商經營商業本質上依靠的是封建特權,局限于家族式理念的窠臼中,難以跳出傳統商業經營的束縛,與近代商業管理模式格格不入,破產在所難免。
(二)職商
職商是擁有功名頭銜,卻不在官府中任職的商人群體,是一種過渡性的社會階層。吳趼人小說中的職商主要有《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中的“九死一生”和《近十年之怪現狀》中的伊紫旒與浦秀等。“九死一生”生于商人家庭,是一位五品職銜通判的職商。浦秀則是一位秀才,雖身處商場卻不忘功名,喜歡結交官員維護士人身份。“九死一生”和浦秀分別代表了兩種不同類型的職商,前者是由商人“晉升”的職商,而后者則是由文人蛻變的職商,背景的不同決定了其思想和言行的差異。
1.“身為商賈心向功名”的思想困境。職商頂著科舉功名從事商業活動,“成為傳統社會力量向近代社會階級力量過渡的‘承載物’和‘中轉站’”。文人蛻變的職商帶有明顯的新舊兩重色彩:既對功名念念不忘、盡量保持士人身份,又不得不從事商業經營,具有極大的“被動性”。《近十年之怪現狀》中的浦秀原本是個胸羅經史、學富五車的秀才,科舉被廢后不得已而經商,但他并未忘記士人身份和對功名的追逐,在家中設置“專場”結交撫院等有功名的人物,在捐了道員職銜后到省里開書局編譯新書,這充分表明了科舉功名的不可替代性,商業僅是不得已的謀生手段,“商業為賤業”的觀念仍根深蒂固。
2.商人演變為職商的后“理性”。與文人氣的職商不同,商人演變而來的職商雖有功名卻更看重商業,如《近十年之怪現狀》中的伊紫旒為了兩百塊錢,居然把官照抵押給妓女張梅卿,之后也未主動贖回。《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中車文琴總是有十幾張代表功名的官照備用,“九死一生”也曾打算把通判職銜當貨物賣掉。不難發現,商人演變的職商對功名有著理性的認識:功名只是為獲取某些政治特權,更好地牟取商業利益的工具。士人蛻變的職商注定會更快地被社會淘汰,士人心態和經商行為的矛盾性使他們痛苦不堪,難以真正融入近代商業社會,其商業經營只是傳統封建社會商業的重復,而并不承擔時代責任。
(三)民商
吳趼人小說中的民商數量龐大,代表性的有《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中的王伯述。王伯述出身于書香門第,以販書為生。在當時混亂的商業氛圍中,民商在夾縫中艱難生存。
1.新官商關系下民商的抗爭性。民商處于社會底層,常淪為被敲詐勒索的對象。在經濟誘惑的驅使下,民商敢于公然反抗官府欺壓,如《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中丁姓掌柜就曾成功反抗了朱知縣侄少爺的敲詐,這在以前的小說中較少涉及,同部小說描寫的一個“販土”小商人對關卡關員巧取豪奪的抗爭也是如此,這表明時代巨變下商人維護利益的意識日漸覺醒,體現了官權影響力的下降和商人地位的提高。
2.夾縫中生存的民商的附庸性。學者王亞南曾說,以地主經濟為基礎的封建專制政治,一定會造出集權或官營的經濟形態,出現貪贓枉法的風氣,社會經濟很快便倒向“上下交利,國危矣的大破局”,這與晚清的社會狀況不謀而合。民商在抗爭的同時也表現出對官權的頂禮膜拜,只有依附在封建特權下經營商業才能生存。《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中“熟臉和生臉”籮間,打通制造局人際關系的“熟臉”籮間生意一帆風順,反觀“生臉”籮間則處處碰壁,舉步維艱。從中可見,官權對于民商商業經營的重要性。無論是獨立經營還是選擇依附,民商都很難擁有超越官權的力量,更沒有足夠的能力擔負起時代的使命,只會在附庸和抗爭的兩難境遇中日漸消亡。
(四)買辦
近代買辦是外國人在華的代理人和典型經紀人,能夠獨立發展自己的業務。吳趼人小說中買辦眾多,主要有《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中的唐玉生、舒淡湖、李雅琴和《發財秘訣》中的陶俛臣、陶慶云、陶靄云、魏又園、蔡以善和杭阿寶等。作為中國近代社會中特殊的商人階層,買辦深刻地影響了中國商業的近代化進程,具有鮮明的時代特征。
1.特權庇護下的投機性。買辦是西方外來商業入侵的產物,是受“外國領事庇護的華人”,擁有較高的政治地位,甚至能和地方政府相抗衡。以前只有官員住宅才可稱為“公館”,但在《發財秘訣》中買辦魏又園的住宅也稱為“魏公館”可見買辦的“社會地位”。此外,買辦還享有其他商人群體所沒有的經濟特權,不僅偷稅漏稅,還能操縱市場,同部小說中的陶靄云利用“權術”操縱茶葉市場牟取暴利,致使販賣茶葉的山客破產。
2.中西文化碰撞下的矛盾性。一方面,買辦的矛盾性主要體現在畸形的思想觀念上。買辦依附于洋商牟取巨額經濟收益,這讓其對西學崇拜不已,《發財秘訣》中的買辦陶慶云認為兩廣總督葉名琛戰敗的根源在于沒有“讀外國書”。另一方面,身為中國人的買辦又難以完全脫離傳統文化的影響,買辦陶慶云的臥室桌上放著《粉妝樓》《五虎平西》之類書籍便體現了這一點,這反映出在中西文化的碰撞下,買辦失去了對文化價值的認知能力和辨別能力,完全沉浸于銅臭的利益之中。
吳趼人小說中的買辦并未因為身份的變化而改變秉性,投身到近代實業救國的大潮中展現作為,反而是披著一層近代商業經營的外衣一味地攫取利益。本質上的落后和思想上的矛盾注定了買辦在日益變革的社會中難有大的作為。
二、吳趼人小說中鮮有商人之有識之士形象的考察
在實業救國的大潮下,吳趼人小說中鮮有張謇等實業救國商人的身影。小說中的商人群體在思想上“遠離時代”,囿于傳統的商業經營,這有著深刻的原因。
(一)吳趼人人生經歷的文學寫照
吳趼人生于沒落的封建官僚家庭,對儒家學說深信不疑。他青年時來到上海,上海的中西交匯和新舊雜陳對他的人生觀產生了重要影響。在《滬上百多談》中,吳趼人談到了社會領域中的眾生相,如向海外販米的奸商、“金時計”和“金絲眼鏡”等假貨橫行、著長衫相面拆字的江湖術士、多戤洋商牌子的富商和多挾炸彈的革命黨等,這些背離傳統的“怪現狀”強烈地刺激和影響了吳趼人的思想。在江南制造局期間,吳趼人接觸到西方先進的工業技術,洋務運動倡導的“中體西用”,一度讓他看到了國家富強的希望,認識到發展商務、實業救國的重要性,并在《趼囈外編》中撰文表達了看法。但某些洋務派貪污腐化之風和商人們的弄虛作假又使他心存疑慮,充滿迷茫。在生活窮困之際,吳趼人為上海中法藥房寫了一篇關于商品艾羅補腦汁的廣告宣傳文章,在《還我靈魂記》中鼓吹了神效,這讓他看到了商人逐利心態下的弄虛作假。1901年的反“俄約”大會及在漢口《楚報》編輯的人生經歷,也讓他深感失望和憂慮,多重因素的疊加使他在思想上逐漸歸于厭世。
我從前也極熱心公益之事,終日奔走不遑。后來仔細一看,社會中千奇百怪的形態,說之不盡,憑你什么人,終是弄不好的。凡創議辦一件公益事的,內中生出無數阻力,弄到后來,不痛不癢的,就算完結了。我看這種事多了,所以頓生了個厭世的思想。
在此種情形下,吳趼人不自覺地把救國的希望轉向傳統道德。在《上海游驂錄》中,吳趼人表達了拯救目下時局的觀點:
各人之眼光不同,即各人之見地不同;各人之見地不同,即各人所期望于所見者不同;各人期望于所見者不同,即各人之思所以達其期望之法不同。以仆之眼觀于今日之社會,誠岌岌可危,固非急圖恢復我國固有之道德,不足以維持至,非徒言輸入文明,即可以改良改新者也。
從離開佛山到踏入上海,吳趼人的思想歷經多重變化:肯定發展商務—參與救國運動—回歸傳統道德。從滿懷希望到充滿質疑否定到最后回歸傳統,這本質上是吳趼人對救國策略的不滿和對商人群體的極度失望。在這種情況下,其小說中鮮有商人之有識之士也就變得不足為奇。
(二)社會變革時期傳統“義利觀”的突變所致
在封建社會,重義輕利的觀念占有統治地位,所謂“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晚清時期,外來入侵及西方工商業文明不斷改變著社會風氣及時人的傳統思想。早期的一些開明之士認識到商業對國家的重要性呼吁發展商業。面對危局的晚清政府也被迫“振興”商業,提高商人地位:
將各種令人羨慕的眩目頭銜,獎給投資興辦實業的商人,更使時人感慨不已。在中國歷史上,即使是作為四民之首的士,在入仕為官之前也不可能獲取種種顧問頭銜和花翎頂戴之類的獎賞。至于代表極高榮譽的爵賞,就是入仕的官員中也只有極少數功勛卓著者才能得此殊榮。而今清政府卻大張旗鼓地對經營商業卓有成效的工商業者“破格優賞,即爵賞亦不所惜”,這在中國歷史上可謂亙古未有的創舉。
商業的發展和商人地位的提高使時人思想發生了巨大轉變。一些開明之士公開宣傳“求利”的合理性。梁啟超認為利己是人的本性,“為我”“私”并非“惡德”,而是人類生存、社會進步發展的必然要求,西方的功利主義、“為我”“利己”的倫理思想,“實有足以助人群之發達,進國民之文明者”。傳統的義利觀發生了極大變化,商人拋開“重利輕義”的精神枷鎖,以更加自信的姿態經營商業。“社會倫理思想往往具有超越現有社會政治及經濟基礎的因素,以引導社會先進成員去追求理想目標,塑造理想人格。”就當時社會實際而言,這種觀念具有很大的跨越性和超前性,超越或脫離了當時的社會實際,導致其在引導時人追求理想、塑造人格上并未產生預期的效果。當時商業領域的表現就可見一斑,商業經營以追求利益為目標,商人無視規則,使原本混亂不堪的商業市場雪上加霜。在這股重商逐利的“風暴”中,商人們得到的只是精神的解放,并未領悟到商業的價值、內涵及所肩負的社會責任。此時的商人在精神上具備了邁進近代商業大門的條件,但現實卻陷入了傳統的商業經營之中。
三、結束語
在中國封建社會,商人處于“士農工商”之末。吳趼人小說中的四大商人群體中,官商的商業經營囿于傳統,本質上沒有絲毫的現代氣息。民商來自社會底層,是商人群體中的弱者,是掙扎在破產邊緣的商人階層。買辦是近代新興的商人階層,與近代商業的聯系最密切,也是最富有希望的商人階層,既能學到先進的商業經營理念,又能利用洋商的特權經營商業,然而他們卻深陷利益的泥潭中不能自拔。士人蛻變的職商精神向往科舉制度所帶來的榮耀,已經無藥可救,商人演變成的職商因其經營方式陳舊,難以在商業上推陳出新,終究不過是平凡的商人群體。在晚清大變局的社會背景下,吳趼人小說中的商人大多是碌碌之輩,鮮有有識之士,令人惋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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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上海師范大學人文學院 浙江傳媒學院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