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嘉彧
[摘 要] 20世紀20年代,新感覺派在中國興起,代表人物之一穆時英通過小說將十里洋場的光影聲色描摹得淋漓盡致。選取其代表作《上海的狐步舞》為研究對象,從場景的轉換與交織、色彩的呈現與視覺性修辭的使用三個方面進行分析,探究其中蘊含的現代性視覺法則。
[關 鍵 詞] 新感覺派;《上海的狐步舞》;視覺法則
20世紀20年代,隨著現代社會與視覺文化的發展,新感覺派迅速興起,成為海派小說的重要組成部分。以劉吶鷗、穆時英、施蟄存等人為代表的一批作家創作了許多作品,為讀者營構出光影聲色交織變換的現代都市世界。在這些作品中,作者們都注重以快節奏表現現代都市生活;在捕捉到新奇的感覺或者印象后,他們會對其加以主觀的滲透和改造,再以全新的面貌將其呈現。通過這些創作手法,作品人物的生存狀態與人格特性也隱含于文本之中。“中國新感覺派的圣手”穆時英于1932年發表在《現代》二卷一期的《上海的狐步舞》,便是一篇極具代表性的作品。本文從場景的轉換與交織、色彩的呈現、視覺性修辭的使用三個方面對文本進行細讀分析,試探究穆時英小說中的現代性視覺法則。
一、時間與空間的交疊重構:場景的轉換與交織
劉吶鷗曾在對電影和文學進行對比分析后提出將影像視覺技術融入文學寫作中的觀點①。《上海的狐步舞》便吸取了電影中的圖像剪輯的運動模式經驗,通過對場景的轉換與交織方面的巧思,在小說情節推進和文本結構上完成了空間和時間的交疊重構。
在電影中,場景轉換技法多樣,但都要求在視覺上連貫自然,避免觀眾在觀影過程中產生突兀斷裂之感。在《上海的狐步舞》中,作者仿佛是一位電影導演和剪輯師,他得心應手地調度著鏡頭、揮舞著剪刀,運用近似空鏡頭轉場、同景別轉場、相似性剪輯等電影轉場手段對小說中出現的不同場景進行切換,給讀者帶來一種在不同的時間和空間里往返跳躍、交錯穿插的迷幻感。
例如在第四節中的幾處相通的對話:“……一面卻細心地聽著因為不束胸而被人家叫作沙利文面包的寶月老八的話:‘對不起,劉大少,還得出條子,等會兒抹完了牌請過來坐。”“‘到我們家坐坐去哪!那張癟嘴說著,故意去碰在一個扁臉身上。扁臉笑,瞧了一瞧,指著自家兒的鼻子,探著腦袋:‘好寡老,碰大爺?”“‘到我們家坐坐去哪!站在街角,只瞧得見黑眼珠子的石灰臉,躲在建筑物的陰影里,向往來的人喊著,拍賣行的伙計似地,老鴇尾巴似的拖在后邊兒。”“石灰臉躲在陰影里,老鴇尾巴似地拖在后邊兒——躲在陰影里的石灰臉,石灰臉,石灰臉……”②在幾句看似一樣的“到我們家坐坐去哪”中,場景已經從金碧輝煌的大酒店的牌桌轉移到了老鴇攬客的街頭,而“石灰臉”則不斷被念叨著。語詞的循環復沓間,街頭的時間與空間仿佛被無限拉伸。這種前后元素相同或相似的寫法,仿佛電影拍攝中常用的同景別轉場,即一個片段末尾的鏡頭與下一個片段開始的鏡頭相同或相似,使得前后場景之間銜接自然流暢。這樣的寫作手法在文學中也起到了相似的作用,即在前后內容的粘連之間,作者早已悄無聲息地完成了場景的轉移跳躍。
而在小說的最后,“作家愕住了。那女人抬起腦袋來,兩條影子拖在瘦腮幫兒上,嘴角浮出笑勁兒來”,作者又重復了一次前文已經出現過的描寫,“冒充法國紳士的比利時珠寶掮客湊在劉顏蓉珠的耳朵旁,悄悄地說:‘你嘴上的笑是會使天下的女子妒忌的——喝一杯吧。在高腳玻璃杯上,劉顏蓉珠的兩只眼珠子笑著。在別克里,那兩只浸透了cocktail的眼珠子,從外套的皮領上笑著。在華懋飯店的走廊里,那兩只浸透了cocktail的眼珠子,從披散的頭發邊上笑著。在電梯上,那兩只眼珠子在紫眼皮下笑著。在華懋飯店七層樓上一間房間里,那兩只眼珠子在焦紅的腮幫兒上笑著。珠寶掮客在自家兒的鼻子底下發現了那對笑著的眼珠子。笑著的眼珠子!”①這仿佛是電影中的閃回鏡頭,將畫面聚焦在微笑的嘴角和眼珠子上。這樣的視覺描寫一方面達到了本雅明提過的現代機械視覺技術使人們關注到平時難以關注到的細節②的效果,另一方面則更是讓時間和空間一下子發生了交錯與重疊,語言的突轉、畫面的切換讓讀者仿佛在舞場與街頭、過去和現在、金碧輝煌與灰暗寒酸之間游移穿梭,實現了多個空間與時間之間的無縫連接。
這樣回環往復的段落排布在書中還多次出現,如作者對華東飯店的描寫:“二樓:白漆房間,古銅色的雅片香味,麻雀牌,《四郎探母》《長三罵淌白小娼婦》,古龍香水和淫欲味,白衣侍者,娼妓掮客,綁票匪,陰謀和詭計,白俄浪人……”三樓和四樓則各另起一段,重復著同樣的文字。別出心裁的重復和排版給讀者帶來一種仿佛真的在環繞樓梯螺旋上升的眩暈感,而在空間層層的躍升之間讀者所感受到的卻是千篇一律的繁華與空虛,十里洋場紙醉金迷的虛妄之感便也隨之變得愈發強烈。這種文字的重章復沓其實是在展現時間與空間的圓形循環,而整個上海也因此變成了碎片和情緒構成的空間。場景的變換交織之間,破碎的意識與三維空間之間產生多重聯結,而空間與時間的邊界也逐漸淡化,二者在相互滲透間達到了交疊重構的境界。
二、霓虹光影的繽紛世界:色彩的呈現
光電技術和彩色印刷術在上海率先得到發展,色彩光影在上海被廣泛地運用。在《上海的狐步舞》中,無論是大酒店、跑馬場、舞場還是街頭巷尾,作者大多采用極富色彩性的視覺描繪,為我們展示了霓虹光影間的繽紛世界。
首先,有豐富多樣的色彩詞匯之間的交錯與碰撞。“管交通門的倒拿著紅綠旗,拉開了那白臉紅嘴唇,帶了紅寶石耳墜子的交通門。”“白漆的腿的行列。沿著那條靜悄的大路,從住宅的窗里,都會的眼珠子似地,透過了窗紗,偷溜了出來淡紅的,紫的,綠的,處女的燈光。”“在電梯上,那兩只眼珠子在紫眼皮下笑著。”“東方的天上,太陽光,金色的眼珠子似地在烏云里睜開了。”③紅、綠、藍、白、紫、金等多種顏色是對上海現代化都市街道上夜夜閃爍的霓虹燈與居民生活狀態的真實寫照,太陽光雖然看似來自自然,但是也不禁讓讀者聯想到黑夜里金光閃閃的燈光照耀。不難看出,穆時英為了讓文本對讀者形成較為強烈的視覺感受,有意大量使用了鮮艷的色彩詞匯。這些色彩大多給人帶來高飽和、強對比度的觀感,猶如俄國未來派藝術家拉里歐諾夫“光輻射主義”的繪畫作品,憑借色彩的飽和度以及各個色調之間的相互關系和相對定位,將各種物件反射的光線交織碰撞在一起,進而勾勒出別樣的空間形式,給觀者帶來鮮明的視覺體驗。
但有的時候,作者并不那么明確地進行色彩詞匯的堆砌,而是運用具有明顯色彩特征的意象,或是對這類意象賦予倒錯性的色彩,給讀者帶來鮮明的視覺感受,激發更深遠的聯想。
蔚藍的黃昏籠罩著全場,一只saxophone正伸長了脖子,張著大嘴,嗚嗚地沖著他們嚷。當中那片光滑的地板上,飄動的裙子,飄動的袍角,精致的鞋跟,鞋跟,鞋跟,鞋跟,鞋跟。蓬松的頭發和男子的臉。男子的襯衫的白領和女子的笑臉。伸著的胳膊,翡翠墜子拖到肩上。整齊的圓桌子的隊伍,椅子卻是零亂的。暗角上站著白衣侍者。酒味,香水味,英腿蛋的氣味,煙味……獨身者坐在角隅里拿黑咖啡刺激著自家兒的神經。
在這段文字中,作者賦予黃昏以白天一般蔚藍的色彩,這與慣常觀念中昏黃色的印象截然相反,于是便使得這個黃昏截然不同起來,不覺讓讀者感到都市即便夜幕降臨也燈亮如白晝的繁華奢靡。而緊接著“saxophone”讓人聯想到金色,“翡翠墜子”讓人聯想到碧綠色,“光滑的地板”讓人不禁想到金碧輝煌的舞廳里燈光夢幻般的光影反射等等。這些色彩在讀者的腦海中不言自明,于是一幅眾賓歡愉的舞會夜宴圖便在讀者眼前徐徐展開。
除此之外,穆時英在小說中也非常注重對相似顏色的拼貼運用,形成類似的共感與沖擊。在這種情況下,作者則往往只會捕捉出視覺里最鮮明與簡潔的少數顏色進行反復的言說與描寫。而在色塊的交替之間,我們的視覺體驗也隨之發生頻繁的轉換,感受到另一種因色彩拼貼與大幅度跳躍而產生的沖擊。
三、以視覺為中心的多感官融匯:視覺性修辭的使用
波德萊爾在《惡之花》中曾宣稱“語言必須表現出器官的相通與轉換”①,在穆時英的小說中,這一點得到了很好的實踐。
例如第一節里作者對街道的描寫:“上了白漆的街樹的腿,電桿木的腿,一切靜物的腿……revue似地,把擦滿了粉的大腿交叉地伸出來的姑娘們……白漆的腿的行列。沿著那條靜悄的大路,從住宅的窗里,都會的眼珠子似地,透過了窗紗,偷溜了出來淡紅的,紫的,綠的,處處的燈光。”②此處將原本筆直堅硬的樹木、電線桿和其他一切靜物都比作人的腿,原本僵硬直線條的視覺感受與腿的柔軟的觸覺感受雜糅在一起,既達到了通感的效果,也隱約寫出了都市里人們充滿欲望的互相凝視。而“都會眼珠子似地”看似是形容燈光透過窗紗照在街道上,卻似乎又在提示著街道向窗內、窗內向窗外的雙重觀視角度,帶給讀者視線交叉的觀感。原本習以為常的事物在經過這樣主觀化變形加工之后以全新的面貌呈現在讀者面前,達到了陌生化的效果,使得文本具有了更加豐厚的可待解讀的意涵。
再如“舞著:華爾茲的旋律繞著他們的腿,他們的腳站在華爾茲旋律上飄飄地,飄飄地”③,將原本無形的華爾茲旋律實體化、可視化,賦予其蛇一般軟媚的形態,云霧一般輕盈的觸感,將聽覺、觸覺、和視覺融會貫通了。還有“直飛上半天,和第一線的太陽光碰在一起,接著便來了雄偉的合唱。睡熟了的建筑物站了起來,抬著腦袋,卸了灰色的睡衣,江水又嘩啦嘩啦的往東流,工廠的汽笛也吼著”④。在這段描寫中,作者將視角一直向上抬,最終達到了從天空俯視地面的效果。以視覺為中心,聽覺被牽動:“雄偉的合唱”“嘩啦嘩啦”“吼著”是一連串聲音上的震撼,與俯瞰地面的廣角鏡頭一般的視覺效果交相輝映,展現了上海這一現代都市的發展之迅速,但同時也體現了大機械帶來的嘈雜與冰冷。在看似溫暖的日光照耀下,卻包含著作者對冰冷無情的機械化現代化的都市生活的反諷。
而第四節中,作者更是將視覺性的修辭疊加使用,給讀者帶來了陌生而又新奇的閱讀體驗,如“白的床巾!喘著氣……喘著氣動也不動地躺在床上。床巾:溶了的雪。‘組織個國際俱樂部吧!猛地得了這么個好主意,一面淌著細汗。淌著汗,在寂靜的街上,拉著醉水手往酒排間跑”。作者在寫的時候有意省略了句子的主語,讓動作的發出者變得模糊不清,于是床巾仿佛變成了喘著氣的主體,“溶了的雪”又帶給人冰涼濕潤的觸覺,與后文的“淌著細汗”相銜接,一冷一熱既相互調和又相互沖擊著,而“淌著汗”則作為頂針的意向起到了轉場的作用,讓場景從酒店房間切換到了大街上。在這一段描寫中,作者有意將語言結構斷裂,于是鏡頭畫面仿佛也被拆分破碎成許多零碎的部件,聽覺視覺和觸覺交織融匯其間,仿佛立體主義繪畫,將整體的不同側面予以內部的肢解和重構。而頂針和回環的修辭手法又仿佛帶領讀者的視覺在空間內環視一周,直線與環形的交替之間陌生感與新奇感油然而生。
四、總結
在小說集《公墓》的自序中,穆時英曾談及這篇小說原來計劃作為長篇《中國一九三一年》中的“一個斷片”與“一種技巧上的試驗和鍛煉”⑤。在《上海的狐步舞》中,穆時英通過靈活調度場景的轉換與交織、以多樣化的手法呈現色彩光影和恰如其分地使用視覺性的修辭等多種技巧,使文本達到了令人印象深刻的視覺效果,體現出現代性影響之下獨特的視覺法則,寫出了現代都市中光影聲色的交疊變換、肉欲物欲的恣肆橫流和人們空虛孤寂的內心世界,淋漓盡致地向讀者展現了20世紀30年代的上海這個“造在地獄上的天堂”⑥,成功地完成了他對半殖民地“都市黑暗面檢閱Sonata (奏鳴曲)”⑦。
參考文獻:
[1]穆時英.公墓[M].上海:復興書局,1936.
[2]穆時英.上海的狐步舞[M].南昌:二十一世紀出版社,2013.
[3][法]波德萊爾.惡之花[M].張秋紅,譯.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16 .
[4][德]瓦爾特·本雅明.藝術社會學三論[M].王涌,譯.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17.
[5]康來新,許泰蓁,劉吶鷗.劉吶鷗全集·電影集[M].臺南:臺南縣文化局,2000 .
[6]英佳妮. 小說的電影化敘事手法及其審美價值表現[D].上海:復旦大學,2012.
[7]翟容平. 何以新感覺[D].海口:海南師范大學,2021.
作者單位: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
注釋:
①康來新、許泰蓁、劉吶鷗:《劉吶鷗全集·電影集》,臺南縣文化局,2000。
②穆時英:《上海的狐步舞》,二十一世紀出版社,2013。
注釋:
①③穆時英:《上海的狐步舞》,二十一世紀出版社,2013。
②[德]瓦爾特·本雅明:《藝術社會學三論》,王涌譯,南京大學出版社,2017。
注釋:
①[法]波德萊爾:《惡之花》,張秋紅譯,江西人民出版社,2016。
②③④⑥⑦穆時英:《上海的狐步舞》,二十一世紀出版社,2013。
⑤穆時英:《公墓》,上海復興書局,19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