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賢中
一
快到金龜村時,夕陽的余暉已經隱身在山巒之后。冬日的夕陽下墜的速度很快,過完金龜村,夜幕就徹底降臨了,它如一張巨大的幕布無遮無攔地籠罩下來。城里華燈初上,萬家燈火將城市照成了白晝。而對還在山里行走的我和同事李林來說,因為夜幕的降臨,眼前的一切仿佛蒙上了一層輕紗。
山林寂靜,除了不時響起的鳥鳴蟲叫以及我們行走時蹚過草地的簌簌聲響,再無其他動靜。暮色像一只大手合圍過來,將天光遮擋,群山只留下模糊的輪廓。李林在身后發問:“累了嗎?要不就在金龜村下山?”我能感受到他語氣里的希冀。爬了一天山,他也累了。三水線起點惠州市惠陽區的三桿筆,經火燒天、土地廟、金龜村,終點在深圳市坪山區的水祖坑。因沿途名字比較有趣,涵蓋了金木水火土,所以又被稱之為金木水火土“五行線”。這金龜村已經位于坪山境內,剛好有一個下山口。
早上,我和李林備足了水、強光手電和食物,各自準備了一根登山杖從惠陽的三桿筆出發。起初被沿途的風景所吸引,倒也不覺得有多累。特別是登高之后,冬日的陽光曬在身上,暖融融的。站在三水線頂,可以俯瞰蔚藍的大鵬海景。我們沿途拍照、聊天,享受著周末的時光。隨著徒步的不斷深入,我們真切地感受到了三水線的虐人之處。一路走來,各個山峰之間緊密相連,除了上山就是下山,而且都是直上直下的路線,基本不給我們緩沖的機會。那種感覺,望山跑死馬。在這路上,我們超越了三三兩兩的驢友團隊,也被一些驢友團隊超越。因為不著急,所以行得緩慢,抵達金龜村已是黃昏了。
我對他說:“你不是號稱鐵人嗎?這點距離就不行啦?”李林經常參加馬拉松,體力極好。我故意這樣激他。他說:“我是怕你累了。那就繼續前行吧。”在金龜村休整一番后,我們又踏上了前進的山路。我的童年是在山區長大的,只要能看見天與山連接處的虛線,就不影響我辨認方向。時值深冬,山里有霧。霧與暮色在一起合謀,遮擋我們前行的道路。
二
我是在一處陡坡前遇到劉女士的。因是黑夜,剛開始,我并沒有看到她的人,而是聽到不遠處的密林中傳來嚶嚶的哭泣聲。我初時并沒有想到是人,以為是野物的鳴叫。近年來,環境變好,田頭山四望蒼翠,密林很深。早就聽坪山本地居民說這山里有野豬,至于其他小野物就更多了。我對李林說:“前面的山林好像有聲音。”他停住腳步,凝神細聽一會兒,說:“好像是人。想必是負傷掉隊的驢友。”聽說是人,我心中微微不安起來。李林卻嚴肅了,對我說:“現在已經是晚上八點,如果是無法行動的人,你千萬別多管閑事。”他怕我不解,解釋道:“在這深山里,我們兩個人別說已經累了一天,就是精力充沛,也沒辦法將他帶下山的。”
我沒有答話,用強光手電在山林中來回照,強光劈開濃郁的山霧,照亮我前面的道路。終于見到了她。那是一個三十五六歲的女子,她癱坐在路邊的草叢里。只見她杏臉桃腮,容顏端莊,身穿一款墨綠色的長衣長褲。見我們到來,她止住了眼淚,臉上淚痕未干,怯怯地問我們:“我的腳扭傷了,無法行走。你們可以幫我報警嗎?我的手機沒電了。”我拿出手機,正想幫她報警求助,卻發現這山林竟然沒有信號。我蹲下身子,將手機給她看,說:“手機沒信號,無法撥號。”她滿是希冀的臉色黯淡了下去。我連忙說:“你別擔心,我不會丟下你不管的。你傷得怎么樣?要不我扶著你下山吧。”
女子的臉上又升起了一點希望,嘴上卻說:“我走不動了。可能得需要一副擔架把我抬下去。你們兩個人,是沒辦法把我抬下去的。你們往前走,到有信號的地方,幫忙報個警就好。”
李林一直沉默地打著手電。我問女子:“我們走了,你不害怕嗎?”她說:“哪能不害怕呢,我最怕黑夜了。我的同伴們一個個累得不行,沒能力把我帶下山去。他們先走一步了,說是幫我去搬救兵。現在,也沒看見救兵過來。就是他們,我都不敢指望,何況是素不相識的你們。”她說的倒是實話。
李林悄悄地向我使了一個眼色,我知道他想說什么,我當作沒看見,繼續問女子:“怎么稱呼你呢?你渴了嗎?餓了嗎?我帶了吃的。”女子說:“我姓劉,食物還有一點,都是同伴們留給我的,只是沒有水,也吃不下去。”她拍了拍放在身旁的袋子。我給她提供了食物和水,她狼吞虎咽地吃起來。我趁著她吃東西的當兒,走到一邊和李林商量。李林壓低了嗓子對我說:“不是咱們不肯做好事,實在是無能為力。她的同伴都顧不上她呢,我們還是走吧,下了山第一時間幫她報警。”我看著劉女士單薄的身影,有些不忍,就說:“你走吧,我陪著她。”
三
我和李林說著話,思緒卻走遠了,想起了遙遠的童年。在農村,除了學習,孩子們是需要做農活的。一天下午,我和一些伙伴們去楊柳村打草。楊柳村的名字極為詩意,與我們的村莊相隔一座高聳入云的大山。那里草木茂盛,是我們兄弟姐妹們打豬草、打魚草的理想之所。翻過那座山,就有連片的苧麻、茅草鋪滿山坡,從視覺上看確實是詩意的。我們十幾個孩子打草完畢已是黃昏,在滿載而歸的路上,不知道誰突然喊了一聲“老虎來了”。我當然沒有見過老虎,只知道它是長輩們口中可怕的動物,會吃人。通過人們的口口相傳,就有了傳奇色彩。每當小孩子不聽話時,有的大人忍無可忍,就拿老虎來嚇唬孩子,“再不聽話,讓老虎把你叼走。”好像老虎是他們隨時可以使喚的。說來奇怪,孩子們聽到這話,連忙噤聲,慌忙地去看四周,好像吃人的老虎已經來到了面前。
那惡作劇的厲喝之聲在一群毛孩子中間炸響,仿佛丟了一顆重磅炸彈,嚇得孩子們四散奔逃。說四散是不準確的,畢竟沒人敢回頭再去楊柳村。大家只能拼命向村里奔跑,離老虎越遠越好。跑在前面的人多少沒那么害怕,老虎肯定不會舍近求遠找跑在前面的孩子。
當時,我走在最后,身后空無一人,只有傳說中的“老虎”。六歲的我一邊哭一邊跑。“老虎”當然沒有出現,我們每一個人都平安地回到了家中。
因為有這特殊的經歷,我自然不能讓一個怕黑的弱女子在山林里固守待援。在這黑暗的山林里,野物時有出沒,若是有個意外,我將內疚一輩子。
四
李林見無法說服我,又不能把我丟下不管,只好打著手電在山林里找來找去。我明白,他想靠人力折斷樹枝,做一副簡易擔架。沒有刀,這一切又談何容易?折騰了半天,他才撿來兩根小臂般粗壯的長棍和幾根手腕粗的枝條,又折了幾根柔韌性較好的藤蔓,將長棍和枝條綁在一起,做了一副簡易的擔架。
我們讓劉女士平躺在擔架上,決定抬著她前行。劉女士有些不好意思,說:“你們哪里抬得動,還是算了吧。”經我一番勸慰,也許是害怕一個人在山里,劉女士感激地同意了。我和李林將登山杖收起懸掛在腰間,蹲下身子,同時發力將劉女士抬了起來。抬著她,我這才知道要了命。兩個人空手行走都很疲累,現在還抬了一個百把斤的人。我們兩手不空,手電筒也無法使用,只能摸著黑兒在山林跌跌撞撞地行走。風不時吹過樹林,樹枝搖曳,樹影重重,黑影叢生。還沒走上兩百米,勞累一天的我們就氣喘吁吁了。就是以強壯著稱的李林,也有點吃不消了。劉女士過意不去,硬要下來,她說:“這樣下去,你們累到半死,我們也未必能平安下山。”
我們無能為力地將劉女士放下,心有余而力不足地嘆息。我按亮了手電筒,光以每秒鐘三十萬公里的速度越過長空,看著眼前一山更比一山高,不知盡頭在哪,一陣無力感襲上我的心頭。三水線我走過多次,對此我是熟悉的,我知道臨近終點時還有個絕望坡等著我們。絕望坡名不虛傳,是三水線上最長、最陡峭的大坡。而且這一切會在你筋疲力盡的時候出現,那種心情可想而知。
走,是困難的;留,又不甘心。李林對劉女士說:“我懂一點點醫療急救知識,骨折、脫臼、流血、暈厥等狀況我都懂一點,我給你看看吧。”我將手電的光束收回,為李林打著手電。李林讓劉女士安坐在地上,用手輕輕地撫摸著劉女士的腳踝,讓劉女士的肌肉放松。他用另一只手慢慢地內旋,慢慢地牽引將腳踝恢復到原來的位置。驀然,我聽到了細微的骨頭復位聲響,我知道這是復位成功的表現。然而,劉女士還是不能行走。我們只好等待救援,并且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從聊天中得知,劉女士和三十多名驢友組團爬三水線,他們從惠陽小桂開始登山,由于人數較多,大家體能各不相同,隊伍拉得很長。劉女士因不小心踢到了石頭,導致腳踝脫臼。同行的驢友跋涉一天,也無力再將她抬下山,只好先下山去搬救兵。
不到半個鐘的光景,我又聽到了人聲,而且是從我們前后兩端傳來的。我心頭一喜,難道是有人來了?如果能夠說服對方幫忙,那該多好。前方的人是誰?是劉女士之前的同伴帶人來救援了嗎?我心中正在猜測,果然有兩支隊伍向著我們走來,前面來的那支隊伍是劉女士的同伴,一行竟有十來人。劉女士驚喜地問:“你們怎么回來了?”領頭的是一個高大的男子,他愧疚地說:“都是一起來爬山的驢友,我走出一程,覺得還是不能丟下你不管。于是拉來幾個年輕力壯的同伴來尋你,讓女士們先下山去報警。”
其他驢友紛紛附和,說:“別說是一道出發的,就是陌生人,我們也不能置之不理。”后面那支隊伍人少,只有三個人,還好都很精壯,他們見狀,問道:“需要我們幫忙嗎?”
我求之不得。除了負傷的劉女士,我們竟然聚起了十五名健壯的男人,我總算放下心來。人多就是好辦事,李林加固了擔架,四個男人抬著劉女士緩慢地下山,這下總算輕松多了。若是累了,還有人輪換。其余人員打著手電在前后為抬著擔架的人照明。劉女士感動地說:“你們不知道,我之前一個人在山林里,害怕死了。現在,我一點都不怕了。”她因為激動,聲音竟有了微微的戰栗。
我也感覺到了,因為人多,這條狹窄的小徑終于不再孤單,這條陡峭難行的小徑也不再艱難可怕。想必大家都有這樣的感覺吧。
在手電的照耀下,視野所及隱約看到不遠處的樹影與山坡,如一只只巨獸,靜悄悄地臥在黑暗之中。終于到了絕望坡前。我們稍作歇息,換了一次人手繼續前行。四個人抬著擔架都吃力,其他人見狀,紛紛上前搭把手。我不敢抬頭看前行的道路,我害怕遙遙無期會影響緊繃的那一口氣。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眼前的路平坦了起來——我們終于越過了絕望坡。上了山頂,大家又累又渴,體力嚴重透支,只好再次休息。
突然,一個驢友說:“看,月亮出來了。”他伸出手,指向天空。我順著他的指向,抬頭看了看天空。深圳這座超一線城市,除了經濟繁榮,更未受到工業的污染,環境是如此好。此時,光輝灑滿天宇,明月正圓。也就在這時,山下亮起了兩排光,我知道,那是警用強光手電發出的光芒。他們由遠及近,像一輛列車從遠方疾馳而來。
(責任編輯 葛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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