枇杷樹下

楊曉杰

家門前有一個小院子，院落外用長長的竹籬笆圍成了個籬笆墻，而小院里最為引人注目的便是那棵枇杷樹了。它目睹了家中的風風雨雨，它的軀干被歲月刻蝕得溝壑縱橫。我在枇杷樹下慢慢長大，而父親在枇杷樹下慢慢老去。

這棵枇杷樹是在我十六歲那年，父親和爺爺一起種下的。不過，在此之前，還有一棵枇杷樹，我也記憶猶新。關于那棵枇杷樹的記憶要追溯到我八歲那年。那一年，我咳嗽得厲害，父親從枇杷樹上摘下幾片枇杷葉，放上冰糖在鍋里煮了許久，讓我喝下這枇杷水。第二天，我的咳嗽差不多就好了。從那天開始，我對這神奇的枇杷樹產生了莫名的親切感。

龍蝦卷尾猛掉河? ? 夏枇汁甜雀先知

家中的枇杷樹高四米多，枝干茂密，延伸開來，它的樹葉能夠遮風擋雨，是一個非常好的納涼場所。在我們村子里，這樣高大的枇杷樹并不多見。枇杷樹前面有一條小河，童年時的暑假，我經常和村子里的小伙伴在枇杷樹下釣龍蝦，度過愉快的童年時光。

“喂，你的竿子要被龍蝦拖走了！”兄長提醒我。我抬頭看見龍蝦用鉗子夾住綁在桑樹桿子頂端尼龍繩上的青蛙肉，水面微微波動。我立即抓住這個機會，“嗖”的一下將龍蝦拎了起來。在空中，龍蝦收起了尾巴，然后猛烈地動彈了幾下，松開鉗子，掉在了岸邊。我急忙過去抓它，但狡猾的龍蝦在收縮尾巴后，又迅速地彈跳起來，“嘩啦”一聲彈進了水里，瞬間消失不見。一旦遇到水，龍蝦就有如神助了。

過了半晌，父親也過來了。他先是看了看我們各自的水桶，然后隨意說道：“我和你們一起釣。”父親說著在邊上非常老道地做一個竿子，還做了一個網綁在另外一根桑樹桿上，這工具可以直接從下面兜住龍蝦。父親似乎是很懂蝦，他告訴我：“顏色越深的蝦，年紀越大，越調皮，不好釣；顏色越淡的蝦，越好釣。對于老蝦，你要讓它多吃一會兒再拉竿。顏色淡的蝦便是新蝦了，吃了就直接拉竿。”這大概是父親的經驗之談了。

僅僅半小時，父親的水桶里就已經有了將近半桶的蝦，有時甚至剛放下釣竿就能迅速釣到。這讓我和其他孩子無比羨慕。父親不僅能釣龍蝦，還能釣螃蟹，我們這群小孩子都紛紛放下自己的釣竿，跑去觀賞稀有的螃蟹。夏日炎炎，熾烈的陽光照在水面上，波光粼粼，時而吹來的一陣陣風，讓人倍感舒適和愜意。

約莫四五點的樣子，大家都各自回了家，而我和兄長則忙著清理今日釣到的寶貝。父親教我們，清理的時候可以先將龍蝦或螃蟹的兩個大鉗子拔掉，這樣可以避免被夾住。

飯桌上，兄長邊吃龍蝦邊說道：“爸，這些龍蝦要是去菜市場賣了最少有二十五塊錢。”“不錯，不過你們辛苦了一下午，難道不應該享受一下嗎？”這些龍蝦實則多半是父親釣的。我在邊上突然插上一句，“味道真好，你們不吃，我全吃了啊。”父親和母親在邊上聽到我這么一說，也被逗樂了。

夏日里，枇杷樹上掉落的果子滾入小河內，經常被龍蝦吃掉，也有游魚往來之間嘬上一口。最機智的當屬那些麻雀，它們總是第一時間就知道哪顆枇杷已經熟透。忽然想起蘇軾所寫“春江水暖鴨先知”，我不妨也照著模仿一句，“夏枇汁甜雀先知”。

夏日守家禽? ?酷暑抱閂游

不知何時開始，我發現父親頭上開始長出白發。我們家的生活很簡單，父母在家里開兩臺織布機，一年下來，雖然收入不高，但也能勉強維持一家人的生計。這工作不輕松，日夜忙碌，四季皆然。父親總說：“要是給自己放假放多了，這年就別想過了。”我想，這或許就是父親開始長白發的緣由吧。

在夏日的陽光下，微風輕輕吹過，陽光透過枇杷樹的葉子，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我蹲在地上，沉浸在這變幻的光影之中，找尋著樂趣。父親坐在一旁，微瞇著眼睛，而在枇杷樹邊上有個用竹藤圈起來的雞圈。今天正好停電，父親才落得個清閑。我在地上一邊玩耍，一邊低聲自言自語，父親聽到后慢慢睜開眼睛，淡淡地問我：“怎么不去找他們下棋？”

我在一旁抱怨說：“誰還玩棋？大家都去游泳了，我不會。”聽到這話，父親立刻來了精神，提議說：“走，叫上你哥一起去。”“那這小雞、小鴨沒人看著了。”“我喊你媽來看著。”我光著腳丫興奮地跳了起來。我和兄長今天沒有和村里的伙伴們出去，是因為祖母會在暑假前夕買許多小雞、小鴨，而我和兄長的任務就是照看它們。我們時不時要給這圈起來的小雞和小鴨加水、加飼料，有時看到它們太熱了就要轉移陣地，找個陰涼的地方。這些小雞、小鴨可不是省心的主，一旦死了一兩只，我和兄長就要挨鞋底子打。這群小家伙養到過年也是一筆不小的收入，祖母可是看得緊緊的。

緊接著，母親將一個門閂遞給我讓我拿著，門閂是一個木制圓柱形的長棍，原先是用來抵在木門后面，作為防盜用的，大小均有不同，如今，我們都用來作為游泳的輔助工具，而我一般選擇不太粗的門閂，方便駕馭。

我和兄長還有父親三人沿著小路往后面的池塘走去，這條泥路非常燙腳，主要原因在于我的拖鞋經常穿不了幾天就壞了，所以暑假期間我一般都是赤腳。而父親則習慣了赤腳，他走在前面，步伐穩健而有力。兄長則是一個讓人省心的人，他總是非常節儉，基本上父母給他買的東西，他都能穿好幾年。

我們來到池塘邊，遠遠望去，已經有七八個人在游泳了。父親帶著我們沿著田埂走到池塘的最東邊，準備下水。我把木栓丟到水里，只見它又浮了上來。兄長也緊隨其后下水，但是剛下水我們就看不到父親的身影了。我們原地望了一圈，終于發現父親從水中探出頭來，此時的父親已經游到了池塘最西邊。太陽照射在他身上，他那黝黑的皮膚格外顯眼，但他臉上洋溢著無法遮掩的笑容。母親經常提起：“你爸年輕時候最愛游泳了，是這村里游泳厲害的幾個之一。”

我左手拿著門閂，右手滑動，試圖游起來，卻發現竟然在原地打轉。而兄長在我后面，被我雙腳拍打的水花直接濺了一臉。這時候父親游了回來，用手抹了一下臉上的水，說：“你不能一直靠著這個門閂，要放手游。”父親的意思我很明白，只是每次一放手，我就往下沉。

父親沒有過多地教我，也沒有說別的話，只是在旁邊看著。這一天，我們整日在池塘里游泳，直到大家都上岸了，我還沒有學會。父親因為織布機的原因，時常沒有空來看我游泳，哪怕是停電了，他也要去田里忙活。

小時候的我，不太理解父親為什么有這么多事情要忙，祖父也和父親一塊在田里忙。長大后我才明白，不是他一個人忙，而是整個村子的人都在忙碌，只有年少的我們在那無憂無慮地讀書。這一年我剛上初中，十年后，那個門閂再也找不到，而父親也離開了人世。

冬日白發憂思嘆? ?再念已是照中人

十三歲那年的一個冬日，早上九十點鐘的時候，陽光微微露面，我信步走到院子里。抬頭凝望著靜靜地矗立在院子一角的枇杷樹，枝葉間悄然綻放出淡黃色的花朵，如繁星點點，讓原本有些黯淡的冬季增添了不少亮色。

父親難得在枇杷樹下曬著太陽。我走到父親跟前，不經意間看到了父親鬢角處增添了些許白發，我盯著看了許久。

父親因為整日里在織布機房忙碌，頭發上都是白白的棉絮，他似乎從不在意自己的外觀，甚至于我看來，有些不修邊幅。父親的頭發有些干癟，似乎太久沒有清洗。“爸，你怎么有白發了？”我站在邊上故作驚訝。“真的嗎？”父親起初是有些不太相信的，甚至還摸了摸自己的頭發。“你要不信，我拔一根給你瞧瞧。”這本是我和祖母之間經常玩的游戲，就是給祖母拔白頭發，但沒有想到如今也要跟父親做這游戲。我從父親頭上拔下一根白發，這白發還留有著小半截黑色，父親看著手中的白發，不知為何，他沒有嘆息，只是加重了一些語氣，“曉杰，你再給我找找，還有多少。”

聽父親的意思是要我把這些白發全拔了，我在他頭上翻了翻，有好多白發都被蓋住了，但我卻沒有如實告訴他，“爸，就四五根，我給你全拔了吧。”“對，都拔了。”拔完頭發，我把每根白發都打九個結，按祖母的意思，打九個結，被拔掉的地方就再也長不出白發了。父親看著我遞給他的這些白發，只是一吹，這些白發就在風中飛走了，似乎他心中的那一絲絲憂愁也隨之吹散。

我和父親就在這院子里曬著太陽，有時實在沒有話聊，我就岔開話題，說著我在學校的事情。而父親對于我讀書的事情，多半是沒什么興趣，他和母親從不關心我和兄長的學習事情。哪怕是每次卷子發下來要家長簽字，父親也總是看也沒看就簽好了，簽完字時常發現簽倒了。兄長的成績一直是年級第一，而我的成績雖沒有兄長好，但也算是讓父母沒在這事上操過心。

“爸，我們為什么不種棵李子樹啊？”“李子傷人身體的，要少吃，你外婆家就有一棵李子樹，你想吃，明年夏天去外婆家摘一些。”關于“李子傷人”這一說法，我最早是從祖母口中聽到的，祖母告訴我“桃飽李傷人”，后來我在書中看到相關記載，了解到沒熟透的李子確實對身體有害。父親轉而看向那已經結滿青果的枇杷樹，可以預見明年夏天這棵樹會碩果累累。然而，數年后，家門前的這棵枇杷樹因為某些原因被砍掉了，父親又種下了全新的枇杷樹，這次是兩棵。遺憾的是，父親在我大學最后一年離開了人世，他再也看不到他所種下的枇杷樹。

自打父親離開后，院子里其中一棵枇杷樹也莫名死了。我去外婆家要來了一棵李子樹幼苗。如今的李子樹和剩下那棵枇杷樹在院中長得很好，每年結下的果子都可以分給鄉里。父親時常教導我要學會分享，更要學會助人。在我研究生畢業的那年，我再一次看向那棵枇杷樹，心中似有惆悵，轉而卻多了幾分堅定。

父親的一生就像那棵枇杷樹，把最好的果實留給了大家，讓每個人都能感受到絲絲甜味。他從不向人索取，只是一味地付出。高大的枇杷樹干為大家遮擋風雨，年復一年。

我靜靜地坐在書房里，久久地凝視著桌上父親的照片，回憶他對我的告誡，他或許沒說，但也許說了，“做人要做一個對國家有用的人！”這是父親留在我最喜歡的那本《三國志》尾頁上的一句話，我想這句話是他留給我的。

（責任編輯 劉月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