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曉威:巴音博羅兄好,作為老朋友,我們還是直接進入主題吧,為什么想寫《被夢遺棄的人》這么一篇小說?
巴音博羅:你好曉威,你問我為什么會寫這么個小說,其實我也不知道為什么?;蛘呶乙舱f不清為什么。因為寫作的主題往往是隨機跳出來的。我是一個隨性的人,并且越來越隨性,天性使然吧。寫作畫畫,做盆景逛古玩市場,隨著年紀的增長,我反倒越來越小孩子起來。在文學和藝術創作上我不喜歡受到任何制約,天馬行空,獨往獨來,恣意妄為,天姿爛漫,這樣的野性才夠味兒。在現代社會,我們的身體被束縛得太久了,總不能不讓我遐想吧,那云一樣的遐想和風一樣的遐思,總是令人神往的。
其實在寫這篇小說的那段時間,我是寫出一大堆類似風格的小說的,《洪水》《遠處山谷中的雷鳴聲》《會流淚的魚》《狗鼻子》《椅子》《死不了的人》,等等,這些小說有的在刊物上發表了,有的一直無法上刊,這也很正常。一些優秀的作家藝術家更有可能被邊緣化,其原因就是你與你所在的時代拉開了距離??ǚ蚩?、卡爾維諾、梵高、常玉……這樣的例子太多了,而我所喜歡的埃梅和布扎蒂至今也不被大多數讀者熟知和推崇。但他們是小說的大師,大師的大師,事實就是如此。
當然,荒誕派文學中的貝克特和尤內斯庫也一直是照耀我的明燈,活到現在,我覺得人生確是很荒誕的,世界亦是。你看見一個人向東邊走去,其實他也將在西邊出現,因為地球是圓的。那么你看到夕陽西沉,在另一些人眼里則一定是旭日東升,所以你所見到的不一定是真實的,因為地球是圓的,它一直還在轉動。
當然了,小說中的人物程抱隱,以及偏遠的小縣城,沉重壓抑的氣氛,夢幻般的場景,機關小公務員沮喪的心情……這些都是我所喜歡表達的東西,因為那奇幻的夢就產生于枯萎的環境里,如同超現實主義大師馬格麗特的畫作。
于曉威:你進入文壇很早,那么,這么多年,據我所知,你漸漸由一個最初的詩人,衍生為一個各種文體——諸如散文、隨筆、小說、當然也不斷在寫詩,如今也是油畫家,各方面取得了許多建樹——的人,那么,你如何評判自己的這種衍生性和“擴張行為”?
巴音博羅:是的,20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我就開始寫詩了,那時候我寫些滿族的歷史、文化、風情,但我很快就厭煩了,2002年參加首屆魯迅文學院高研班時,我下決心不再寫詩,改寫小說,之后大概寫了四十余篇中短篇小說,也大量發表于國內的刊物,但我并不太滿意我的作品,我覺得它們并不是我想要的東西,而布多加科夫、卡爾維諾、存在主義文學的薩特和加繆,以及尤內斯庫、貝克特、熱內等荒誕派戲劇及表現主義的電影等等,在當時成為我擺脫國內文壇常見的框框的推手。我嘗試寫了一些這樣的作品,但不被賞識和發表。雖然身邊的許多人推崇卡夫卡、卡爾維諾、博爾赫斯、馬爾克斯,但當真正的這類現代派作家產生時,我猜他們是不會得到廣泛贊嘆的。
正在這時,我開始接觸并嘗試到了繪畫創作(我指的是油畫),現代派藝術那些大師們的觀念和作品讓我產生了震動,我像在荒蕪的大地上發現了一條險峻但異常美麗的小路,當我探索著走進去時,立刻看見了懸崖下那廣闊洶涌的大海,從梵高、畢加索到杜尚、博伊斯和賈科梅蒂,從現代雕塑、裝置藝術,到綜合材料的廣泛運用,一切枷鎖在這里全部都打碎了,有的只是靈魂的自由飛翔。
當我將原生藝術、超現實主義,以及我所喜愛的民間原始藝術融合為一體時,我生命的絢爛便在亞麻布上產生了。
我從不相信梵高的瘋癥,因為他看到的旋轉的星空我也看到了,他看見的燃燒的麥田和向日葵我也看到了。還有基弗與羅斯科,那德國寒冬的荒野與廣袤無垠的色域也在我的生命底色上呈現了。我燃燒了我自己,提升了靈魂的高度,我相信我自己創作出了我要的東西。而擴張行為,其實是一個藝術家到了一定高度時所自動取消了的散文、詩歌與繪畫的界限。
于曉威:你對時間感和歷史感怎么看?比如,在今天,我們已進入中年。
巴音博羅:我已快六十歲了,我相信死亡會隨時降臨,死亡對一個藝術家而言,是一次作業,也是最后一個作品的傾情呈現,所以時間對我來說仿佛不存在。我常常忘記了今年是哪一年,因為時間沒什么意義,而歷史感不是刻意就會有的。當一個作家或藝術家進入到最佳狀態時,他的作品、他的精神與肉體便都有了歷史感。
于曉威:在生活中,哪些行為曾給你帶來痛苦?如果有的話?
巴音博羅:早年我似乎有痛苦,比如親人的離世,朋友的背叛,但現在沒有了,回味中我甚至會感謝那些曾經傷害過我的人,因為那是最深刻的教育。如果我的親人辭世了,我覺得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就像我看到一棵老樹忽然枯萎和倒塌下來,自然界就是如此,人世亦是。
于曉威:你在寫作的時候,有沒有第一讀者?還是寫好了直接發出去?
巴音博羅:如今不論是畫畫還是寫作,我的第一讀者當然是我的夫人,我還一直用手寫,然后她用五筆盲打出來,她會給些評價,我會認真對待,而更多時候,她是一直鼓勵我并堅信,我的作品也是天底下最好的。有這樣的第一讀者,我真是特別幸福!
于曉威:雖然我們知道,任何人對于讀書來說,都沒有一個很具體或平均的量化,但是我還是想問,你現在讀什么書多一些?為什么?
巴音博羅:這么多年過去了,我的閱讀發生了很大變化,我現在讀的最多的還是有關當代藝術的書籍??迤扑榈纳眢w、馬列維奇那白色之上的白、基里科的街道和光影、達比埃斯的痕跡……我對杜馬斯筆下那悲傷的人物非常癡迷,當然我也讀里爾克、阿赫瑪托娃、保羅·策蘭的詩,讀德富蘆花的《自然與人生》、芥川龍之介的《羅生門》與《地獄變》,當我反復讀存在主義藝術大師賈科梅蒂的雕塑時,我也漸漸融入那青銅雕塑的人物里了。
生命和文學藝術互相照亮,以便印證這個時代。作為一個少年時生長于荒涼北國的我,和作為長久地湮沒于小縣城的封閉生活以及掙脫于后工業時代晦暗與沒落的老鋼鐵基地的我……我現在全面恢復了寫作,并一口氣寫下了幾十篇荒誕寓言性質的小說和百余首有關鋼鐵廠的詩歌。就像一座高聳的山脈推動著我,一片凝固的大海將支撐起我的余生,我要試著喊出自己的聲音!
我已年近六十,我知道我該節儉。仿若冥冥之中與神或自然母親的一次默默對視,心靈上的交付才是最重要的。
就像卡內蒂說的:在他身上一部分變老而另一部分尚未誕生!
于曉威:你平時的寫作習慣是什么?時間表是什么?
巴音博羅:我喜歡早上寫作,到了下午,我就會外出散步并看一些閑書。
于曉威:在文學界,你的友情圈都有誰?有令你感念或難忘的嗎?
巴音博羅:在文學界有好多朋友,他們都幫助過我,我對他們一直感念至深。
于曉威:總體來說,你覺得你的寫作道路是一帆風順的嗎?你也可以回憶一下你的文學經歷。
巴音博羅:我自幼性情敏感、孤獨,整日耽于沉思默想,并隨在水文站做工程師的父親漂泊于北方的數條大河之畔。這種居無定所的生活給我幼小的心靈注入了狂放、寬闊的激情。盡管學習條件惡劣,但對日后從事藝術的我來說,無疑是一樁天大的幸事!因為心靈的絕對自由使我想象力超群,又因苦難使我對生命有著深刻的認知,對民間風物和土地文化充滿親近并熱愛,無數民間的神仿佛先知的教誨爛熟于耳,而自然母親苦澀溫暖的懷抱則讓我稚小的心變得溫存和寬厚。這是一個藝術家所必備的最重要的啟蒙教育,也與我日后喜歡繪畫和寫作有著最直接的關系。
2002年我參加魯院首屆高研班時,我是為寫小說準備大干一場的。東北的風土人情與人文歷史依然是我的優勢,就這樣我很快便寫出一批類似我所崇敬的汪曾祺和阿城風格的習作。有一篇寫東北伐木和放排生活的小說《伐木人遙遠的微笑》還獲得了《北京文學》年度小說獎。
2015年5月,一次偶然的機會,我申請去了魯迅美術學院掛職油畫系副主任。在魯美的日日夜夜,我幾乎完全沉浸在對中外美術大師繪畫藝術的研究里了。我一個人住魯美的專家公寓,因而有機緣一個人泡在系圖書室里直到深夜。在那孤寂的日子里,杜尚、賈科梅蒂、奧爾巴赫、科索夫等等成了我的“心靈摯友”。這期間我終于畫出了一批自己滿意的作品。美國羅德島設計學院的教授大衛·弗萊澤、天津美院原油畫系主任孫建平、美國舊金山美術學院教授任敏以及魯美的趙明老師,都為我寫過評論文章。他們對我的藝術創作給予了較高的贊譽和肯定,給我很大鼓舞。魯美的院刊《美苑》雜志隆重推出我的十余幅作品,我還應邀到版畫系、裝潢服裝系、油畫系等進行藝術講座。我講的標題是《從詩歌的方向看美術》,我把德國表現主義大師基弗的作品中關于保羅·策蘭的詩歌進行了深入剖析,我的講座受到了廣大師生的熱烈反響與喜歡。
而這樣的藝術經歷也使我的文學創作從此與以往有了本質的區別,我變得更寬闊了,也有了將油畫中的那種寓言性和超現實的東西帶到小說中的契機。就像卡內蒂的文字,詩意就這樣慢慢產生了。
于曉威:回到小說。你是如何理解英國作家卡內蒂的?你從他那里學到了什么嗎?
巴音博羅:卡內蒂的《耳證人》是世界散文領域里的杰作,他用無比辛辣的筆觸刻畫了五十種不一樣個性的人,全書以夸張的手法和讀音的機警挖掘人性深處的荒謬,發人深思。而《獲救之舌》依然精彩,他和卡夫卡一樣,從人的個體感受出發,歸納出整個人類的境遇。《鐘表的秘密心臟》尤為我喜愛,當然也包括《人的疆域》。
于曉威:從你早期的詩歌包括詩集《龍的紀年》等,我可以看出你當初對于母語和民族秘史的審視和守望,再到今天你的作品里蘊藉著的荒誕性和現代性,你覺得我說的對嗎?那么,你是如何完成了其中的轉變,或者說達成了怎樣的審美闡釋?
巴音博羅:經歷這么多年,我忽然對文學和藝術有了更深刻的領會。人過五十之后,對生命也有了真正意義上的徹悟。我似乎有了八大和石濤的心境,繪畫也從早期的超現實主義、表現主義到如今的原生藝術似的自由表達。而寫作更是有了新突破新收獲。我寫了一大批荒誕性質的小說。我開始重讀那本厚達1124頁的貝克特的傳記《盛名之累》,也讀存在主義藝術大師賈科梅蒂的傳記,我對《等待戈多》首演時舞臺上那棵孤獨的樹很感興趣。據說那是賈科梅蒂當年親手為貝克特做的。因此我也理解了賈科梅蒂雕像中的那些杰作。比如《行走的人》的茫然。“她美得像一枚指針,直伸到天際?!保ㄗ尅醿取顿Z科梅蒂的畫室》)
我認為原始文明之河是一條充滿野性、沒被現代人污染、最接近于人類天性的大河,也是迄今依然保持著勇敢精神和人性光輝的河流。她神秘、寬闊,既有原初的自然之神的兆示,又有日月星辰的響應;既是原始之物,又是現實生活中未來的影像。在油畫中我洞穿了人、鬼、妖、神的界線,人即鬼,鬼即我,我即妖,妖即鄉野民眾蕓蕓蒼生。我借妖還魂,用鬼言說,以神附體,而形象則來自民間神話。如云南土陶、漢代畫像石、非洲和美洲的石雕與木雕,以及原始洞穴的巖畫。我畫面上的神仙妖怪、獸面魔鬼,也是我的替身,更是當下紅塵俗世中庸碌眾生的化身。
我寫了一部名叫《貝克特、賈科梅蒂與我》的東西,在這部穿越時空的作品里,我們三個同時相遇于巴黎的一家藝術家酒店里,貝克特說他正在準備一部劇的道具,我幫助賈科梅蒂一塊制作石膏樹,然后我們一塊等待那個名叫戈多的人。
那是另一個我,正沿著空茫走來!
于曉威:未來還有什么寫作計劃?或者,跟寫作無關的,其他計劃?
巴音博羅:我試圖開始嘗試一種新的小說樣式,我將其命名為新感知小說,其實是一種超驗的東西。自然界中的一切——包括樹啊,河流呀,草啊,甚至石頭都是有生命的,都能參與到主人公的生活之中。但該作品又絕不是寓言和童話、神話,而是具有后現代主義品質的當代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