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應該都知道戰國時期那個有名的詭辯學祖師公孫龍,他的“白馬非馬”論能把人的大腦攪和糊涂:既命“形”也命“色”的“白馬”當然不會和沒有顏色的“馬”是一回事。進而言之,加以限定了的概念怎么能等同于未加限定的概念?種概念怎么能和屬概念搞到一起去?所以,白馬不是馬。當然,基本常識告訴我們:白馬怎么可能不是馬?
之所以想到這個邏輯學上的著名論題,是因為近期閱讀了一些關于網絡文學是否文學或者討論建立網絡文學評價標準的文章。先說其中一篇《當代的讀者與今天的網絡文學》,作者是德國漢學家沃爾夫岡·顧彬,對,就是那個據稱曾持有“中國當代文學垃圾論”的人。不過,我要提醒的是,顧彬后來在多種場合里都曾一再否認自己說過那種不負責任的話。你若是和生活中的顧彬有接觸,或者是看了他用中文寫作的文章,那么你會感覺到他是一個謹言慎行、認真謙遜的學者,百分百不會說“垃圾論”那類驚世駭俗的昏話。完全是不負責任的媒體或個人斷章取義以訛傳訛,弄得顧彬比竇娥還冤。“三人成虎”嘛!
回到顧彬這篇文章,他很明確地告訴我們:“從德國社會來看,網絡文學不一定是真正的文學”,“從德國來看,如果文學發表沒有固定的編輯部的話,它不可能會成為真正的文學。我依然不認為網絡文學已經具備了學術討論的資格或價值”,“我并不覺得網絡文學現在可以被視為文學”,“中國當代文學也大部分都是進步的,但是網絡文學從德國來看是落后的,它的美學如果存在的話,肯定也不符合文學水平的要求”。因此他很慎重地給出結論:“不管怎么說,我覺得網絡文學在德國都是不可能有,也不可能會成功的。”德國的顧彬說的是德國等歐洲國家網絡文學的情形(幾近于零),盡管沒有直接對中國網絡文學品頭論足,但中國網絡文學明顯是沒有入他法眼的。雖說人類社會是一個命運共同體,但經濟、政治、文學、文明在各個地區或國家的發展都絕不會齊頭并進同始終的,總會有史鐵生《我與地壇》所說的那種永遠要有的“差別”。網絡文學在德國發展“失敗”,并不意味著在我們國家就不能紅紅火火。若是如顧彬那樣僅僅把網絡文學視作一種社會現象,那就不免犯了“白馬非馬”的邏輯錯誤。國外電子支付肯定不像今天咱們國內這么普及,但這絕不意味著電子支付或者現金消費就沒有了存在的道理,不能認定微信或者支付寶里的錢或者數字人民幣就不是錢。貨幣只是形態上發生了變化而已,它的商品屬性沒有改變。與此相仿,網絡文學只不過是借助了發展更迅猛、影響更廣大的網絡新媒介來承載和傳播自身,自始至終都沒有丟掉“文學”的根本屬性,它怎么可能不是一種美學現象或文學現象呢?
要知道,在紙張沒有出現時,文字、文學最初是刻寫在石頭上、甲骨上、青銅器上、竹簡上、絹帛上的。我們把此類文學叫作“石頭文學”“甲骨文學”“青銅器文學”“竹簡文學”“絹帛文學”之類的,也并無不妥;當紙張大行其道,“紙質文學”徹底取代了上述文學,這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當印刷文明已經不能及時跟進日新月異的時代步伐和滿足人們即寫即發即刻閱讀即刻反饋的需求時,網絡、屏幕作為一種補充乃至替代挺身而出,分擔了長久以來紙張對文學的承載功能,也都是順勢而為。所以,不論文學穿上了怎樣的“馬甲”,前面掛上怎樣花里胡哨的“名頭”,文學也都還是那個文學,網絡文學也還是離不開文學的左右。
一般都是把痞子蔡在網絡上發表小說《第一次的親密接觸》的1998年看作網絡文學元年的,其實時間還可以再往前推上好幾年,因為第一篇中文網絡小說是少君1991年4月在大陸留學生創辦的第一家中文電子刊物《華夏文摘》上所發表的《奮斗與平等》。在起初幾年,網絡文學在中國被人提起時還真不受待見,但在走過三十多年的發展歷程后,中國網絡文學逐年攀升的巨大產量、影響以及海內外龐大的作者群、讀者群已經讓人不能不對之刮目相看了。真應了大衛·丹穆若什在《什么是世界文學?》中所說:“任何時候,都會有數量不定的外國作品在一種文化內積極流通,其中的一部分將被廣泛閱讀而享有經典的地位。”網絡文學在中國的情形應該就是這樣。十幾年前網絡文學剛剛牛氣沖天(今天當然更是氣沖斗牛)時,曾經成立過一個中國網絡文學大學,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莫言應邀擔任該校名譽校長。但若對它的“開辦”情形稍加了解,就知道它不過是在作家協會指導下的各種大小文學社所建立的一個社團組織而已,類似于網絡文學作者之家。后來上海也確實有學校在全國首創網絡文學本科班,就像有職業學校專門成立小龍蝦學院招收學員那樣,這都是挺應景、趕時髦的事情,都帶有一點嘩眾取寵的色彩,但也確實說明了網絡文學的巨大威力和勢能,這讓人們不能不給它一個相應的位置和說法。
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今年2月26日在北京發布的《2023中國網絡文學發展研究報告》就顯示,截至2023年底,中國網絡文學作者已達2405萬人,網文作品數量3620萬部,網文用戶數量達5.37億,占10.79億中國網民的近一半,中國網絡文學閱讀市場規模達到了404.3億,網文產業迎來了3000億元市場,累計向海外輸出網文作品16000余部,海外用戶超過1.5億,覆蓋兩百多個國家和地區,網絡文學出海市場規模超過了40億元,同游戲、影視一道成為“文化出海”的三駕馬車。而與網絡文學欣欣向榮的局面形成鮮明對照的是傳統紙質文學的式微,這是不爭的事實。今年初董宇輝的兩次網絡直播帶貨,竟然讓《人民文學》《收獲》這一北一南兩本頭部文學刊物在短短幾小時內銷量勁爆,讓昔日紙質文學的“繁花”景象短暫再現:《人民文學》賣出了8.26萬套、99.2萬冊,成交金額1785萬元;《收獲》賣出了8.2萬套,銷售實洋超1400萬元。想當初紙媒為王的時代,就連地方普普通通的紙質文學報刊都曾有過何其輝煌的發行量!而如今,隨著網絡新媒體的出現,紙質文學報刊發行量漸次走低,甚至生存舉步維艱、難以為繼。這怎么不令人唏噓!
得承認,一時代有一時代的作家,一時代有一時代的讀者,一時代有一時代之文學,一時代有一時代之閱讀。當電腦、手機、平板電腦、電子書等電子產品越來越盛行,并把人們的紙質閱讀習慣逐漸改易為屏幕閱讀時,當越來越多的“90后”“00后”加入到新銳網文作家隊伍中時,網絡文學自然乘勢而起。以前是指尖翻動書頁,現在是手指劃動屏幕。有形的紙張、淡淡的墨香也許入心走腦,但未必能讓我們目不轉睛。無邊的網絡、穿越的情節也許讓人腦洞大開,卻可能一目十行心不在焉。2014年諾貝爾文學獎獲獎作家莫迪亞諾在授獎典禮上的演講中就直言自己對出生在網絡、手機、電郵和微博的一代代年輕人將會用怎樣的文學去表達自我、書寫世界而生發好奇心。依我看,這種好奇反映著印刷文明時代與數字時代交接之際,新舊不同時代人在寫作和閱讀上的“代溝”。數年前,一度期發行量高達700萬冊的美國《花花公子》雜志宣布停刊,并表示要向數字媒體轉型。這一消息同樣意味深長,反映著傳統文學用戶與網絡文學用戶的此消彼長。但不管怎么說,網絡文學的熱鬧也還是文學的風光,不是這樣嗎?
因此,國內早就有一大幫研究者很認真地就網絡文學開展研究,撰寫碩士博士論文著書立說發表成果。有不少正規機構就網絡文學創作或評論展開專門征稿或設立專門獎項,傳統文學大獎評獎活動也屢屢向網絡文學敞開懷抱,這都反映著文學大家庭對網絡文學“小弟”的接納,這無論如何都是好事情。畢竟,不論你喜歡還是不喜歡、接受還是不接受,網絡文學都在那里,你怎么可能對如此鮮活的文學事實置若罔聞呢?
不過,當越來越多的網絡文學作家或研究者主張建構網絡文學理論體系,呼吁“撰寫出中國網絡文學的《文心雕龍》和《人間詞話》”,殫精竭慮地要搞出一套全新網絡文學評價標準時,我卻免不了要表示懷疑和反對了。網絡文學的擁護者研究者當然有他們的道理:傳統文學的評價體系固然很完備,但在很多方面已經不能與日新月異的網絡文學相適應相匹配了,所以需要為網絡文學“量身定制”評價體系。網絡文學確實會為迎合廣大網民口味而總是圍繞著穿越、玄幻、科幻、盜墓或者架空歷史等類型“打轉轉”,也有諸如“女頻”“男頻”“氪金”“身穿”“魂穿”“無限流”“滿級”“橙武”“二周目”等等專屬“術語”或“黑話”,但歸根結底,網絡文學只是在存身和傳播方式上與傳統紙質文學有著大的差異。討論網絡文學,我們還是離不開文學這個核心關鍵詞。網絡文學因為“網絡”而“脫”時間藝術之身并“入”其他藝術之門了嗎?沒有。網絡文學因為“網絡”而像戲曲、舞蹈那樣華麗變身為表演藝術了嗎?沒有。網絡文學因為“網絡”而像建筑、雕塑、繪畫或攝影那樣成為“空間藝術”了嗎?沒有。網絡文學因為“網絡”而像電影、電視劇那樣躋身綜合藝術行列了嗎?還是沒有。
民間文學是文學,兒童文學是文學,女性文學是文學,通俗文學是文學,嚴肅文學是文學,紙質文學是文學,傳統文學是文學。毋庸置疑,網絡文學也理所當然就是文學。白馬怎么能不是馬呢?只是我們在談論上述各種名目的“文學”時,命名的根據有不同、觀察的視角存變化、文學的載體具區別、出現的順序分先后、服務的對象論長幼、表現的群體有差別而已。戰爭的時候,出現過“街頭詩”“墻頭文學”;日常生活的時候,衍生過“板報文學”“課桌文學”“廁所文學”;收音機大行其道的時代,有過像模像樣的廣播劇、廣播小說;電視粉墨登場的時候,出現過電視詩歌、電視散文;網絡無所不在的今天,再出現網絡文學或者網絡文藝,這都是以媒介之名來命名其所承載的文學,并無什么不可。就比如前段時間熱播的王家衛導演的電視連續劇《繁花》,這是根據金宇澄那部獲得第九屆茅盾文學獎的長篇小說《繁花》改編而成。小說原著最早就是在網絡上亮相,屬于地道的網絡文學作品,只是到后來“歸順”到了傳統文學隊伍中作為紙質圖書在書店里售賣。就算我們今天還對它的“前世”念茲在茲而一再刻意強調其“網絡文學”屬性,它不都還是靜靜地躺在“文學”的血液里嗎?
網絡文學如同早先的“石頭文學”“甲骨文學”“紙質文學”一樣,只是從某一個載體(如紙張)騰挪轉移到了另一個載體(網絡)上,甚至到后來還是會回到原先的載體(如紙張)上,它仍然是純文字堆就的“文學”。當我們評判一匹白馬能力的優劣高下時,能不從馬的標準出發來評說之?即使有一個專屬于白馬種群的評價標準,這標準也一定附屬于“馬”的評價標準且不會與之背道而馳。若讓網絡文學和文學分庭抗禮,再獨立門戶地打造一個網絡文學專用標準,那豈不是疊床架屋、倒果為因?網絡文學沒有改變文學的根本屬性,只是文學在網絡時代自然而然地延伸,只是一種有別于紙媒文學的存在樣態,因此,評判網絡文學的好與壞都只可能依據同一套標準,亦即所謂“文學評價體系”。
所以,我們沒有必要刻意營造一套網絡文學評價專用標準,而有必要認真思考的是:應否重新建立一套適應時代變化的健全、合理而有效力的文學評價標準?應否調整或重新建構起我們自己對“文學”的認識?縱觀整個人類文學史,“文”“文學”或“文章”的概念一直都變動不居,而非一成不變。就像莫言所說的那樣:“網絡文學和傳統文學不是兩個文學,網絡文學也能夠給嚴肅文學以啟發,傳統文學與網絡文學并無不可逾越的障礙。”今年初,全國專業學位研究生教育指導委員會頒布的《研究生教育學科專業簡介及其學位基本要求(試行版),就并沒有為網絡文學單獨“樹碑立傳”,讓其與一級學科“中國語言文學”平起平坐,因為“一般所謂網絡文學的學科屬性具有不確定性,跨學科特點比較顯著”,這種做法就很實事求是。
有知名網絡文學研究者撰文表達了如下的意思:“傳統文學每年出版小說約4000部,如果有四分之一被歸于‘好作品’,也就1000部(實際未必有這么多,且暢銷市場的上架書大多是網絡小說下載出版的),而網絡文學每年生產小說超300萬部,如果有1%是‘好作品’,也會有3萬部,遠超傳統紙介印刷小說。”這種想法未免天真可笑,過于想當然了,多多少少有些“白馬非馬”的詭辯色彩在內。那復雜的文學、紛繁的現實、四通八達的網絡哪里容得了用這樣簡單的“如果”來量化、來界定呢?網絡文學是適應了時代需求,順應了媒介變化,這當中肯定會有好作品出現,但究竟占多大比例,那真不是我們坐在書齋里就能想象和推定出來的。在網絡文學的圈子里,某一位作家屬于大神,但放到文學圈子里,就真可能什么都不是,反之亦然。再譬如近些年風靡一時的影視劇如《慶余年》《瑯琊榜》《食味記》《琉璃美人煞》《如懿傳》等,的確都是根據同名網絡小說改編而成的,其中有的電視劇還在全球數十個國家和地區得到播出,海外獨家發行權被迪士尼預購等等,但這都是文學一“觸電”就大熱大火的例子,并不具有說服力。而且,又有多少網絡文學“好作品”在短時間吸睛并吸金后,就紛紛煙消云散隱入塵埃!
其實,到今天,網絡文學的內涵和外延也還漫漶不清,研究者們還在為之絞盡腦汁。而人工智能的強勢介入,又令網絡文學的定義有可能需要重新書寫,因為人機協同共創文學作品的情形已經接二連三地出現了:2023年10月,第五屆江蘇青年科普科幻作品大賽的二等獎作品《機憶之地》,是寫作者通過對話形式提示人工智能技術生成的;2024年初,第170屆日本芥川獎的頒獎典禮上,三十三歲的日本作家九段理江公開表示,自己的獲獎作品《東京都同情塔》是利用人工智能生成器輔助寫作的。行文至此,剛好又看到兩則有關新聞。新聞一略謂華東師范大學王峰教授團隊歷時一個半月成功創作出了一部百萬字的人工智能小說《天命使徒》;新聞二表示現在網絡文學企業在生成式人工智能的技術布局上已有重大突破,可以讓人工智能創作從“文生文”發展至“文生視頻”了。人工智能技術在寫作領域取得的上述突破究竟算得上是文學創作界的“黑馬”還是“白馬”?若為“黑馬”,幸耶不幸?若是“白馬”,此之謂“馬”乎?吾不得而知也,惟無厘頭地想到了狄更斯《雙城記》中的那段經典開頭:“那是最美好的時代,那是最糟糕的時代;那是個睿智的年月,那是個蒙昧的年月;那是信心百倍的時期,那是疑慮重重的時期;那是陽光普照的季節,那是黑暗籠罩的季節;我們面前無所不有,我們面前一無所有;我們大家都在直升天堂,我們大家都在直下地獄……”
【責任編輯】曲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