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的有向性
時間的有向性不依賴人。
它對生命的統攝不由分說。
這是它先在的威嚴。
取消時間方向的努力屢屢失敗。
返老還童既無可能,就甘愿老。
像迎接新生那樣迎接老!
迎接皺紋,臉上蛛網,身高逐步下降,
骨質疏松,血流減緩,平路變成斜坡。
在他人的悲憫中目視前面。
盡可能躲開攙扶的手。
記住老也是新的。
打開盒子黑就消失了
“盒子里有絕對的黑。”
你把盒子打開,你要人看那黑。
你什么都沒讓人看見。
你打開盒子黑就消失了。
但你不是說謊者,臆想癥患者。
你不是懦夫。你不會為了證明自己,
要人跟你去盒子里,再蓋上蓋子。
你在里邊待過,四壁還有熱的淚和血。
望著一個明艷的女子,
你怨恨的強度越來越高。
就怪那個盒子,
幾十年的歲月給壓成一個方塊。
以至于,連愛的沖動都讓自己羞愧。
一塊石子再不浮出水面
決定賣掉開發區房子的那幾日,
院子里的鳥鳴慢慢聽不到了。
先是間隔許久,從每次幾分鐘,幾個小時,
到連續數日渺無音信。
一塊石子再不浮出水面。
那只特別的鳥,叫聲不與任何飛禽相似,
三連音和切分音都把握準確。
它從不讓人看到身影。
我曾試圖找到它,循聲走到樹下。
既不見它飛走,也不見別的鳥飛來,
似乎它只把聲源安置在樹葉間。
我鐘愛它的叫聲。
它停止鳴叫的緣由肯定是別的,
肯定不是因為我一個月后要搬走。
這樣想,心里說不出是好受還是難過。
要是躲不開呢
據說這是猶太人的說法:
一杯清水因一滴污水而污濁,
一滴污水卻不會因一杯清水而清澈。
那一杯清水的命運,
就是小心翼翼躲著一滴污水?
它要是躲不開呢?
一大片曠野裝上馬車
馬林巴,古老又年輕的樂器。
源自非洲,成型于歐美。
喚醒木頭里的聲音,高密度的年輪。
匯集清脆,圓潤,渾厚,復沓和變幻。
木質的巴赫,木質的斯卡拉蒂,
木質的莫扎特,貝多芬,舒曼和肖邦,
木質的火焰和歌唱。
四根木槌,可以是四根手指的簡單延伸,
也可以是四個限制和突破,
是四匹奔馬,一大片曠野裝上馬車。
不是簡化和減少
九九歸一
不是把九個九或九個一變成一個一。
不是簡化和減少。
不是讓復雜成為平面和線段,
把難以把握變得易于操控。
不是九個人有一個遙望,
九個夢有一個結局。
九九歸一,是九十九條路,
讓九十九座山峰仰起臉
明明覺出了腳步
真正重要的事不容易看到。
它往往隱身夜行,
到達后也不點篝火。
它推動進程的方法猶如春天。
明明覺出了腳步,
卻四處找不到腳印。
那些大呼小叫,搖晃樹木的風,
似乎在和它作對。
其實那是它沉不住氣的小女兒,
急于推萬物醒來。
它有時會悄聲制止,
急什么急,
早一天晚一天有什么打緊,
何必鬧那么大動靜。
海床遼闊得不被需要
茨威格和阿爾特曼
在深水底部親吻,
彼此進入生命的漩渦。
只從唇和舌尖獲得氧氣。
陽光在高高的海面訴說憂傷。
海床遼闊得不被需要。
藻類嘆息像多余的黏液。
沙到沙,距離那么短,短到量子不屑糾纏。
水到水,那么長,話語放棄波瀾。
在短和長之間,死亡留出永生的間隙。
愛,加重這世界的傷害。
灰心,詛咒,毀棄,無從下手。
有人在天堂里哭,
哭聲傳到水底。
問題的關鍵是
“誰有能耐讓豬過上天鵝的日子?”
問題的關鍵是,
天鵝的日子不是豬想過的日子。
豬的愿想是動物都變成豬。
“天鵝在豬圈里喘息,
污泥粘住羽毛,臭堵住嘴。
它必須縮短頸項,放棄高空和遠方。
它必須讓榜樣體現出威力。”
它借后退抵御消逝
智者唐曉渡說詩就是一,
一就是地平線。
他說憶明珠也這樣說。
這話題值得在戶外坐一夜。
(因為隔了兩千年,
我還是巴門尼德和芝諾的信徒。
通過懷疑表示敬意。)
飯店打烊了,燒烤攤也蒙上帆布。
啤酒喝完,白水也沒有。
黎明的到來甚至叫人故意頂牛,
去攻訐和冒犯。
地平線借人的遙望存在。
借人的腳步后退。
它借后退抵御消逝。
就像一,借萬物散開保持開端。
它不是實存卻被命名為實體,
這在世上并不多有。
它界定我們目力的長短。
在門檻和云腳間給人一塊空地。
它的存在因非在而神奇。
至于詩是不是原點,
到了星期八早晨,
會登上認識論的階梯。
我們的擔心可能多余,
它讓詩人舉著旗子做一只螞蟻。
一只信心滿滿的螞蟻,把畢生使命
確定為走遍草原,找到
雨和雪的源頭,風和云的故居。
即使誤導,也造就一只快樂的螞蟻。
不過他也許中途停下,
因為他說不定突然明白,至少,
詩未必一直后退,它也會迎面走來。
就像它不是方格,也不被方格框住。
除了是詩,它什么都不是。
除了自己的行蹤,它不重復別的軌跡,
不進別的院子。
或者它一點不在意什么行蹤軌跡,
腳步比應召女郎還隨性。
它坐到人們中間比一縷光還悄然。
它讓人碰杯,擊掌,擁抱,
從彬彬有禮中抽身,爭個面紅耳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