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晨翡,1996年生于山東萊西。小說散見于《人民文學》《上海文學》《天涯》《長江文藝》《青年文學》等刊,曾獲全國新概念作文大賽一等獎、香港青年文學獎、賀財霖·科幻文學獎。
我想起半個月前曾和李饒談起梭那湖。在這個名為梭那的人工湖旁,有一個婦人推著三輪車在賣糖炒栗子,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會發現一個頭戴灰綠色紗巾的男人。男人倚靠著漆皮脫落的金屬長椅,任由身后未經修剪的翠綠灌木叢吞下半個腦袋。明明聽見什么聲音,從那團翠綠之中,抑或那緊閉的嘴巴里發出的。細聽了一會兒,旋律有些熟悉。在離開梭那湖的時候才想起那首歌我曾聽過。
十七歲,升高三前的暑假,我和李饒通常在輔導班的課結束后去梭那湖畔走上一圈。湖不大,專心走十五分鐘就可走完,可我們總是三心二意。這次是李饒提醒了我,確實是《種太陽》。她掏出手機,點開攝像功能,對著那個頭戴紗巾的男人。幾秒后,李饒突然又放下了。
“怎么了?”我問李饒。
“這樣不行,他不張嘴,就沒人知道是他發出的聲了。”
我不明白李饒為什么會糾結,換作大部分人,無非是用手機的攝像功能記錄這個不過一時新鮮的場景。我建議李饒把那個男人放在畫面的最中間。
“我就是這么做的。”李饒目不轉睛地盯著。那片翠綠的領域如同一道難解的幾何習題,必須撬開男人的嘴才能求出唯一的解。
我說我們該走了。李饒回過神,手機錄制依然繼續,她點下停止。小學時,我和李饒同在學校的合唱團待過一段時間,因為市文體局臨時通知的文藝匯演,包括我們在內的三個班級被抓壯丁。當時準備的演出曲目就是《種太陽》。由于時間緊任務重,除了將每天的課間操替換為合唱排練,周六周日上午帶班老師會帶領我們到梭那湖后的小廣場進行突擊排練。從上午到中午連續不停,僅僅休息半個小時。五月的太陽雖不毒烈,但經波動的湖水折射,晃入眼睛,那旋律就好像趁著冒出體外的汗液的空隙,鉆進了血液里。第一次聽那男人哼起這旋律的時候,先記起的不是我蹩腳地學習成年男性的粗沉聲音,不是總有男生喜歡篡改歌詞來讓女生露出牙齒開懷大笑,而是我的姑姑。父親家中最小的妹妹,那個威風凜凜的女人。
李饒曾見過她多次,不止李饒,明珠小學三年級的同學都曾或多或少受制于她威嚇的氣勢。那年她三十二歲,未婚。脖子上總愛掛著一只紅色哨子。哨子一響,李饒總會用胳膊肘杵一下我,跟我說,她的鼻子又發炎了。這個理由從一開始就不奏效,姑姑聽了李饒的請假理由,直說要帶李饒去醫務室,李饒扭扭捏捏,深呼一口氣后說她感覺好多了。其實,李饒當時并不知道,一個女生本可以有更巧妙的請假方式,只是青春期離當時的我們尚有一段距離。所以,李饒和同學們一同領略了這個女人在我們家中劫掠過后的余力。蛙跳、仰臥起坐、四百米短跑……體育課的整整四十五分鐘令我們身心俱疲,但這在姑姑的口中,卻是讓祖國未來的接班人強身健體的不二方式。在學校,姑姑不承認我們之間的親戚關系,她堅決一視同仁,讓我叫她“杜老師”。杜老師的口哨吹響了一個半月,她終于因為過于“敬業”的教學方式而被校長談話,暫時停職。實際上,她是怎么突然出現在明珠小學的操場上,用她矯健的身形在每個清早的跑道上穿行,然后成為同學們口中的傳聞,我并不知道,問過父親,他擺出一副不屑的神情,呷一口茶,說一句“誰知道呢”。我隱隱感覺父親知道,但他沒有告訴我。聽聞姑姑被停職的那一天,李饒放學后請我吃了一根“驢打滾”雪糕。雪糕李饒只買了一根。給了我以后,她便滿含期待地看著我輕捏雪糕塑料袋的四根手指。我問李饒,你不吃嗎?李饒搖搖頭說,我不愛吃。我怎么會不知道,李饒有多么愛吃“驢打滾”。相比我,她或許更愛。所以當李饒試圖讓我感到不好意思的時候,她便準備開口了。
“你快吃?!崩铕埓叽傥摇?/p>
“嗯?!蔽宜洪_了包裝袋。伴隨著那聲清晰的“嘶”,一股白色的冷煙從袋中升起。
“你說……”
“嗯?”我用舌尖輕舔了一下雪糕,被粘住了,再撕扯剝離,一定是有痛楚的,只不過被時下的冰冷麻醉了。
“杜老師,不,你姑姑,不會回來了吧?”李饒裝作若無其事地拋出這一句。
我咬下一大口,在口腔里像是個滾刀塊,想回應的話說不清楚?!澳悖怼?/p>
“我是說,你不是也不喜歡你姑姑嗎?”
李饒把問題轉向了我。
其實,我只是多多少少跟李饒說起過姑姑的事,有的是見聞,有的是聽聞。例如,姑姑的兩段啼笑皆非的相親經歷。第一個,是個職業院校的藝術老師,彈得一手好古箏。誰知道姑姑在聽完男方演奏完一曲《十面埋伏》之后,脫口而出,結婚后你干家務嗎?按我姑姑的意思,她看到男方十根綁有義甲的手指時,想到的滿滿是刻板印象。自那以后,男方再沒聯系過她,姑姑說這是對方知難而退。第二回,姑姑多了點心眼兒。男方是個健身教練,他問你平時有什么愛好,姑姑嬌滴滴地反問,你呢。男方一時尷尬,笑了笑說,運動。姑姑一拍桌子,大喝一聲,“好!”,然后便約男方明天一早在市體育館打網球。男方說他不會打網球。姑姑說那排球也行,要不籃球。當然,這些事必定不是從姑姑口中傳到我的耳朵里,按我的猜想,是相親對象在相親結束后急于向介紹人吐槽,介紹人又遮遮掩掩或添油加醋地講給我奶奶,來將兩個人還沒牽在一起的紅線徹底掙開。姑姑被掙疼了。她哭了一整個晚上。父親說他無比想要聽聽他妹妹的哭聲,他說這個兇狠的女人早該遭點報應了。當我奶奶跟我父親說完這些事,我父親又在每個入睡前的夜晚將耳邊風吹向我母親,我母親又管不住她那張漏風的嘴時不時地朝我吹拂,而我又為了我唯一的朋友而愿意傾盡所有。本以為這些事會到此為止,從李饒的腦袋中徹底封閉。甚至在我還沒能將父親所說的“兇狠”再轉述給李饒的時候,姑姑就來到了明珠小學補上了因病請假的體育老師的空缺。
我品嘗著“驢打滾”的香甜,話頭自然地順著李饒說下去?!班?。我不喜歡她。”
“那我們應該做點什么讓她再也不會來我們學校。”
“做點什么?”
“是?!?/p>
“可是,我姑姑已經被停職了?!?/p>
“停職,那還是有可能回來的啊,你也不愿意再上她的課吧。”
巧克力在我口中融化,我想起那日在書店的角落偶然翻到的一本有關生理普及的書。我想起書上所說的男生和女生的不同,想起那些隱晦婉轉卻讓我莫名面紅耳赤的文字。我猶豫該不該告訴李饒,或許她早就知道了。但她依然維持著我們的友情,一個男生和一個女生的友情。這似乎又可以證明李饒并不知道。我努力在書上找到一些男生和女生的共同點,但那本書卻與我的期望背道而馳。它在指引我們的不同,似乎要生生在兩個不同性別的人之間筑起一道高墻。
那天,我吃完了手中的“驢打滾”。在這之前,我答應了李饒的提議。周六上午,我們在梭那湖旁的小廣場碰面的時候,李饒湊到我身邊,低聲問我,寫好了嗎?我點點頭,在合唱排練開始前,我將那張對折四次的紙塊飛快地塞進了李饒的上衣口袋。李饒因為我能爽快地與她結成同盟感到滿意,她如往常一樣拉起我的手,以示友好的同時也帶引我走向排練地。這一次,我卻下意識地甩開了她。李饒愣了一秒,然后又露出微笑,蹦蹦跳跳地走過去。我們不再在意這些微小的事,究竟是我和李饒之間的友情升華了還是變質了。我不知道。
昨天晚上,我反反復復看了那張紙上的字四遍,一字一句確認,擔心有歪曲事實的部分,可最后從這些字眼之中我又讀出父親所說的“兇惡”,卻又覺得過猶不及。父親說起姑姑是如何砍掉我家門前的那棵香椿樹。樹是爺爺生前種的,姑姑兩年前在我家西側蓋起二層樓房,來往之路要經過那棵香椿樹。有一天她聲稱被那棵香椿樹的樹枝劃傷了臉。姑姑右邊臉頰貼著一塊創可貼,問我父親要怎么處理。父親不作答復,一旁的奶奶偏袒姑姑,父親動手要扯下姑姑臉上的創可貼,卻被身手敏捷的姑姑輕易躲過。無奈,父親甩出兩百塊錢。姑姑罵罵咧咧,收起錢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第二天一早,父親發現那棵香椿樹被人砍掉了。他知道是姑姑干的,他把這件事往肚子里吞,在外人面前稱自己一副開闊胸懷。這些多是有關父親,若不是因為那件事,我是萬萬不會應了李饒的話而提筆,“你作文寫得好,對你來說是小菜一碟”。
在姑姑被學校停職后沒幾天,我曾在梭那湖畔的長椅處見過她一回,或者說,是我和李饒不走運撞見了她。那次遇見的過程并沒有持續多久,只是略顯慌亂地應對姑姑的幾個問題,“去哪兒?”“你爸呢?”最后,姑姑問出了那個問題,“她是誰?”那個周六的上午合唱排練比以往結束得都要早一些,我和李饒就繞著梭那湖走了一圈。長椅上還坐著另一個肥胖的女人,所以我們當時并未發現姑姑,是她喊住了我?;仡^的一刻,我一時不知道該叫她姑姑還是杜老師,倒是她率先破壞了自己的規矩。姑姑叫我“康康”,那是我的小名,印象里只有在逢年過節一家人拜年時她才會這樣稱呼我。李饒比我更想快點逃離,她曾跟我說過,“那女人的眼神讓我喘不過氣”。在李饒的口中,姑姑已經不再是“杜老師”,而成了“那女人”。那天我和李饒道別時,李饒欲言又止,我猜想從那時起她就已經在預謀這個計劃。我沒在意,吃完晚飯后悶在房間里干自己的事。那幾天我嘗試用母親買給我的口琴吹《種太陽》。我向來是個三分鐘熱度的人,一年級時主動央求父親送我去學鋼琴,不到一周,只因為那個怪脾氣的鋼琴老師而堅決不再去上課了。從鋼琴到豎笛再到口琴,因為沒有實際的高額支出,父親對我只是吃飯時口中怨懟幾句。似乎是口琴聲引來了母親,她默默開門的習慣總會嚇到我。我始終沒有跟她講,與李饒類似,似乎一旦說出口,就意味著我和李饒之間的確有一道不可逾越的鴻溝,而我和母親之間也立起了一架爬滿荊棘的柵欄,并美其名曰為成長。我承認骨子里我是個抗拒成長的人,但這次我卻終于被往前推了一步,踉踉蹌蹌地,險些摔倒。
母親問我:“聽說你們下午去梭那湖了?”
口琴離開嘴唇,母親的話似乎形成延遲,在樂器聲突然消失的時刻格外清晰。
“嗯?!?/p>
“你從沒跟我說過這回事?!?/p>
母親凝重的神色壓在我那只握著口琴的手上,我像只溺水的蚱蜢,尾部的氣口被死死地按住。眼下能做的僅剩裝聾作啞。
母親見我不回應,以為默認,于是又語重心長地說:“你這個年紀一定要把心思放在學習上?!?/p>
母親的確是發現并且誤解了我和李饒的友情。沒等我開口解釋,母親便一把奪走我手里的口琴,似乎在她眼里,口琴這種樂器就是為了青春期的男孩女孩傳情達意而準備的。晚上房間外傳來母親與父親的爭吵,附耳聽了大概,原因主要是母親讓父親監督我放學后的行蹤。父親認為母親小題大做,母親說父親不負責任,爭吵到后來,母親甚至向父親大嚷,她說就是因為父親的松懈所以現在才一事無成,到頭來還要受妹妹的欺負??諝獾亩檀僬鹗?,那一聲響亮的擊打,像是千萬個鳳仙花種同時爆開。氣旋席卷了客廳里的一切,只有潛伏者存活了下來。這一切的罪魁禍首都是她,我認定是姑姑向奶奶添油加醋地說了我和李饒的事。
寫下那些文字的時候,我一面想到姑姑會如何百口莫辯,最后被流言擊退到體無完膚,一面卻又在心底隱隱渴望得到她的幫助。擊敗父親似乎是讓這個家重煥生機的方式。半生溫吞過活的父親,從來沒有一次真正面對過避無可避的失敗。早些年從玻璃廠被辭退,他說這是時勢不好,是社會的問題;再后來借錢與人合伙經商,被坑騙,欠下一屁股債,他又說這是人心險惡,是逃不開的教訓。父親也像是個拒絕成長的人。他拒絕接受失敗,拒絕面對任何可能揭下他濕滑皮囊的人。所以,有時我便覺得自己不過是父親的影子,我畏懼的并不是確認自己的身份,而是通過確認,我被迫將一些東西舍棄。
趁午飯時間,我和李饒悄悄將這封信放到空無一人的校長辦公室桌上。李饒釋然地笑了笑,然后用那雙柔軟的手臂用力抱了我一下。李饒說起她為什么必須要這么做。當時李饒義憤填膺,聲稱這是整個班,甚至整個年級同學的一致意愿。為了徹底脫離“女魔頭”,李饒半真半假說了很多。她說起那天下課后杜老師找過她,杜老師說自己認識一個有常年慢性鼻炎的人,“面對疾病有時候并不是一定要戰勝它,學會如何與疾病共處或許更重要”。李饒哈哈笑起來,杜老師到底都沒能發現她鼻子流出的紅色并不是血,而是紅墨水。最后,李饒說杜老師是個又蠢又壞的女人。
上學時,總會有令我們感恩戴德或是恨之入骨的老師。姑姑在明珠小學擔任臨時體育老師的一個半月里,每次體育課總會給我有意減少運動量。她知道我父親心臟早些年曾做過搭橋手術,這是遺傳性的,雖不致命,但總歸對人體是有影響的。母親只是每年帶我去醫院檢查,無礙,所以我并沒有跟老師和同學說起過這件事。于是包括李饒在內的同學總會時不時向我投來異樣的目光,似乎在說,因為我是杜老師的侄子,所以才被特殊照顧。這令我很不舒服。我并沒有私下跟姑姑說起過,我不想解釋,不想與她產生太多交集,最主要的是,我怕她。
那封信發酵的速度比我想得更快。第二天放學回家后,我便看到奶奶坐在我家的客廳里,對著父親破口大罵明珠小學的校長。我默不吭聲地站在一旁,母親見我比以往要早些回家,高興地接過我身上的雙肩包,說晚飯馬上做好了。我比他們任何人都更清楚姑姑做了什么。但此時此刻我站在那里,一言不發,聽著那些憤怒和哀嘆。我一時難以辨別這究竟是不是真的。當真會有人相信那封筆觸稚嫩的信嗎?只因為上面寫了一個女人幾段添油加醋的相親史?只不過,我在那封信上填了幾個詞——“作風”“師德”。父親安慰奶奶說這些就只是在學校里傳傳,外面沒人在意。我看見父親那張泛著油光的臉,多么想告訴奶奶,這些事一定會被更多人聽到的。那些我們越是極力掩飾的哪怕是錯誤的、虛有的事情,總會出自意想不到之人的嘴巴。
姑姑依然沒有出面,她躲了起來,或者,她根本不知道這個小縣城的一角發生了什么。她不在乎,也不在意。那天我聽見父親與人興致勃勃地打電話說起姑姑的事,父親的臉上表現出少有的喜悅神色,仿佛他不戰而勝,徹底擊敗了姑姑。那一刻,我甚至想要告訴父親,這一切都源于我,是我幫助你戰勝了她,是這個他始終視若無睹的影子跳出來改變了局勢。我只是在一旁看著,看著奶奶推門而入,說她還是聯系不上姑姑。奶奶一著急便會呼吸急促,當她捂著胸口躺在沙發上面如灰土的時候,我終于意識到,這一切都是真的,它真實存在,它從我的幻想里溜了出來,在人間玩鬧一番,卻躲了起來,沒有回家。
周六的上午,我們抵達梭那湖旁的小廣場后才得知,排練臨時暫停一天。所有人悻悻地回了家。我和李饒像是兩個上了發條的小人,繞著梭那湖走了一圈又一圈。李饒嘴里輕哼著《種太陽》,她看起來輕松閑適。
“我姑姑不見了?!?/p>
李饒哼的歌停下了,她猶豫了兩秒,吐出一個字,“哦?!?/p>
“我沒想到……”
“她一定是躲起來了?!崩铕埓驍嗔宋业脑?。
“我不覺得?!?/p>
“難道不是嗎?她就是一個色厲內荏的人。”
我不知道李饒從哪里學來的這個詞,然后如此隨意地安置在了這個不在場的人身上。我垂著頭,腳步不停,一時間沒吭聲。
“你看上去不太高興,怎么,后悔了?”李饒瞄了我一眼。
“不是的。”我急于否定李饒的猜想,以此穩固我們兩人的站位。
“后悔了也沒事,你可以再寫一封信來澄清嘛?!?/p>
“別再說這件事了?!崩铕埖脑捵屛腋械揭魂嚥豢?。
“好,我不說了?!?/p>
坐在路旁的長椅上,有一段時間我們什么都沒說,只是坐著,看沿湖畔行走的形形色色的人。我的腦袋里充斥著各種關于姑姑的聲音和畫面,揮之不去。我小聲嘀咕了一句:“為什么沒被當成惡作???”如同在勸解自己。李饒毫無反應,她望著遠處出了神。順著李饒的目光追去,我看見對岸那些如同水黽般漂浮的人,他們或打個照面,或駐足攀談,但無論如何,最終都會飛快地掠過彼此。我看見了,但我其實什么都沒有看見,因為我無法完全介入到李饒的世界。我只是借由猜想,進入一個完全自欺的世界。就如同我認為姑姑不知道這件事,所以這些流言并沒能傷害到她,充其量只是滿足了作惡者不堪的私欲。這樣想,讓我舒服了一些。
雨是突然下起來的,我想起早上出門前母親硬要塞進書包里的雨傘。打開書包,無須翻找,一眼便看見了那把紅色的傘。母親的傘,我從沒用過,只是家中另一把深顏色的傘被早出的父親帶走了。我撐開傘,見一旁的李饒無動于衷。她說她忘帶傘了。汽車碾過后又立即撕裂路面,發出一種充斥著疼痛的聲響。我用右手撐傘,最初李饒用她的左手搭扶著傘柄,后來漸漸放下了,如此,為了跟上我,她必須與我貼得更近。坦白說,我的確是有意為之,為了測驗,測驗我和李饒,男孩與女孩之間那道溝壑究竟有多深。雨水吹落在手臂上透出涼意,為避開水洼而暫緩腳步,李饒會時不時碰上我,她的手臂碰到我的手臂,那涼意似乎又消解了?;蛟S母親說得對,我的確對李饒產生了一些不同于同學和朋友的感情。我早戀了。這件事發生得過于倉促,在我意識到的時候,我突然將傘猛地往右一遞,李饒接沒接住我不知道。我只是為了甩開她,甚至想再也不要見到她。就像李饒逃避談起姑姑,我逃避對李饒那尚不明晰的情愫。逃避是人類的本能,我們年紀尚小,無法克服,似乎也情有可原。
姑姑失蹤了。電話連著四天打不通,奶奶跟著父親去派出所報了案。警察在姑姑的房子里大張旗鼓地搜尋可能提示姑姑去向的蛛絲馬跡。我趴在大門后窺望,就在這時,我看見父親偷偷從那張舊木桌上拿起什么東西,然后迅速塞進了口袋。父親在所有人的身后,所以剛才發生的事很可能我是唯一的目擊者。
父親拿了什么?是不是有關姑姑行蹤的東西?父親絕不想姑姑再出現;又或者父親偷走了什么值錢的東西,好以此平衡他這些年在姑姑身上受到的恥辱。紅色哨子。離開前,我又瞇起眼朝那桌子上凝視了幾秒,那哨子就一聲不吭地放在上面。我記得姑姑曾經用這哨子在課間吹過一些旋律,其中就包括《種太陽》。我竟一時有點想念姑姑。
回到家后沒多久,父親走進來,倚在沙發上,閉著眼睛。母親在廚房乒乒乓乓做飯的聲音絲毫沒能吵擾父親。我偷偷瞄他,父親像只憨態可掬的海豹,雙手疊在身前,兩只腳交叉成為支點。我明知道詢問父親并不能問出什么結果,但還是把問句推上了喉嚨。父親突然睜開眼睛,想起什么般將手伸入褲子右邊口袋。那條黑色的褲子肥闊,是絕佳的掩護。父親從褲子口袋掏出來的東西,不是什么金銀首飾之類值錢的東西,而是一塊沙琪瑪??赡荛e置已久,父親撕開包裝時沙琪瑪幾乎與包裝紙貼附為一體,難以分離。父親最后還是吃掉了它,代價是他不得不打兩次肥皂才能洗掉陷進指甲縫里的甜渣。這塊沙琪瑪是父親今天最大的收獲。
吃完午飯,母親去肉食廠上班的途中順便送我回學校。我坐在摩托車后座上懷抱著母親長有一層贅肉的腰。每次母親騎車送我上學,我總會提醒母親把我送到距離校門口五十米遠的路口就好了,可母親依然每次都堅持把我送到學校門口。母親覺得我是在心疼她,心疼油錢,實際上不是,我只是不愿意讓同學發現我到底是個怎樣的人,我如父親,抵抗成長,畏葸不前,對生命中那些給予我愛護和施以援手的人殘酷不已。距離校門口僅剩十幾米的時候,我聽見李饒的聲音,循著聲音的方向轉頭,我看見李饒正從我們通常會走的那條小路插入主路。不知為何,我一時心生慌亂,從行駛的摩托車上跳了下來。踉蹌幾步,雙手扶地才算停穩。母親在身后大喊,在我向校門里奔跑的同時,我只用余光瞥了母親一眼,她的上半身倒伏,用雙手撐地,就像是暴雨后攔腰折斷的一棵樹。
李饒追上我:“不去看看你媽媽嗎?”
“不用?!蔽疫~著大步,信誓旦旦地走,無比確認母親的安全。實際上,母親觸犯了她所不能理解的一個男孩兒的尊嚴。那可笑的尊嚴,在李饒面前卻什么都不是。李饒說快遲到了,然后又一次拉起我的手,奔跑起來。
下周一是合唱比賽的日子,老師讓我們周日養精蓄銳,于是這周六將進行最后一次集體大排練。地點不再是梭那湖旁的小廣場,而安排在學校的操場。那天清早,母親問起父親有沒有姑姑的消息。父親頭也不抬地吸食著碗里的小米粥,突然,他停下手中的勺子,“哼哼哧哧”的聲音不知是鼻子還是嘴巴發出來的。興許他也是一個技藝拙劣的鼻子音樂藝術家。父親說不知道。我胡亂塞了幾口,抬起屁股要走,母親一邊扯著身上的圍裙,一邊讓我等等,說要送我。我裝作沒有聽到,頭也不回地沖出了家門。
抵達操場時,排練還未開始,李饒正在健身器材處,將一條腿壓在爬梯的下數第二欄上。李饒看見了我,朝我擺了擺手。我向李饒走去,停在離她一米遠的地方。李饒又擺擺手,我只好走到離李饒只剩不足二十厘米的位置。李饒的嘴巴附在我的右耳上,跟我說:“我姐姐昨天來了例假。”
我愣了兩秒,難以置信地看了李饒一眼,飛快地低下頭去。
“你怎么了?”李饒問。
我一時語塞:“你,不應該跟我說這個?!?/p>
“為什么?”
我當然知道例假是什么意思,我曾在那本有關生理科普的書上看過,有關女性月經的不同稱呼,例假,月信,月水?;蛟S對于李饒來說,告訴我這些,是她主動要將我們的友情更進一步,更黏合,更緊密,但對我來說,這卻更像是某種警告。
“沒有為什么。”
“你今天有點兒奇怪?!崩铕堈f著,將那條腿從橫欄上放了下來。
《種太陽》的旋律不知從喉嚨里穿行過多少遍,老師反復排練的最終目的似乎是要讓我們聲帶的振動形成習慣,以致一開口就機械般地發出聲音。那些作為茶余飯后談資的姑姑的事跡已經煙消云散,有時候我甚至懷疑是不是自己失了聰。姑姑仍舊沒能出現,每每經過她那空蕩蕩的房子時,我的心便越發不安。
合唱比賽我們班得了第三名,看上去老師對成績并不滿意。李饒說總算結束了。是啊,總算結束了。李饒又一次請我吃了“驢打滾”雪糕,這次她也給自己買了一根。李饒的舌頭舔了一下雪糕,看著我說:“我們會一直是朋友的吧?!蔽艺f:“當然?!笨茨模邭q的我們,依然保持著一如往常的友情。直到現在,李饒指著那個鼻子音樂藝術家說“這樣不行,他不張嘴,就沒人知道是他發出的聲了”的時候,我才終于從混沌中逐漸意識到究竟是什么使我們黏結在一起。我們認識到彼此的不同,欣然接受隨著成長發育而產生的肢體距離。也許是命運使然,升入高中,走進新班級在看見許多新面孔的同時,我也看見了那張永遠如此清晰的臉。我們在新同學面前裝模作樣地重新認識彼此,雖然我抗拒這一時刻,但還是對李饒笑著說了一聲:“好巧,你也在這兒?!?/p>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沒有水的梭那湖,因為創城所需,縣城購進了一臺抽水機對梭那湖進行清淤工作。沼澤般的湖底,污黑的淤泥上癱倒著橫七豎八的蓮葉莖,遠看上去,就像是被壞死的毛細血管包裹的巨大腫物。姑姑的遺體在清淤時被發現。新聞報道一時間轟然而上,姑姑到底沒逃開那些眼睛。當天晚上,我發起了高燒,心里發冷,身體卻發燙。我不知道姑姑的死是不是與我有關。姑姑不是那么脆弱的人,絕不是。母親用紅糖和生姜燒了一碗水,要我喝下。一鼓作氣灌進肚子里,母親還沒走,她問我是不是下午又去梭那湖了,現在天涼了,受了風。我否認。母親說她明明看見了,這次和那次,還有以前,我總會和一個女孩兒在湖邊走。我忽然心里揪了一下。母親曾問過我的早戀問題,我原以為是姑姑告的密。不知從何時開始,我把更多的指望和怨念都安置在了這個已經死去的人身上。我點點頭,母親終于走出了房間。當時寫下那封信的時候,我給自己準備了兩條退路。第一,這會被當成是惡作劇,然后一笑了之;第二,即便真的引起一些波瀾,姑姑也會用她向來的威風凜凜去迎擊。第二天早晨,那張污泥還未被完全洗凈的臉再一次出現在電視屏幕上,我突然起身,從父親身邊奪走遙控器,轉了臺。父親瞪了我一眼,沒等責問我,他便接到一個電話。“嗯嗯”幾聲后掛掉了。父親長嘆一口氣,他看起來依然是那副懦弱、敗落的樣子,沒有絲毫改變。父親說法醫在姑姑體內查出了腫瘤,乳腺癌,擴散到了肺部。那一刻,父親、母親和我面面相覷,我們各有所思。父親也許會想,他的妹妹不過是個色厲內荏的紙老虎,她也怕死,甚至沒等到死亡真正來臨便著了急。母親或許覺得姑姑還沒能成婚就結束自己的生命,實在太過遺憾。太早和太晚都不好,但或許母親也分不清這兩者的界限吧。現在,姑姑的死因在我心里從溺死向病死偏移,我說服自己,隨著時間消逝,我發覺那件事并沒有在我腦中削減分毫。我不知道是什么殺死了姑姑。
這天,頭戴紗巾的男人提早結束了表演。李饒早已不再拍攝。
“沒用。”
“什么?”我問。
李饒晃了晃手機?!鞍堰@個丟進湖里,什么都留不下,錄下來也沒用,再說,他還是不張嘴?!?/p>
同樣,一個人把自己丟進湖里,又能留下什么?
“你還記得那封信里寫了什么嗎?”我問李饒。
李饒因我突然的發問恍了神,遲疑了兩秒后,搖了搖頭?!霸缤恕!?/p>
“……我也忘了?!崩铕埐]有反問,我只是小聲念叨了一句,嘴唇微啟,遠看就像那鼻子音樂藝術家一樣,但我聽到了。我想起小學物理課時曾做過一個實驗。老師將橡皮膜蒙住玻璃杯口,并用橡皮筋捆綁固定住,然后往橡皮膜上撒少許鹽粉。老師的食指在我們面前搖擺,最后落在了我的臉上。周圍同學的目光朝我聚集,我像是肩負了某種使命般走上講臺。老師讓我彎腰,湊近橡皮膜,然后大喊。對,大喊。因羞于在全班同學面前做出這樣的舉動,我緊閉嘴巴,一聲不吭。老師又說了一遍,最后補上一句,“喊啊”。顯然,他略有些不耐煩了。同學們開始竊竊私語,擾得我心更亂。老師倏然抬起右手然后攥緊,那些聲音就全被收進了他的拳頭。然而,安靜卻更令我心慌,自己如赤身裸體被許多雙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視。不知為何,我忽然想起了那封信。投來的目光不是好奇,而是審判。似乎再多在講臺上待一秒,這件事便會被發現。急于逃避,我深吸一口氣,然后用力地喊了出來。伴隨著那聲“啊——”,我像一個泄了氣的氣球,失去力量的同時內心也漸漸松緩。就在這時,原本靜止的鹽粉正跟隨我的聲音在橡皮膜上來回跳動,那樣有力,恍惚要跳脫出橡皮膜去往一個全新的世界。我心里竟渴望這口氣再盡可能延長一些。
“其實,我有幾次都在這兒看過她?!?/p>
“誰?”
“你姑姑。”李饒轉了身,面向小廣場,“當年排練的時候,我看見她有時候在那張長椅上坐一會兒,她一直盯著湖水看,看一會兒就走了?!?/p>
“你怎么不早說?”
“有什么用嗎?”
我一時啞口無言。
“你姑姑的死跟我們無關,她可能只是不想因為自己的病把家里掏光,可能她被男人甩了,還可能她是游泳抽筋死的,都有可能,這不怪我們,不怪你。”
李饒說完這些話,邁開步子往前走去。我看著她的背影,忽然想起來多年前在書店偷偷看過的那本有關生理普及的書。性別、聲音或是模樣,從來不是區別每個人的真正方式。無論如何,太陽總會無比慷慨地照耀我們。身上暖暖的,心里卻泛著陣陣涼意。似乎那場高燒一直持續到了現在。
此時此刻,我忽然想用盡全力地大喊一聲,朝著梭那湖面,朝著李饒的背影,朝著我與父親亦步亦趨的十七年。但最后我只是張了張嘴,哈出一團霧氣,看著它飛快消融在空氣里。
【責任編輯】王雪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