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生慶,1994年生,現居貴陽。小說發表于《山花》《青年文學》《長城》《大益文學》《四川文學》《滿族文學》《草原》等刊。
上午第二節課,班主任李閻王突然暈倒了。
正在巡課的年級主任沖進教室,把學生們轟回座位,叫來校醫,將李閻王送去了醫院。
林鋒給小俊寫字條:逃不逃課?
小俊回復:還等什么。
課間鈴響起,他們趁亂溜到后山。這里有條秘密通道,能輕松爬到校外。
這是所封閉式私立學校,有初一到高三六個年級,位于鶴城郊外獅子山上。從城中心到學校,要坐五十分鐘公交,終點站就在山腳。山腳到學校大概三公里,假日學生往返高峰期,學校安排有擺渡車,其他時候,進出校園只能步行。
他們來到秘密通道處,發現眼鏡正撅著屁股往外遞錢,一張十塊,三張一塊。通道里的那只胖手接過錢,塞進來一包磨砂煙。那是胖哥的手,他們都很熟悉,著名的胖哥煙酒店就開在學校后門,離通道不遠。每到課間或晚自習結束,只要愿意,他們都能在通道里找到這只胖手,以及胖手遞進來的啤酒香煙花生米。
林鋒說,好家伙,偷偷買煙?
眼鏡趕忙把煙揣進兜里,看看四周,問道,就你們倆?
就我們倆,小俊說,專門來逮你的,人贓并獲,你還有什么說的?
眼鏡趕緊抽出兩根煙遞上來。林鋒說,誰要你的煙,走吧,跟我們去見老師。
眼鏡說,老師讓你們來的?
那當然。
眼鏡想了想,說,鬼才信你們,李閻王進醫院了,我又不是傻子。
林鋒和小俊笑了起來。眼鏡撕開煙盒,把煙分成兩份,都給你們,他說,就當什么都沒發生,行嗎?
林鋒搖頭,那可不行。
眼鏡僵住。他的眼睛滴溜溜轉了幾轉,隨后摸出火機,點上煙抽起來。深吸了一口,他緩緩吐出煙霧,真香啊,他說,你們想抽嗎?
林鋒說,要我們替你保密,也不是不可以。
眼鏡說,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想干什么,搞得自己多高尚似的。
林鋒說,既然你是這種態度,那就跟我們去見老師吧。
眼鏡摁熄煙頭,好啊,他說,到時我就說是你倆栽贓給我,反正又沒人看見,大不了一起倒霉。
林鋒抬起巴掌,小俊及時攔住,他說,好吧眼鏡,不瞞你,我們準備逃課,只要你跟我們走,這件事就當沒發生。
他們一路小跑來到獅子山下,久違的陽光照在郊區公路上,照在公路兩旁綠油油的玉米地上,偶有車輛飛馳而過,帶起陣陣煙塵,很快又歸于平靜。他們像三只逃出籠子的鳥兒,感到舒服極了。
眼鏡說,現在去干嗎?
這還用問嗎,林鋒說。
鶴城人喜歡吃羊肉粉,大街小巷都是羊肉粉館。本地現殺的黑山羊,熬湯煨上米粉,加入秘制油辣椒,再撒上一小把早晨剛從菜市場買回來的嫩芫荽,簡直鮮美無敵。光是想一想,就讓人流口水。而在學校,他們是吃不到羊肉粉的。
坐上19路公交車,不一會兒就到了電玩城。少年們直奔那家年齡比他們還大的粉館,要了三個大碗,加肉加雜。粉端上來,他們像三只餓狗一樣狼吞虎咽,呼哧呼哧,湯汁濺得滿桌飛。這會兒粉館客人不多,老板坐在收銀臺前,煞有介事地看著三個牛犢似的中學生,看他們吃完了羊肉羊雜,吸完了粉條,連湯也喝得干干凈凈之后,臉上露出了滿意的笑。吃完羊肉粉,三個中學生臉上也露出了微笑,心滿意足。
小俊說,簡直不要太舒服哦。
林鋒打了個飽嗝,邊剔牙邊對眼鏡說,我們在門口等你。
眼鏡漱完了口,用紙巾擦過嘴,這才不緊不慢往外走。粉館老板一直注視著他,臉上始終保持著微笑。眼鏡走到粉館門口,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意思,粉館老板才斂住笑容,說,喂,付錢啊。眼鏡停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剛才他們沒付嗎?
眼鏡恨得牙癢癢,三個大碗雙加,花了他九十六塊錢。他的零花錢一向是不多的。走啊,愣著干嗎?林鋒摸了根煙遞給他。眼鏡沒好氣地說,不用,我自己有。他把手伸進褲兜,兜里空空如也。林鋒夸張地揮著手,那包煙不知什么時候跑到了他手上。
現在你要不要?林鋒問。
眼鏡瞪他一眼,罵道,不要臉。
來到網吧門口,眼鏡說,我是沒錢了,現在輪到你們表示表示了吧?
林鋒說,你小子還挺滑頭嘛。
眼鏡說,吃一塹長一智。
林鋒轉向小俊,你有多少?
小俊把手一攤,說,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哪兒來的錢?
林鋒沉著臉說,既然一起出來了,就應該共同進退、同甘共苦,知道吧。
然后呢,眼鏡說。
林鋒脧他一眼,能不能別插嘴?
小俊往兜里掏了掏,摸出一張紅鈔票,說,喏,我就這點。
林鋒摸出了兩張,他說,我得先充點券買游戲皮膚,剩下的再充卡。
他們把校服系在腰上,沖進網吧興奮地玩了起來。他們玩的是時下學生中最流行的英雄聯盟,眼鏡剛接觸這游戲不久,還是個小菜鳥,段位是黑鐵,林鋒玩的時間最長,段位已經升到了鉑金,小俊遜色一些,是黃金玩家。
下午四點多,充值卡滿了。少年們走出網吧,匯入懶洋洋的人流,不情不愿地朝公交站走去。眼鏡還沉浸在游戲世界里,嘰嘰咕咕自語著,林鋒拍他一下,一會兒我們吃什么?
吃什么,你問我?
少廢話,林鋒說,不問你問誰。
我沒錢了呀,眼鏡說。
回到獅子山下,時間已經接近五點。還不到放學時候,現在是不能進校的,否則很容易被逮住。他們打算六點半后再回學校,那時候校園里到處都有人,溜回去不容易被發現。
林鋒問眼鏡,你真的沒錢了嗎?今天不會餓肚子吧?
眼鏡說,我現在已經餓了。
林鋒和小俊對視一眼,一左一右架著眼鏡,在他身上搜起來。眼鏡見逃不過,沒好氣地把最后五十塊錢摳出來,扔在地上。林鋒撿起錢,盯著小俊說,你再拿點來,我們買件啤酒,再買點吃的,去山上玩會兒。小俊不動,林鋒把他拽過來,眼鏡也跟著動手,搜出了六十塊。
眼鏡說,要不別喝酒了吧。
林鋒不耐煩地說,膽小鬼,李閻王又不在,晚自習教導主任點過名就是自習課,你怕什么。
眼鏡說,我有點擔心。
小俊白他一眼,沒膽你別喝。
他們買了一件啤酒,一包煙,三份涼面,兩包花生米,沿著回學校的公路走了一段,折向路后面的山坡,找了塊隱蔽的草地坐下來。正是野草豐茂的季節,身后不遠處,一群黑山羊時隱時現,不時傳來陣陣“咩”聲,不過他們沒有看到牧羊人。
林鋒躺在草地上,長長地伸了個懶腰,感嘆道,真舒服啊,要是不用上學就好了。小俊用牙齒咬開啤酒瓶蓋,悶了一口,打著酒嗝道,誰不想啊,想了也沒用啊。林鋒說,你們有沒有覺得,咱們這學校像極了監獄?眼鏡一聽來了興致,他說,我看過個電影,說的是有個人在監獄里待了半輩子,通過不懈努力,后來終于成功越獄,但逃出后他根本不喜歡,也不適應外面的世界,又回到監獄里去了。小俊笑道,你看的是什么破電影,這人神經病吧?頓了頓,他接著說,我們比囚犯還是要好些,至少有機會逃課,你說對吧林鋒。也許吧,林鋒說,我只是覺得無聊透了,每天的生活都一個樣,毫無新意。我討厭重復,這日復一日的重復快把我逼瘋了。
黃昏正在悄然降臨,遠處的天空被染成了金黃色,如一幅巨型油畫。晚風浮動,柔軟的草葉拂過他們年輕的臉龐,也拂動了他們的思緒。少年心事總是會在這樣的時刻漫漶的。
不管了,眼鏡說,你們都喝,我也喝。咕嘟嘟咂了一口,他補了一句,不喝白不喝,頂多一起遭殃。
林鋒坐起身,問小俊說,你媽媽有消息了嗎?
怎么突然問這個,他搖了搖頭。
你爸都快退休了吧,林鋒又問。
不聊這個,小俊說,我不想提。他朝眼鏡努了努嘴,問他,你父母做什么的?
眼鏡呆呆看著天空,黃昏的天空熱烈而空闊。打工,他說,在深圳,兩年多沒回來了,我都快忘記他們長什么樣了。
小俊摸了根煙點上,對林鋒說,還是你幸運,父母都是干部,連李閻王都要給你幾分面子。
林鋒夸張地咳了一聲,對著天空射出一口濃痰,幽幽道,說了你們別不信,我爸雖然是個小領導,但比我外公在鄉下養的那頭老牛好不了多少,成天忙得跟陀螺似的,想跟他一起吃頓飯都難。
不會吧,眼鏡滿臉詫異,有那么忙嗎?
我媽倒是清閑,但人閑著也不一定是好事。她沒事做就跟我爸吵架,電話里吵,短信吵,微信吵。有一次我爸把她拉黑了,她就用我手機給我爸打電話,我爸不接,她就發微信,字數比我寫期末考試作文還多。我媽不知道我手機設置了備份功能,她發的信息我全看了,那些話難聽得我都不好意思說出口,甚至讓我對女人這種神奇的人類產生了全新的認知。
咩,咩咩。不遠處一只離群的山羊在叫喚。聽見了嗎?林鋒說。稍稍沉吟,他換了種語氣接著說,我媽很多時候跟這只山羊差不多。
眼鏡感嘆,這么比起來,還是我爸媽好,我從沒見他們吵過架,唯一的遺憾是難得團聚。他們太忙了,每次打電話,說不了幾分鐘就匆匆掛了。我早就說過自己不是讀書的料,讓他們帶我出去打工,但每次提這個我爸就是一頓臭罵。
你為什么想去打工,小俊問。
為什么?眼鏡說,書讀不進去,不打工難道回家種地啊。
林鋒說,問你們個正經問題,你們以后想干嗎?
眼鏡說,我剛剛已經說了,打工啊,別的事我也做不了。
小俊說,只要別讓我念書,做啥都行。
眼鏡說,連李閻王都說你聰明,你肯定能念好書,我要是能趕上你一半,就專心念書得了。
小俊說,林鋒,你呢?
林鋒扯了根草莖放在鼻子下嗅著,嫩綠的草莖散發出淡淡的清香。他若有所思道,我想離開鶴城,去外面的世界看看。
眼鏡說,外面的世界難道不是這個樣子嗎?我覺得哪兒都差不多。
你懂個屁,林鋒說。
他們默默喝著啤酒,盛大的黃昏正在緩緩沉沒。喝第三瓶時,他們都有些飄了。
要不別喝了吧,眼鏡說,再喝天上的云就要掉下來了,我已經快抓住它們啦。
林鋒站起身,脫掉T恤,對著空曠的郊區大喊了一聲。晚風吹拂,將他的吶喊帶出去很遠。小俊面紅耳赤站起來,也學著林鋒用力喊了一聲。聲音回蕩在寂靜的山間,不一會兒就消失了。眼鏡說,你們把云嚇跑了。他們都有些失落。除了風聲,這個傍晚什么也沒有。可隱隱之間,又覺得似乎有某種類似河水的東西在涌動,或者也不是河水,野獸,很有可能是野獸。
他們并排站在山坡上,對著天空撒了泡尿。幾滴囂張的尿液濺到了小俊手上,他罵了一聲,在褲腿上蹭了蹭,繼續剝花生米吃。
林鋒說,我們來玩游戲吧,怎么樣?
眼鏡說,是不是該回去了?
著什么急,林鋒說,六點五十回,直接到教室上自習,誰也不會發現。
你想玩什么游戲?小俊問他。
真心話大冒險,林鋒說,說一說你們做過最瘋狂的事是什么。
哈,小俊叫道,這個好玩,我就喜歡玩兒刺激的。
眼鏡想了想,說,最瘋狂的事?感覺沒什么好說的啊。
靠,林鋒罵了一聲,你怎么這么窩囊,你這十多年怎么過來的啊,難道你就沒想過要做點轟轟烈烈的事,難道你從來沒做過很爽很過癮很難忘的事?他吹了個響亮的口哨,哨音劃過山頂,如候鳥投向云層。他接著道,生活太無聊了,我時刻都想做點什么,做點刺激的,爽的,過癮的事,難道你們不覺得這樣很酷嗎?
小俊趕忙附和,那當然,他說,網上不是說了嗎,再不瘋狂我們就老啦。
眼鏡有些窘,他說,老什么老,人生的路還長著呢。想倒是想過,但想過不代表做過啊。
算了,林鋒說,看你那熊樣,輪到你時你隨便說點兒吧。但丑話說在前頭,誰要是撒謊,詛咒他下輩子投胎當烏龜王八蛋。
小俊說,我先來吧,我做過最瘋狂的事是打架。
林鋒輕蔑一笑,說得跟誰沒打過架似的。
小俊說,去年暑假,我堂哥在城西刀疤劉的臺球室打球,被訛了,他氣不過,叫了十幾個人去找刀疤劉算賬。刀疤劉你們是知道的,狠角色,二話不說就把我堂哥摁住了。我們迅速出手,把他打了個半死,后來刀疤劉就逃了,臺球室再也不敢開門。我堂哥放話,以后刀疤劉要是敢回鶴城,他見一次打一次,打到他跪地求饒。
林鋒哈哈大笑,你就吹吧,還刀疤劉呢,只怕刀疤劉的小弟你們也不敢惹吧。就算你真的跟著去了,就你那膽量,敢動手?
小俊說,騙你是孫子,孫子也不騙你。
眼鏡,你呢?林鋒說。
眼鏡說,你先說,我最后。
林鋒一陣邪笑,我做過最瘋狂的事,是和女生做那種事。
靠,小俊罵了一聲,激動地站起來,你吹牛也不打草稿的嗎?
廢話,林鋒說,也不看看我是誰。
眼鏡也被吊起了胃口,鋒哥,快說說到底怎么回事。
林鋒問小俊,想聽嗎?想聽學著點,叫鋒哥。不,叫大哥,他說。
大哥大哥,小俊叫道,管你是真是假,快說來聽聽。
我大哥你們都知道吧,魚腸街扛把子懶龍,雖然魚腸街四兄弟現在都進去了,但他們的名號在鶴城那可是響當當的。
小俊說,這和你的事有什么關系。
林鋒說,懶龍大哥被抓后,他的干妹妹小玟經常被人欺負。有一次小玟來找我,說西站貨場有個小崽子經常騷擾她,我二話不說,吊單線把那孫子揍了一頓,后來我就跟小玟好了。你們是沒機會見小玟了,她們家已經搬去了省城,你們要是見過她,就知道什么叫“得勁”了。她可真是個好姑娘,不僅人長得好看,喝酒也厲害,我從來沒見她喝醉過。她親口告訴我,她的酒量是“白酒一斤半,啤酒隨便灌”。
有那么夸張嗎?眼鏡說,白酒一斤半,不得把人喝死。
林鋒哼一聲,所以說你沒見過世面啊。
小俊滿臉羨慕,問他,你真的跟她那個了?
咩,咩咩,咩咩咩。山羊又一次叫喚起來。空氣中飄來一股淡淡的羊膻味。
林鋒白他一眼,有必要騙你們嗎?你們現在都是我兄弟,當大哥的不騙兄弟。
小俊浮想聯翩道,大哥,真有你的,你給描述描述,那是什么感覺。
嗨,林鋒說,這種事只可意會不可言傳,以后你們自然會知道,現在就算我說了,你們也不懂的。
小俊說,我懷疑你根本沒做過那種事,所以描述不出來。
林鋒不接話,朝眼鏡努了努嘴說,現在輪到你了。
眼鏡扭扭捏捏,不開口。林鋒罵他,你倒是說啊,怎么跟白癡似的。
眼鏡這才說,我,我和一個女孩接過吻,她已經答應……答應做我女朋友。
什么,林鋒說,看不出來啊眼鏡,那女孩是誰。
小俊冷笑,你就使勁吹吧,反正吹牛皮不犯法,打死我也不信,就你那樣,誰愿意做你女朋友?再說了,就算有女孩愿意做你女朋友,你也不敢做那種事,我太知道你了眼鏡。
眼鏡罵了一聲,指著小俊說,你什么意思,看不起誰啊。
那你倒是說說,那女孩是誰。
眼鏡別過臉,賭氣道,不說。
林鋒拉住眼鏡,笑著說,我相信你,趕緊告訴我們那女孩是誰吧。
眼鏡有模有樣地點了根煙,報出一個名字——艾薇。
誰?林鋒和小俊同時叫道,怎么可能,班花怎么可能看上你?
眼鏡大搖大擺站起來,把煙灰撣進風里,驕傲地說,有什么不可能,她還真就看上我,答應做我女朋友了,怎么樣,現在你們服不服,看不起誰呢?
小俊問林鋒,你信不信?不待林鋒回答,他接著說,反正我是不信,艾薇不僅是班花,還是學習委員呢,她要能看上這貨,我把名字倒過來寫。
林鋒嘆息道,要真是這樣,就是鮮花插在牛糞上了。
眼鏡不服氣,撲了過來,三個人滾成一團。
廝打了一會兒,小俊突然直起身,你們看,快看,那是誰。
循著他指的方向,林鋒驚道,哈,不會這么巧吧。
天色漸晚,中學生艾薇背著書包,拎著水果,正從山下匆匆走來。
幾天前,艾薇的奶奶去世了,她一路哭著回的家。這天上午剛把奶奶送上山,她來不及休息,搭表叔的車趕回了鶴城。表叔沒空送她回學校,給她買了袋水果,讓她坐公交回來。艾薇感覺腦袋昏沉沉的,奶奶葬禮的場景一幕幕在她心頭閃過,她想,以后再也沒有奶奶了。父母離異后,她一直跟著奶奶過,奶奶是這個世界上最疼她的人。
山坡上的少年們當然不知道這些。看到艾薇,他們激動了,他們幾乎要吶喊了。她怎么會在這兒,林鋒說,難道她也逃課了嗎?
眼鏡說,這你們就不知道了吧,她家里有事,都請假幾天了,現在當然是辦完事情返校啦。
林鋒壞笑,他說,眼鏡,我相信你剛才說的。他朝小俊努了努嘴,小俊會意,附和道,眼見為實耳聽為虛,你得證明給我們看。
證明?眼鏡說,我怎么證明?
林鋒朝他擠眼睛,她不是答應做你女朋友了嗎?你下去,抱一下她,吻一下,我們就相信你。
眼鏡氣急敗壞,不信就算了,我憑什么要證明。
小俊冷笑,我就說嘛,她怎么可能看上你?你小子那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別癡心妄想啦。
眼鏡把酒瓶砸在地上,憤憤道,你們什么意思,存心奚落我是吧。
林鋒說,也不是那意思,我們就是想知道,你說的話是不是真的,就想知道你有沒有那膽量。這樣吧,也不用你抱她吻她,你去牽一牽她的手,哪怕只牽一分鐘也成,我們就相信你,否則,我們就把你剛才說的話抖出去,看你以后怎么做人。
眼鏡盯著林鋒,紅著眼道,你們,你們……小俊打斷他說,沒關系,你認輸就算了,我們也沒逼著你去。
艾薇越走越近,就快走到他們跟前了。這時候,少年眼鏡靈機一動,心想,干脆去跟艾薇打個招呼,順勢幫她拎水果,拎水果時貼著她走,眼下天色暗淡,林鋒和小俊隔這么遠,肯定看不真切,這樣不就等于牽手了嗎?他不禁有幾分佩服自己了,為自己的機靈洋洋自得起來。他說,你們就睜大狗眼看著吧,讓你們知道我可不是吃素的。頓一頓,他補充道,我本來就打算今天放學溜出來接她的。
林鋒和小俊原本不相信眼鏡的話,可是現在,眼鏡答應了,他竟然答應了。他們覺得這事兒有些真了。他們睜大了眼睛,等著好戲上演。
少年眼鏡突然出現在路邊時,著實把艾薇嚇了一跳。她走得急,沒想到眼鏡會從路邊闖出來。她定了定神,擠出靦腆的笑,主動打招呼說,眼鏡,你怎么在這兒?
眼鏡聲音啞啞的,輕輕顫抖著,他甚至聽到了胸腔里發出的咚咚心跳。他說,你回學校嗎?我也正好回去,幫你拎水果吧。
艾薇笑著拿出一根香蕉遞給眼鏡,吃香蕉,她說。
眼鏡想,艾薇真是太好了。他走到艾薇身邊,不由分說伸過手去,拎住了手提袋。那一瞬間,少年眼鏡心里發生了某種奇妙的反應,他竟然鬼使神差的,輕輕握了一下艾薇的手。
艾薇猛地一驚,松開了手。手提袋滑到眼鏡手中,她疑惑地看著眼鏡,退開說,你干嗎呢?
身后傳來一陣狂笑,林鋒和小俊從草坡上跑出來,邊跑邊大聲笑著,笑得夸張極了。他們一邊笑一邊喊,眼鏡加油,眼鏡加油。
眼鏡的臉上像著了火一樣,他攥緊艾薇的手提袋,頭也不回地往前走。艾薇蒙了,她說,你們,你們是一起的嗎?是啊,林鋒說。艾薇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么,什么事會讓他們笑得那么開心,她說,你們,你們想吃水果嗎?
小俊說,眼鏡來接你回學校,我倆是陪他出來的。
接我?為什么要接我?艾薇更迷惑了。
眼鏡停下腳步,怒道,閉上你們的臭嘴,兩個二球貨。
林鋒和小俊笑得更歡了。林鋒說,艾薇,眼鏡說你是他女朋友,所以要來接你,我們只是陪他來,你們就當我倆不存在好了。小俊也跟著附和,壞笑著說,對,就當我們不存在,我們是空氣里的透明人。
艾薇又氣又羞,恨恨罵道,神經病。她扭頭走開,不理他們了。
眼鏡著了急,趕忙追上去,他說,艾薇你別生氣,他們瞎說的,根本沒這回事。他拉住艾薇,急得滿頭大汗,語無倫次道,你聽我解釋。
艾薇甩開他,滿臉通紅說,你走開,別來煩我。她走出幾步,眼鏡又追了上來,你水果,水果,他說。艾薇氣咻咻地說,不要了,你拿去喂狗吧。
林鋒和小俊嬉皮笑臉追上來,他們一邊笑一邊推眼鏡,去啊,快去啊,你女朋友生氣了,還不趕快哄她?眼鏡徹底慌了神,他追上艾薇,打算把水果還給她。林鋒和小俊也跟著跑起來,一路跑,一路笑,他們感到快樂極了。
趕上艾薇,小俊猛地推了眼鏡一把,想讓眼鏡拉住艾薇。由于用力過猛,眼鏡沒站穩腳,往前撲出去,撲到了艾薇身上。氣得快哭出聲的艾薇感到一股巨大的力量壓過來,隨后她就往前彈了出去。她腳下一空,兩眼抹黑墜入黑暗中。
完了,眼鏡叫起來。
完了完了,林鋒和小俊也很快反應過來。
一個黑黝黝的下水井突兀地出現在他們面前,沒蓋井蓋。艾薇掉進井里了。少年們笑不出來了,他們撲到井邊,井里黢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見。艾薇,艾薇,他們朝井里大聲呼喊。除了回音,井里安靜得出奇,什么聲音都沒有。
完了,小俊大叫,井里會不會有水?話一出口,林鋒和眼鏡也被嚇呆了。林鋒撿了個小石子,沿著井壁扔了下去。井很深,他們沒聽到水聲。眼鏡聲嘶力竭地朝井里繼續喊著,艾薇,你說話呀,艾薇,你怎么不說話?
天就是在那一瞬間黑下來的。
三個少年面面相覷,不住顫抖。過了一會兒,林鋒冷冷地說,小俊,你推眼鏡干嗎?
不是我,小俊大叫,是眼鏡推下去的,不關我的事。他的聲音帶著哭腔。
眼鏡不說話,嘴里發出咯咯的聲響,他的牙齒在打架。突然,他大聲喊——我們殺人了,我們——殺——人——了。喊了一聲,又喊了一聲。眼鏡站起身,往前跑了幾步,他想趕緊離開這個地方,離開這見鬼的下水井。林鋒果斷撲上去,迅速把眼鏡摁倒,他朝小俊喊,快,快捂住他的嘴巴。
三個少年扭在一起,小俊用盡全身力氣,才把眼鏡的嘴巴給捂緊。眼鏡奮力掙扎著,喉嚨里發出令人恐怖的怪叫。
少年林鋒仿佛聽到一陣細微的呻吟,但他不能確定,他的心跳得很快。他不知道那是自己的心跳聲,還是真實存在的呻吟聲。他努力豎起耳朵,試圖辨別那細微的呻吟聲來自哪里。因此,他不自覺放松了原本死死箍住眼鏡的手。少年眼鏡猛地掙脫開來,瘋了似的往公路上沖出去……
咔!一聲巨響刺破了黑夜。
林鋒和小俊同時看向公路轉彎處,一輛大型垃圾轉運車側翻在地。車燈照亮了夜空,照亮了他們死灰色的臉龐。
中學生艾薇被消防員救出下水井時,明晃晃的燈光刺得她雙眼生疼。她朝燈光明亮的地方看去,朝人聲雜沓的地方看去,一道長長的血痕掛在公路上,掛在垃圾轉運車右后方,掛在這個陰冷如冰的夜晚。
那道血痕在少女艾薇看來如此虛幻,她的眼睛還沒完全適應明亮的光線,這使她產生了一種錯覺——她看到的不是血痕,而是彩虹,跟上午奶奶下葬時掛在山梁上的彩虹一模一樣。但她很快知道那確實是血。
清醒過來的艾薇聽旁邊人說,垃圾車行駛到公路轉彎處時,一只山羊突然從路邊躥出來。司機猛踩剎車,伴隨著一陣幾乎刺穿耳膜的摩擦聲,垃圾車側翻在地。黑山羊,被碾成了一攤肉泥。司機連滾帶爬翻出駕駛室,他看到了一個少年。少年站在垃圾車前不到三米的地方,渾身篩糠似的顫抖,不多會兒便軟了下去。那個少年就是眼鏡。那只無辜的山羊拯救了他。
艾薇只是輕微擦傷,不過醫生還是讓她去醫院做一次全身檢查。上救護車前,小俊、林鋒和眼鏡走到艾薇跟前,他們紅著眼,突然跪了下去。
【責任編輯】涉 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