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里紫荊樹開花

葛芳，中國作協會員，作品散見于《上海文學》《鐘山》《花城》《芙蓉》等。著有小說集《白色之城》《給孤島的羊毛裙》《云步》，散文集《漫游者的邊境》等十二部。曾獲江蘇省紫金山文學獎和葉圣陶文學獎，現居蘇州。

1994年，我十九歲，乘上火車。

十九歲的我，任性、浪漫，懷里揣著一個學期打工掙來的錢，乘上綠皮火車。

十九歲，在火車上我遐想霍去病的風姿，他無畏、勇猛、出其不意、電擊雷震，如天軍下凡，陽光的面龐上不見一絲陰郁。我追隨著他的影子，一路向西。

我要走一次絲綢之路，去看敦煌莫高窟的壁畫，去沙漠戈壁感受“大漠孤煙直”的粗獷，去新疆天山縱橫馳騁，去伊犁河畔探望我十九歲就支援邊疆的姑姑。這種執念，縈繞了我的大半生。

文字都在，往事依依。

“我在武威。我在張掖。我在天水。我在酒泉。我在柳園。那列呼嘯的火車帶著我，穿越千山萬水。我看見沙漠、草原、湖泊。有牛羊在奔跑，喝水。還有天空中盤旋的鷹，一個俯沖，飛越山坳。月牙泉靜靜躺在鳴沙山懷抱中，它是沙漠中一滴清澈的淚水?！?/p>

三十年前的往事，如此清晰地呈現在我腦海，我甚至還能感應到火車中熱烘烘的氣息，那有少不更事時對未來遠方的憧憬和滿腔的豪情。人生，可能就需要這些過程去轉折和磨煉。

2004年，我辭掉公職，前往新疆烏魯木齊，在新疆都市晨報工作，如今該報社已經消亡。我的抽屜里還保留著一些發黃發脆的報紙，來紀念我曾經的一段特殊工作（報社實習記者）。我采訪過新疆不少人，作家周濤、歌手艾爾肯、歌星迪里拜爾、王宏偉、馬術俱樂部老總、策劃人、網絡寫手、丁克家庭、離異者……不清楚當時怎么會有這些選題。

那些場景還零星記得：大雪紛飛后的中午，陽光刺得眼睛生疼。我到安妮（一個網絡寫手）家采訪。新村狹窄的樓梯盤旋而上，我的鼻子酸了，多么熟悉的場景，我蘇州的家卻空蕩蕩緊鎖著，而人寧愿在外漂流。安妮家方格子布藝沙發柔軟，帶著濃烈的家居氣息，她穿著棉布睡衣，剛剛寫作完畢，廚房里的水開了，她趿著鞋，歡悅地去泡茶了。那一剎，我嫉妒而寂寞著，我是多么渴望也能在溫熱中氣定神閑地寫作?。〉f實話，那時，寫作對我來說是個驕矜的詞語，我焦慮著生活，擔憂著每天的吃喝拉撒，如一只蝸牛，負重前行……

我的心被什么蜇了一下，疼痛而蘇醒著。不停地行走，烤羊肉串的地方煙熏火燎，燒紅的煤炭吱吱作響，藍色火焰吞噬著黑沉沉的鐵框。還有馕，一種撒著椒鹽印刻著精美花紋的手工面食，一元錢一個，很能充饑。到南門去。特殊的氣息。清真寺尖頂的新月直上云霄，成千上萬的伊斯蘭教徒虔誠叩首，阿訇忙碌著，巴基斯坦地毯圖案鮮艷明亮。

半夜，被主編的電話吵醒，要我去接機，接那個在北京發展的藝人艾爾肯。我很不情愿，尤其是充當狗仔隊之類的角色。雪花很大，能看清它的形狀，六角形。仿佛它也有眼睛，審視著浮躁喧囂的城市。艾爾肯，歌手，人稱沙漠王子，典型的維吾爾族五官，一手嫻熟的吉他技藝。黯淡的燈光落在他高高的顴骨上，很是疲憊。

……點滴細節，我記錄著。

一年后，西北的風沙和烈酒讓我挫敗，我失意痛苦地回到江南，人生陷于迷惘中，掙扎又掙扎，是寫作療救了我，讓我在庸常的生活中找到亮光和越挫越勇的決心。

2019年10月，我再次回到新疆，江蘇省作協采風隊伍散落在賽里木湖景區，已看不見當年的氈房和羊群，看得見湖水，看得見芨芨草，有關賽里木湖情人眼淚的傳說還在流傳。只是，我不再那么激動，或者說只是暗流涌動。不動聲色查看地圖，如果有一輛車自駕，我會沿著賽里木湖開，然后到霍城、特克斯、喀拉峻、那拉提、新源、巴音布魯克、獨山子、奎屯，環繞天山山脈開一圈。

我的大腦皮層涌過一陣陣細小的波浪。熱氣滾滾的大戈壁灘上，張騫風餐露宿，歷盡艱辛進入焉耆，再溯塔里木河西行，過庫車、疏勒等地，翻越蔥嶺。那里白雪皚皚，寒風刺骨，他直上，直達大宛（今烏茲別克斯坦）。我目睹他熱淚盈眶卻始終不悔行走的初衷。

晚上十點我們才抵達伊寧。穿過伊犁河，我聽見水汩汩流動，兩邊的白楊樹在暗黑中閃著光澤。我深吸一口氣，樹木的氣息，水的氣息，好像我第一次在天山山脈呼吸。汽車緩慢地穿城而過，崗亭很多，巡邏的警察很多。據說，新疆現在基本上是路不拾遺夜不閉戶的狀態了。

我跑了起來，我記得多年以前我在伊寧師范學校的操場跑了一圈又一圈。新疆的空氣清冽，風中有葡萄的香味，有，現在還有。大學時我想留在邊疆當一名教師，如同伊犁河的蘆葦，隨著河流的方向無止境地延伸——

伊犁河究竟有多長有多遠啊！我終于得到了答案。它是亞洲中部最大的內陸河，從中國到哈薩克斯坦，整整綿延約1500公里。它流經峽谷，流過沙漠，注入中亞的巴爾喀什湖。

那時我在伊犁河畔徘徊，我覺得它比我們的生命還要長，長得讓我長長舒了口氣。天空太高太藍了，站在秋光里的樹，仿佛披著一層金色。我叫它黃金樹，端莊肅立，一棵接一棵，眺望著遠方。

我的大姑，十九歲就支援邊疆的姑姑惠英蜷縮在炕上，如今七十八歲，她沒有躺倒，好像隨時準備跟我一起跑。她在伊寧擁抱著我，流下了許多年沒有流過的眼淚，她意識很清楚，這是她最后一次擁抱來自故鄉的親人，故鄉在遙遠的群山之后，相距幾千公里。

姑姑仿佛在夢中囈語，她斷斷續續，說了很多。我看見了當年的她，十九的她，齊耳短發，利索，隨性，喜歡喝酒。她在光影深處走啊走啊，從南走到北，大自然的回響在呼應她。如今她在伊犁河畔，天山腳下，終于要歇息長眠了。

我醒來時已是凌晨時分，月亮清晰地掛在半空中，像一個水晶球，孤獨而寧靜。白樺樹葉子閃著銀色的光澤，于夜色中默然。

“在冰冷的沙土下我夢見死亡，但黎明醒來時，我看見明亮的星。”這是誰的詩歌，我全然不記得。

2023年6月，我又一次踏上新疆這片土地，內心更多的是釋然和重新擁抱的熱望?！叭藗儗徱曇磺?，”荷爾德林寫道，“他……渴望自由，踏上旅途，奔向欲望之鄉?！彪x開庸俗的日常生活，我再次出發。

那一天，魯迅文學院的同學劉慧敏陪著我去南山牧場，純粹是故地重游。是我提的要求，我要去南山看看風光，騎騎馬。我竭力想找回一些已被時間沖刷而走的東西，然后反復體驗，猶如讀《紅樓夢》，在不同的年齡讀出不同的味道。

汽車緩緩駛入南山腳下，天空不算藍得耀眼，似乎蒙著一層面紗，不會是霧霾吧。慧敏說：“以前看出去天藍藍的——云白白的——草綠綠的！現在不知怎么回事。”車載音箱里循環放著一首歌《父親的草原母親的河》，降央卓瑪演唱，低沉寬闊的音域和眼前之景幻化為一體。

小溪里雪水歡騰，雄鷹盤旋俯沖，白楊樹因為雪水的滋潤而郁郁蔥蔥。草原綿延不絕，一團團可愛的羊散落其間，吃草或休憩。

巨大的杉樹下，一匹馬站著睡覺。一頭花白奶牛，臥趴著，睜著大大的眼睛盯著遠處出神，它在思考什么？

公路上迎面走來一群羊，挨挨擠擠，大概有兩百多只。牧民是一對夫妻，騎在馬上趕羊。好富有的牧民，擁有這么多羊！我們贊嘆著，汽車停在邊上避讓。

“羊聽見按喇叭會讓路，牛不會，蠻橫在路中央。上次我從帕米爾高原回來的公路上，前面發生了交通事故，原因就是一頭牦牛死活不肯讓路，被車撞死了，我們在路上也堵塞了整整一個小時?！被勖粽f。

南山沿路開著雞蛋花和黃色的野薔薇。一叢一叢，點綴著山嶺。再過半個月，這里漫山遍野開滿鮮花?？上?，這次我在烏魯木齊只停留兩天，也就無福消受滿山鮮花的盛景了。

同行的還有新疆作家二毛與三海。四人一路打趣，不時抬頭看風景。他們都是為了陪我，而且都是被慧敏臨時邀約。車子不知怎的繞道到烏魯木齊市西南區——新疆生產建設兵團十二師西山新區?；勖粢粋€電話就把二毛招過來，他急急忙忙穿上衣服抱著吉他上車，三海也是以這樣的方式邀來。新疆人對朋友真是熱情單純啊，二話不說，走起！

車子從白楊溝景區進入，盤旋而上，直上烏拉斯臺。這里是白楊溝景區最高的草原牧場，被稱為烏拉斯臺空中草原，海拔二千多米。下車擁抱遼闊無垠的草原，心情舒暢愉悅！小牛犢子緊跟著牛媽媽，萌萌的樣子，讓人心生憐愛。

我說：“那時，我最喜歡和我先生在南山騎馬，第一次不懂騎馬要領，臀部碾傷不少哈哈，晚上只能趴著睡覺！還有啊，在南山走路，最怕踩到地雷——滿山的牛糞馬糞！”

慧敏笑了，說：“牛糞馬糞可是好東西呢！因為牛馬都是食草動物，拉出來的糞便是纖維組織，它們可以用來燃燒、壘墻，而且特別堅固，藏族人還用牛糞來洗酥油茶碗，去掉油膩?！?/p>

三個草原石人，憨態可掬，栩栩如生，矗立在不遠處。這些草原石人，不僅僅出現在新疆，而是遍及整個亞歐草原。新疆地區更多分布在阿勒泰草原和伊犁昭蘇草原上。草原石人與墓地有關，它們或隨葬于墓中，或者守護在墓前，面向東方——那是太陽升起的方向，可以重新喚起生命意識和力量的地方。面對這些最原始的崇拜，我感受到生命的召喚。

菊花臺就在遠處，哈薩克牧民牽來馬匹，我一躍而上?；勖粽f：“你厲害！我看見馬害怕，更不用說騎了。”

我用腳的前掌部踩緊馬鐙，雙腿夾緊馬匹肚子內側，上身挺直，馬跑起來！我和馬保持同樣的頻率和節奏。

往事悠悠哦，那時，我和先生有大把時間，一騎就是半天，在南山牧場轉悠。菊花開得旺盛，白云繚繞，賽里木湖、天池、果子溝、那拉提大草原……我和他都策馬揚鞭過。無拘無束的自由讓我們忘記了現世的煩惱。野花叢中，雪水溪寨，我們過著詩歌一樣的生活，縱情達旦。

明月出天山，蒼茫云海間。背誦著李白的詩，我帶著他一起拜見新疆伊寧的大姑。大姑儼然成了當地著名的酒徒，豪氣縱橫，一飲而盡。那時，庭院里的花香氣彌漫，與酒氣相滲透；那時，隱隱可以聽見，伊犁河水源源不斷地流淌著。

如今，我又在馬背上，不敢多跑，畢竟歲月不饒人，況且身體陽了以后剛剛康復沒幾天。菊花零星開著幾朵，白色野花鋪天蓋地。此處的天藍得澄澈透明，我內心舒緩極了！遠望山巒青翠，云杉挺拔。雄鷹又在盤旋，它低緩俯視著。所有的經歷都是一筆寶貴的財富，尤其對寫作的人來說更是如此。回過頭來，我想，新疆帶給我的生命體驗便是開闊的視野和豪放的氣概。

若我的人生沒有新疆之轉折，我可能還在體制內循規蹈矩做一個教師，也就沒有我當下行走世界的灑脫，沒有我當下的寫作自由感。人生，沒有如果。就像美國詩人羅伯特·弗羅斯在《林中路》中所寫的：

黃色的樹林里分出兩條路

可惜我不能同時去涉足

我在那路口久久佇立

我向著一條路極目望去

直到它消失在叢林深處

但我卻選了另外一條路

我騎著馬，慢慢兜回，他們在溪水旁等我。溪水清冽，那是天山上的雪水奔涌而下。我說：“感覺好極了！”驅車而返，路過亞歐大陸地理中心（烏魯木齊西南部30公里的永豐縣包家槽子村），我站在慧敏越野車上，打開天窗，張開雙臂，豪邁地揮舞著“2023行走絲綢之路”的旗子。

回到新疆生產建設兵團十二師，喝酒吃晚飯。二毛是知青第二代，祖籍河南，在他身上河南的氣息已經蕩然無存，濃郁的新疆口音彌漫。他彈起吉他，唱起歌，微瞇著眼睛，表情豐富，沉浸到音樂與美妙的情感中，絲毫看不出已到退休的年齡。

“紅嘴雁飛回蘆葦隨風擺，河對面的莎吾烈泰，今天在不在？那年我飲馬來到了你的白氈房，我曾看到你彈著冬布拉，聽過你把歌唱。單純的相逢，平凡的晚上，我就在那個時候啊，傻傻地等到了天亮。月亮作證，你氈帽上的羽毛，親吻著晚風飄啊飄啊飄到了我的心上。”

這首伊犁本土民歌《蘋果香》，綿長中有淡淡的傷感。我聽著也仿佛回到了伊犁河畔，聽那白楊樹沙沙作響。二毛又唱了一首哈薩克族憂傷的傳統民歌《黑眼睛》，真是動人?。骸笆郎现挥幸榜R最快，有誰能比上你更可愛？別忘了林中相約永遠相愛，哦，我的黑眼睛?！?/p>

我們沉醉，歌聲里人在山上游蕩，與大自然緊密相依，而美麗的姑娘，我與你又要再次遠離，誰能不傷悲？

二毛歌聲中的傷悲還在飄散，前幾天他剛從喀納斯湖回來，他的好朋友金山書院作家康劍的突然離世，讓他猝不及防。

人生無常，遠離后還會再相見嗎？

太陽已落山，天黑了。我和慧敏要趕回去的路，兵團的朋友們繼續喝酒，我們發動引擎，開亮車燈，大膽前行。

明天我將獨自遠行，去往中亞烏茲別克斯坦。從烏魯木齊飛往塔什干三個小時，并不太遙遠。孤獨地在他國尋訪，去發現意外之喜，正是我此次行走絲綢之路的意義所在。

【責任編輯】王雪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