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個黎明時分

楊獻平，河北沙河人。先后從軍于巴丹吉林沙漠和成都等地。作品見于《天涯》《人民文學》等刊。主要作品有“巴丹吉林文學地理”系列《沙漠里的細水微光》《黃沙與綠洲之間》《沙漠的巴丹吉林》，“南太行文學地理”系列《生死故鄉》《南太行紀事》《作為故鄉的南太行》《故鄉慢慢明亮》，“成都筆記”系列《中年紀》《成都煙火日常》以及詩集和多部長、中短篇小說等。先后獲得全軍文藝優秀作品獎、首屆三毛散文獎一等獎、朱自清文學獎散文獎、第20屆百花文學獎散文獎、四川文學獎等。

現居成都。

穿衣。要是夏天，幾下就好了。冬季麻煩一些。衣服既是文明的標志，也是人之社會身份的體現。這種進化其實很荒誕。起碼是具備怪異意味的。當一個衣冠楚楚或者華麗雍容的人忽然去掉衣裝，一絲不掛地走在大街上，晃悠在眼前，無論空間大小，人數多少，起初的新鮮之后，肯定是一種無與倫比的厭煩。衣飾構成了人的基本尊嚴，也構成了人的職業和階級。它一方面給予了其他人神秘感，又使得人和人，尤其是異性之間有了可以抵擋與防守的“疆域”和“界限”。

而我要說的不是這個，而是黎明時分。

博爾赫斯寫道：“不出所料，奇跡一般/俯沖的黎明/會從心靈到心靈，滾滾而來。”（《朦朧的黎明》）。在這首詩歌當中，博爾赫斯寫的是黎明時分的港口。而對于我來說，成年后的黎明一般由學校和軍隊組成，再就是某些時候的出行。說起來慚愧，雖然是農民后代，可我從小就不熱愛勞動。當然，這里所說的“勞動”，只限于如我父母一般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民生活，而世上一切，人的一切思維、肢體行為都堪稱“勞動”，如長途旅行、伏案寫作、面壁誦經、長篇大論的演講、一本正經的開會，甚至家務、網絡聊天等。勞動是構成了人之所以為人的根本“動作”，以及腦力和肉身的天性般的機能。

“肉身多么美好啊！”這是我時常的感慨。洗澡時候，面對心愛之人的裸體，忽然看到妖冶的其他異性等，我就會從內心發出如此贊嘆。也始終覺得，肉身使得我們呈現出人之為人的驕傲和資本，也蓄滿了創造的動力，快樂的原漿與精神靈魂的通道。

在鄉村，黎明時分常常被定義和限定為雞叫三遍至太陽升起這一時間段。老人們說，太陽升起之前為黑夜最黑暗的部分。這時候，夜間的動物要及時返回，尤其是懼怕日光的。在我的記憶中，在鄉村每次早起是去讀書，少數的是跟隨父母去田地勞動。正睡得香甜，肉身和精神在此時放下全部武裝，沉浸在類似死亡的境界當中。當然，每一次醒來，都有一種重生的新鮮感覺。起床就下地勞動，簡直是對人的一種酷刑。我常常裝著叫不醒。

屁股上挨一巴掌，才哼哼唧唧地說馬上起來。可眼睛還沒有睜開，不到一秒鐘，又呼呼睡去。直到母親拿著掃帚連續打屁股，才沒好氣地坐起穿衣。

農忙通常在春夏秋三季。人在大地上勞作，為的是收獲那么一點肉眼可見的糧食，以及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所做的，所為的，都不過是“稻粱謀”，勉強糊口而已，再就是穿得暖和一些。中國農民從來就是向天要飯。在這三個季節當中，泥土和草木收集了夜間汗水，形成無數的晶瑩而冰冷的露珠，其中包括不知名的夜間生物體液、淚水，還有天與地在隱秘時刻的黏液。一出門，就會打濕褲腳，沁骨地涼。尤其秋天，玉米葉子長而寬大，蹲在上面的露水更多，稍微一動就會澆到手臂，沿著袖口進入胳膊，然后到腰間。農民是大地自然的一部分，類似莊稼、巖石、草木，甚至塵土蟲蟻。我們都是蒼天與大地的受惠者。而在上學路上，因為是行車馬路，寬闊而光潔，盡管可以感覺到附近山坡和田地里的濃郁的水意，但距離肉身還有一段距離，因此感覺還是不怎么寒冷。

如此多年，我遠赴外省。中國西北部的巴丹吉林沙漠。軍旅生活最典型的標志是早上出操，練習各種軍事動作。這種整齊劃一當中，包括了強制和服從，熱愛乃至對于戰爭與和平的深層理解，這既是對個人的一種全方位的鍛造，也是精神和思想的助力。早上的楊樹林里，烏鴉被我們響亮的口號和腳步驚醒，喳喳亂叫，翩翩低飛。

當紅日在東邊地平線上英雄般騰空而起時，我們已經洗漱完畢，進入了嶄新一天的緊張生活。如此多年，黎明漸漸變得不再緊張，除非是出差或者緊急的情況。沙漠的黎明時分，總是充斥著無邊的涼意和冷凝，風中蘊含的，都是曠野的消息。有幾次，我在黑暗的黎明步行到乘車點，路上沒有一個人，短袖在那個時候已經阻止不了身體“詞不達意”的哆嗦和雞皮疙瘩。而不遠處的機場，劇烈的轟鳴后，是呼嘯而起的戰鷹直沖霄漢。

那里是巴丹吉林沙漠。

遼闊、神秘、巨大、荒蕪，天空幽深如井，王維在距此不遠的居延海邊寫下“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居延城外獵天驕，白草連天野火燒。”悵茫、深切、古遠、幽邃，難怪此地在史前年代為烏孫、月氏、匈奴故地，游牧民族的彎刀月亮，奔騰的馬蹄與嗜血的戰斗……多年之后，一切都會成為傳奇和烏有，包括我們和后來者。

站在黎明的戈壁邊緣眺望，遠處的黑，混沌、無盡，大有大無，繼而徐徐發生的晨曦之光，像是一個巨大而空曠的夢境，一再映射人類的宿命。我曾經也在此寫詩說：“最好的騎士，修完烽燧/把自己刻進了荒涼。他的妻子/必是當地土著，只是她的祖上也來自幽州或者反向的邊疆/塵煙里的白楊樹，與弱水河私通/月夜的紅狐，在沙棘叢中被寂靜劃傷/這也是人類的黎明啊，開車去向深處的人/他們的背影，讓我想起于最黑夜的地方/以及失蹤的冒險家，詩人的長須上，總是結滿帝國的白霜……”

再過些年，我的第一個兒子大了，開始上學。我以為，人之初的辛苦難以想象，也是融入人群和社會的必經之路。黎明即起，我在朦朧的睡意中穿好衣服。他清醒之后，洗漱，吃東西，背起書包，開門，一頭扎進黎明。對于孩子，我總是怕他有什么閃失，哪怕是幾百米的距離，也要親自把他送到，交給老師，方才安心。

人對于自己后代的熱愛之心，是最熾烈的。有時候，我早早起來送兒子上學。如此幾年后，兒子已經能夠獨立上下學。但我們還是擔心，尤其是冬天的早晨與傍晚，倘若他沒有按時間回來，心就有些慌亂。忍不住下樓去接他。有時候在半路接到，有時候到學校找到。

偶然一個機會，我調到成都，兒子也跟著過來了。新的學校，兒子自然不適應。每天黎明，我都去送他上學。父子兩個，出原成都軍區東大門，拉著手，一直到學校門口。他讀初中之后，每次都是黎明，我早點起來，做好早餐，和兒子一起吃，然后一次一次地撲進黎明。把他送到學校，我再去單位上班。如此幾年，我體會到了生活的麻煩，更體會到了父子之間的那種無與倫比的親情。

有幾次，華燈已經覆蓋了整座城市，車輛的奔行比白晝更為兇猛。兒子還沒回來，時間久了，忍不住擔心，胡思亂想。總覺得這個世界上，存在著諸多的不安、不測，心慌意亂至極。慌慌張張地跑到公交站找他。很多時候，公交車，來了一輛，不見兒子，又來一輛，還不見兒子。我心慌得就要摔倒。一次次安慰自己說，沒事的，兒子肯定因為有別的事耽誤了。

大多數時候，我可以毫無懸念地接到他，盡管他總是會因為在學校的一些事兒，放學回家晚了。有幾次，在車站，實在找不到兒子，心如火燒一般回家，到門口，卻見兒子正蹲在墻根看書。那一刻，我心跳加速，血液沸騰。上前抱住他，拍拍他的后背，心情如雨后彩虹般絢爛、明媚。開門，給兒子換鞋，替他放好書包，給他盛飯。看著他吃，然后讓他去休息一會兒。自己收拾碗筷、洗刷。我感覺到一種巨大的幸福。作為普通人，我們所有的安慰可能僅只來自血緣之人。現在，兒子長大了，長時間住校。起初，我有些不習慣。忍不住去他住過的房間看，喊他的小名。然后才想起，兒子已經在綿陽讀高中了。一個人坐下來，不禁悵然若失。

地處華北的南太行山區鄉村，黎明是清亮的，但又是寡淡的。豐盛的那些，則是大人們踩著露水與霜雪的早起勞作，還有各家各戶重復而又艱難的日常生活。巴丹吉林沙漠的黎明則有些莽蒼、博大與神秘氣質。戈壁內外，季候之中，每一個黎明都是那么曠達與精密。成都的黎明始終氣息溫潤，還有諸多的嘈雜和陌生。霧霾也無孔不入，且又強悍，具有相當的密度。倘若遇到好的天氣，那種感覺，果真如艾略特《花朵在黎明》之詩句：“今晨的花盛放，昨天的花也曾盛放/晨光熹微，房間里飄過了芳香/花色正濃的芬芳、花事闌珊的芬芳/新鮮的花，枯萎的花，花朵在黎明。”

這些年來，我習慣了一個人出行。黎明起來，匆忙一番，打車到機場。幸好，我住的地方距離雙流機場很近，以至于很多出租車司機都不愿意接送，嫌路途太短了，掙不了我的幾個錢。

往往，車子在黎明奔行，再黑的顏色，也被各種燈飾分割成一小片光明。城市顯然是對鄉村和自然的“反動”。我坐在后排座位，看手機，或者看窗外。哦，那一棟棟樓房中，究竟有多少人居住，此時此刻，他們都在做些什么？安恬的睡眠，輕聲的夢囈，或者是床上的密語；叮當作響的早餐，抑或孤獨的嘆息，疼痛的呻吟。

黎明在城市，也被各種各樣的人聲充斥塞滿。可是我們都是孤立的，遠不如鄉村的草木和戈壁荒漠的砂礫……當飛機斜著身子，如一只奇怪的大鳥一般飛起，俯瞰城市，黎明的燈火使得它柔媚多姿，一切都小了，模糊了，而在大片云層之上，陽光干凈而凜冽，充滿了一如既往的生機，在云朵上，建造了一座又一座的美妙宮殿和大美境界。哦，我想這就是理想與現實，天庭與人間的區別吧。

哦，黎明。

【責任編輯】涉 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