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能媒介語境下的身體表征及其倫理取向

收稿日期：2024-01-13

作者簡介：王婉晴（2000— ），女，廣東興寧人，碩士研究生，主要從事文藝理論及文藝美學研究。

DOI：10.19493/j.cnki.issn1673－8004.2024.03.010

【摘" "要】 在新媒介時代，數字技術創造了新型實踐場域虛擬空間，同時也重塑了身體存在方式，肉身不在場的線上社交和對傳統時空生產模式的突破，成為當下身體進行實踐時的新表征之一。隨著科技的不斷發展，人類身體不可避免被技術介入，技術邏輯與個體主體的實踐互動正凸顯著身體倫理困境，身體在無意識中邁入被技術形塑的道路上。一方面，技術的便利促使身體從過往單一繁瑣的實踐活動中獲得解放，實現身體自由表達，探索人生更多可能。另一方面，在智能技術的運作邏輯下，身體審美表征由內到外受到技術規制，身體主體性逐漸被侵蝕與身體感知逐漸被削弱，正是身體遭受技術無形規約的明證。對于該問題的解決，需要立足身體美學視角，回歸自然身體本身，樹立倫理底線，準確把握身體實踐與生命意義的內涵，以對身體與技術關系進行重新審視。

【關鍵詞】 虛擬空間；身體實踐；身體美學；技術邏輯；技術倫理

中圖分類號：G206" " "文獻標志碼：A" " " 文章編號：1673-8004（2024）03-0110-09

對于身體的關注可從現代哲學家尼采開始追溯，依托于梅洛·龐蒂和?？碌热藢ι眢w本身的重視，身體歷經數次轉向后獲得研究者們正視。隨著科技進步與發展，身體話語也隨之發生轉變。在前智媒時代，與身體相關的主要研究視角立足于視覺文化與資本如何對身體表征進行形塑［1］、傳統技藝與身體的內在聯系［2］、符號化的身體表征蘊藉怎樣的文化內涵［3］以及身體與多種媒介之間的關系探討［4］等?？梢哉f，大部分學者專注于研究身體表征及其話語價值，卻忽略結合當代語境，對身體話語進行及時的更新建構，并輕視了身體主體與媒介技術的緊密關聯。

在當下，媒介技術為人們創造了一個有別于實體空間的虛擬空間，在這一新型實踐場域中身體話語也迎來革新。伊尼斯指出：“一種新媒介的長處，將導致一種新文明的產生?！保?］虛擬空間作為技術屬性與社會屬性疊加在一起的特殊空間，正通過自身空間的特殊性及應用普遍性影響身體現有的實踐表達形式，并由此形成了身體實踐研究新視角。換言之，身體處在新時代語境中，新媒介如何塑造身體實踐①表征，又誘發怎樣的與身體相關的技術倫理問題，都應站在人本立場上給予重點關注。故本文通過對智能語境下呈現的身體話語及技術對身體話語造成的影響進行剖析，以期為當下身體話語及理論延展研究提供新思考。

一、智能媒介塑造的身體話語

在新媒介時代遠距離移動通訊、VR、AR等技術為身體在虛擬空間進行實踐提供重要技術支持，并使原有實踐秩序發生巨大改變，由單一的現實空間實踐模式演變為虛實結合的雙重空間維度模式，身體實踐概念得到進一步深化。麥克盧漢認為，隨著生產力與生產方式的發展以及專業分工的不斷細化，我們這個世界關系正變得密切，彼此距離不斷縮小，地球只不過是一個小小的村落［6］125-126?？梢哉f，技術壓縮著世界范疇內與時空相關的一切事物和社會關系，形成點對點甚至點對面的網狀聯系脈絡，龐大的物理空間也被壓縮為地球村式的技術空間。在這一具有瞬息萬變特征的場域中，基于網絡技術實現的無障礙交流使身體實踐擁有更多可能性，并與現實物理空間實踐形式有顯著區別。

（一）身體不在場的線上社交實踐

從社交實踐與信息傳播的視角看來，肉身在場是構成溝通語境的關鍵，是信息交流的樞紐，其中強調無中介面對面生成交往情境，以雙方彼此憑借身體感知到對方才算共同在場［7］。但這一說法忽略面對面交流存在的前置條件，即地理距離的遠近。地理距離遠會使交流無法實時進行，信息傳遞出現滯后性，而遠距離移動通信技術的出現則適時解決這一社交窘境。根據麥克盧漢技術是身體的延伸的觀點來看，肉身經由技術的輔助實現虛擬化身在場，取而代之的是以圖像、文字、影像等形式存在。人們可以通過微信、Soul、陌陌等可視化社交通訊軟件進行實時溝通，又可通過抖音、快手、斗魚等短視頻社交軟件與他人進行影像互動。更進一步而言，身體進入虛擬空間進行實踐需要借助“屏幕”，它不同于觀看電影時的被動狀態，而是以“導航”的視覺機制來調動身體感官的感知，使身體進入與技術交互的主動狀態中［8］。有一種普遍共識認為，身體與技術的互動僅停留在“屏幕”表面，視覺感知替代了身體經驗。這種僅從單一的視覺感知視角來談論身體在虛擬空間中進行實踐的說法，不免是將虛擬身體的實踐行為簡化為一種淺顯而平面的活動，從而限制了研究的深度與廣度。唐·伊德對此說法做了剖析，認為身體與“屏幕”在交互中具有兩種關系，一種是“通過屏幕”（through the screen）：身體通過屏幕對神經知覺的刺激與網絡空間發生關系，從而調動身體感知參與其中；另外一種是“在屏幕中”（in the screen）：網絡空間面向人類開啟，人能在空間中擁有所有的感知維度，并能感受到被網絡空間包裹［9］。以網絡直播互動這一具有明顯身體與“屏幕”交互特征的例子而言，主播通過屏幕投影出數字化的虛擬身體，即身體的分身出現在網絡空間中，這一操作需要調動身體做出動作參與，觀眾做出的打賞或評論等行為都需要主播進行思考，并分析語境做出相應反饋，全過程都在調動身體進行感知。實際上，通過虛擬化身來表達出肉身的實際參與體驗，已然表明身體的參與早已超越純粹的只有看與被看的范疇，構成交流語境也并不以肉身在場為必要條件，虛擬化身同樣也能調動身體感知進行非傳統意義上的面對面交流。此外，共同在場強調的并非指地理意義上的距離，而是空間感知中的遠近。虛擬身體的出現削弱用戶對地理距離的感知，當網絡主播和觀眾進行密切的互動與交流時，情緒價值與精神意義的提供越豐富，兩者的空間距離感就越微弱，最終實現對時間縫隙的填滿，對空間的壓縮，達到同屏即共同在場的效果。

應該說，虛擬空間中的身體實踐并不是排除身體，而是以數字化形式將身體納入，以虛擬形式將身體經驗與感受傳達出來，而不是局限于想象之中。唐·伊德認為判斷身體是否處于實踐中，主要與身體和知覺的牽連（involvement）相關，重點在對動態的分析與行動的感覺等層面進行把握［10］。由此可見，網絡直播構成身體實踐的具體情境，其中主播與觀眾進行的彈幕交流、刷禮物等屬于物質實踐，而情緒價值的提供與滿足則屬于觀念性的精神實踐。在這種意義上，虛擬空間中的身體實踐才與現實空間中的實踐有所區分，并以多元且深刻的形式闡釋哲學概念中指涉的“實踐”意義。

（二）對傳統信息傳播模式與時空秩序的突破

自搭載影像技術與虛擬現實技術的多媒體出現，主要承擔運載信息作用的網絡平臺中的時間與空間屬性得到極大的拓展，傳播渠道多樣化，其信息內容傳播特質則呈現草根化與大眾化發展趨向。從前，信息傳播渠道自上而下掌握在精英群體手中，使傳播信息的話語權壟斷在少數人手中，網絡技術則將這一禁錮打破，現實中原有的社會身份與等級秩序都得到重建，無論是草根還是精英都在虛擬空間中擁有屬于自己的信息傳播話語權。個體是信息的生產者，也是信息的傳播者與接收者，信息傳播模式從單向的被動接收演變為生產與接收、主動與被動合為一體的模式。

在時間向度上，傳統電視、電影等視覺媒介只能做到實時放映，強調傳遞信息的即時性，觀看者以被動形式參與其中，并不能對信息即時加工從而進行文本內容再創造的價值賦予。自短視頻媒介出現后，用戶可根據個人需求觀看任何時段的影音資源，也可以通過下載存儲視頻的方式獲取即時觀看的權限，強調的是把“過去”（回看）與“當下”（直播）等時間段支配的主動權放置在用戶手中，并可通過發送“彈幕”評論參與文本內容的信息再加工，不管是實時評論還是延后出現的反饋，都實現了對文本的二次創作及內容的再豐富，在時間維度中使文本意義得到升華。具體而言，在虛擬空間中支配時間并不需要具備更多復雜與高超的知識或技術儲備。以抖音的使用為例，只要擁有一部智能設備（手機、平板），用戶就可隨時隨地拍攝短視頻面向大眾實時分享個人生活的動態，也可進行長時間段的在線直播，所有的技術操作都可在操作軟件指引下獨立完成。且直播硬件要求不高，操作便捷，技術障礙極大程度被弱化。用戶還可根據個人作息習慣自如地安排信息的生產與傳播，可選擇即時或回看的形式對信息進行加工，最后達成信息生產—信息加工—內容反饋的有序循環。

在空間向度上，凡是能接通網絡的智能設備都能為構建可進行身體實踐的虛擬空間提供技術媒介方面的支持。其中，網絡空間更是提供了多人自由互動的溝通場域，與需要接受各種禮儀、道德規約具有人際交往性質的現實聚會不同，在這里，個體能突破許多現實制約，盡情展露個性，只需花費極小的精力與試錯代價就能找尋到志趣相投的社群，輕而易舉地實現足不出戶便能廣交天下好友的美事。私人空間與公共空間出現交融，無邊界的網絡社交顛覆傳統的社會關系與社交邊界，縮小了個體與個體之間地理意義上的距離，現實世界分明的地域界限變得模糊。與此同時，虛擬空間中的社交高度自由也為個體帶來一定風險，私人空間向公共空間讓渡的過程中，個體在網絡分享的所有信息都以公開形式被展示在公共空間，在滿足個人窺探欲的同時，自己也淪為被他人窺探的對象。

由此觀之，虛擬空間中的身體實踐以技術化身在場為主，并使信息傳播模式呈現去中心化的傳播趨勢，重塑與再造了時間與空間兩個維度的運作與生產模式。可以說，身體在虛擬空間中既保留血肉之軀本能的感知，又擁有媒介技術帶來的自由與便捷，它不是簡單的多種特質的堆疊，而是一種身體與技術的深度融合。

二、智能技術對身體的規約及其內在邏輯

身體實踐是以調動身體發揮主觀能動性而進行的實踐，它強調身體主體性的決定作用。但在數字技術語境下，大數據運算、量化管理、人工智能等技術都對實踐空間進行功能性劃分，這意味著身體處在虛擬空間中亦受到空間的場所特質影響。麥克盧漢指出：“任何發明或技術都是人體的延伸或自我截除。”［6］61虛擬空間給予身體提供便捷的實踐場所，促使個體探尋人生的更多可能性，同時也帶來對身體主體與技術邏輯兩者關系的探討。即當虛擬空間運用自身技術邏輯對身體主體進行規約，迫使身體做出非自愿選擇時，技術與身體之間的倫理天平便有了明顯的傾斜。

（一）虛擬空間對身體施行雙重規訓

虛擬空間發揮規訓作用有賴于商業資本與技術邏輯的運作，兩種因素合謀催生大眾認同的審美標準與凝聚網絡用戶共識的虛擬社群文化，此兩種文化現象是虛擬空間對身體規訓的明證。借由網絡技術，媒體大肆濫用自身的影響力與話語權干預大眾的審美判斷取向，通過網紅直播、社會名流圖文照片的展示帶動大家參與模仿，看似是純粹信息的擴散，實則是某種意識傾向或文化認同的傳遞。于是，所謂的主流審美價值觀大行其道，有不同想法的個體也被裹挾在其中隨波逐流。具體而論，大眾認可的主流審美標準的建立是基于商業資本對媒體話語權的壟斷，當市面只流行幾種“完美身體”的范式，人們為了迎合時尚與潮流，會自愿為打造“完美身體”而進行消費。此時的身體圖像凝結的并非自然身體本身，更多是由影像技術、社交媒介和個體身份人設構造而成，是基于符合大眾審美期待而誕生的身體，以至于人們會驚奇地發現，線上線下不同空間維度中同一個人在虛擬空間中會有不一樣的面孔。在無形的標準審美意識泛化以及商業資本的推動下，人們努力開拓身體作為一種媒介的商業價值。換言之，對身體外觀與身體價值的關注成為當下個體對身體審美與身體消費的導向［11］。例如，網絡直播中主播為了迎合商業需求會費盡心思滿足觀眾的需要，千方百計將身體打造為觀眾滿意的樣子。這一現象在部分女性主播群體尤為明顯，由此更是形成所謂的“流量密碼”，即通過展示身體來獲取流量與關注。同時，“身體向美學/情色的交換價值蛻變的過程在觸及女性之時，也同樣觸及了男性”［12］，由此催生出的情色消費，衍生出“純欲風”“斬男/女風”“廳局風”等一系列扭曲的審美風向在網上流行。與審美相反的視覺傾向則是“審丑”，主要以獵奇搞怪的扮相甚至長相或嘩眾取寵的行為博得流量。顯而易見，無論是審美還是“審丑”，都有大眾盲目偏好的選擇取向潛藏其中，并促成該類身體娛樂文化流行。借助傳播技術的通達便捷性，這種身體文化在虛擬空間中更容易引起社群之間的廣泛討論，引發共鳴，最終形成群體自發性的認同。由此，福柯筆下的“全景敞視監獄”在虛擬空間中便無形構成，虛擬社群將這種風向認知當做群體認同的意識話語，以此形成非制度性的社群規則，這種無意識來自“他者”的規訓力量，通過言語賦值、數字解碼、社群間隔等方式使自然的身體淪為“馴服的、訓練有素的肉體”［13］。另外，為了融入社群中，持有不同認知的個體從被動接受或排斥的偏見中轉為主動迎合，擁有自我規訓意識的身體至此形成。但與?？陆衣犊臻g中權力運作機制有所不同的是，虛擬空間運行規訓權力的主體是由無數用戶個體自發構成的，整個空間運作體系體現的正是個體與個體、個體與社群之間權力的相互制衡。

毫無疑問，在雙重規訓視角下，身體淪為消費娛樂的敘事載體，并被迫適應數字技術扭曲的身體審美風尚。而技術邏輯與商業資本的合謀，正放大這種反身性的異己力量，影響實踐主體做出理性判斷。

（二）虛擬軀體遮蔽純粹身體

虛擬空間為身體實踐提供無邊界平臺，人們只需連接網絡，滑動智能媒介界面，就能將身體展露在大眾視野中，但這種身體并非完整也并不真實。所謂的虛擬身體是回避物質肉身，以理性技術為建構基礎的身體形式，是個體在虛擬空間中進行實踐必須依靠的媒介。這種技術化身以數字化形式轉移人們對血肉之軀的關注，人們營造的理想化的、漂亮的人設，本質上是默認虛擬身體如同萬能的運算公式一般，將各種既定的數值與信息輸入就能打造出完美無瑕的身軀。它可以是對具身存在部分特征的保留，也可以是對臆想中的身體構件進行偽造，但不管如何設計，都只是數據的采集與編造，無法完美還原身體本身。因此，身體主體特有的個性與特色被磨滅，肉身被肢解為零碎的身體器官，并被引導著走向適應數字化塑造與修正的進程中。此外，虛擬化身并不能帶來完整的身體感知體驗，只能提供視覺和聽覺瞬間的感官感知來補全身體在虛擬空間中的實踐體驗，這無疑警示著身體主體性陷入迷失的泥沼中。一方面，技術化身是虛擬空間實踐的通行證，這意味著實踐者需要遵守這種非體系化的身體規則，身體已然無意識地被納入同質化、標準化和數據化的空間，并沉浸在電子烏托邦帶來的數字化身體具有無限可塑性的認知中。另一方面，瞬間的感官刺激帶來的愉悅感如同罌粟一般容易誘使人們精神麻木和上癮，使人們沉醉于技術邏輯帶來的單一感官體驗的滿足，甘于留戀視覺圖像和聽覺音像等淺層次的精神享受而放棄深入挖掘事物本質的思考，大腦深層的運算能力與抽象思維的理解能力便日趨弱化。于是，人類對問題的解決不再以自身經驗與感受作為依據，而是向理性技術尋求解決方案，這種惰性思維會助長人類對技術邏輯的依賴，加劇人類對自我的懷疑，身體的獨立思考能力與自主意識便消融在技術化身中。

總之，虛擬身體的存在揭露當下社會興起技術崇拜傾向，數字編碼創造的身體越風靡，越容易分散人們對物質性身體的關注，這實則是身體主體性被不斷蠶食的表征。數字軀體的本質是技術邏輯造就的產物，當身體主體越順從于技術邏輯的支配，技術對身體的控制將會越緊密，身體的完整性便被破壞，最后淪為被技術馴化的異常身體。

（三）虛擬社群文化喚起認知焦慮

網絡空間只是社群的集合平臺，不同群體以其自身的認知結構、興趣愛好、年齡、性別等因素形成各有特色而獨立的生態體系，這也意味著完整的虛擬空間被不同的網絡文化分割得支離破碎，而文化區隔的形成帶來的并不是自由表達而是另一種意義的封閉與對抗，并容易造成“信息繭房”效應，個體無意識陷入社群造就的“部落化狂歡”中而不自知。在某種程度上，這種文化處境給予身體實踐極大的展演空間，人們營造符合社群文化的人設，享受著文化同好者的追捧與贊美，獲得極大的他者認同感滿足，但同時也會影響個體對自身做出明晰的認知判斷。再加上社群用戶文化素養、媒介素質和知識水平參差不齊，認知表達上是趨向感性而非理性，當人們深陷在虛擬人設中，再重新面對身體存在的生理瑕疵就會有無盡落差，易滋生認知混亂、抑郁、自閉等精神障礙。具體而言，虛擬社群的存在使個體與個體之間的交往更便捷與廣泛，但這種人際交往方式脫離傳統社會的交往形式，本質上是建立在技術邏輯上而產生的關系聯結，并不以真實具身交流為前提，也并不能立刻將情感、血緣、信任等要素作為維持關系的基礎。這種人際關系的建立是疏離而脆弱的，是扁平的，一旦不進行經營或者網絡斷聯，關系便難以維系，從而會無形放大人們內心深層的孤獨感。此外，虛擬社群還具有明顯的社交屬性，當個體孤獨感難以祛除，人們便會忙于尋找下一個意趣相投的社群或網友，再度沉溺在狂歡之中，這種周而復始的惡性循環過程正是精神匱乏與認知焦慮的表征之一。個體渴望內心的空虛得到滿足，卻又無法從根源上解決問題，只能不斷盲目地進行社交，不斷從虛擬空間建立起的代償性人際關系中尋求慰藉，由此陷入周而復始無止境的焦慮中。

實際而言，自我認知是一個待完善的過程，實踐是豐盈自我認知的途徑之一。虛擬空間中的社群文化、人際關系都有極大的不確定性與流動性，它使身體的行動軌跡與認知無序化，盲從獲取數據信息。因此，個體的自主認知被虛擬空間中紛雜的信息左右，只能以無助、迷茫和焦躁不安的姿態面對浩瀚的信息流。

（四）信息過載誘使身體感知紊亂

互聯網的迅猛發展使得人們獲取信息途徑更多樣化，隨之而來的是大量信息內容使人眼花繚亂、應接不暇，打破了人們身體感知的節奏平衡。具體而言，網絡空間中的信息獲取需要人們不斷在繁多的信息平臺中來回跳轉獲取，不同平臺的運作模式和使用體驗具有差別，此時個體的連續感知體驗被打斷，變成碎片化感受的堆疊。再加上網絡信息發布以商業利益牟取為價值導向，為了盡可能地獲得個體關注，平臺對信息內容的推送會采取規模化模式，大范圍地進行信息的輪番轟炸，身體的注意力與精力是有限的，自然難以維持感知的穩定性，并且碎片化的網絡信息會阻礙身體感知的深入思考。個體在接收信息時是對信息解碼—加工—編譯的過程，然而網絡信息是分散的、精要的、片段的，無法憑借片面內容進行深入解讀，甚至不能還原完整的信息本身，片段內容的關聯性就此替代了完整內容的邏輯層次性，身體感知中的邏輯思維與批判性思考也被分割得七零八碎。進一步而言，人們在獲取信息時會被平臺不斷推送更新的信息內容所吸引，從而導致注意力的分散，個人完整時間被碎片化，進而被擠占，像是微博內容的刷新機制，對喜歡的博主內容點贊后，用戶首頁會實時推送相關領域的信息，這種“點贊—推送內容”的激勵式反饋機制，正無形誘導著用戶盲目地不斷接受新信息的洗禮。社交媒介應用也是如此，個人時刻保持通訊的暢聯，并需要花費時間回復即時的信息。因此，個人完整且連貫的時間被中斷與占用，身體感知變得零散。

可以說，身體感知紊亂源于網絡空間中信息內容碎片化導致的個體感受體驗和身體節奏碎片化，本質上是身體感知對快速更新的信息內容不能短時間內處理并消化適應，從而引發認知負荷造成身體感知負擔。但身處于大數據盛行的時代，理性技術的運用是不可避免的，故技術邏輯與身體主體之間產生的沖突如何緩解甚至消除，還需要繼續深入探索。

三、在身體美學向度中尋求倫理平衡的可能

新媒介時代下，虛擬空間呈現出身體實踐多樣化的表征，無論是虛擬身體的出現，還是對傳統信息傳播模式的突破，表面上都顯示身體對技術的自如掌控與駕馭，個體憑借自主意愿利用技術完成社會實踐，實現與技術協同發展和互動交流。事實上，身體與技術交互呈現出的認知焦慮與感知紊亂等癥狀都源自技術邏輯對身體的規訓與干預。特別是在技術邏輯與個體主體爭奪身體自主權的角逐中，當技術邏輯在身體實踐中占主導地位，身體的主體性便被侵蝕，身體的自然性也被剝離，身體被反身性的力量支配，在倫理天平的失衡中，身體便邁向異化的道路。于當下而言，人機深度融合的社會發展趨勢不可逆，身體與技術邏輯的合作共生本質上是身體與世界之間的關系。對技術邏輯的深入探析，意在了解身體本質，即更好地了解“人的一些主要延伸及其心理影響和社會后果”［6］4。但僅從技術視角看待身體實踐顯然是不夠的，歸根到底身體并非只具有技術屬性與生理屬性，還是“我們感性欣賞（感覺）和創造性提升自我的場所”［14］11，從這一意義上深思身體與技術的關系及其存在的倫理問題，有助于身體實踐回歸于身體本質并獲得生命意義上的平衡。

（一）堅持以人為本的原則為實踐前提，在技術邏輯與身體主體之間達成實踐意義與倫理標準的一致性

作為虛擬空間的創造者與技術運用的生產者而言，技術的發展固然滿足身體實踐所需，但同時也在削弱身體主體性，當下在技術與身體自我何為主體的角逐存在不可控的趨勢下，虛擬空間對身體的雙重規訓正揭露出技術邏輯對身體霸權式的控制。梅洛·龐蒂指出：“人類的存在既非一個脫離身體而能獨立存活的能進行思考或感知的實體，也非復雜的機器，其主體性即在于我們作為活躍的生物個體，以人類身體介入世界，與世界產生聯結。”［15］這意味著身體實踐是以身體感知體驗為主，技術邏輯的存在僅作為輔助工具，身體實踐的進行最終是為了探索身體本身，研究身體與外部世界的關系。因此，技術邏輯的運用與發展應該立足于人文層面與個體關懷上，它需要相應的倫理價值的規約與引導?？梢哉f，技術本沒有倫理道德觀念，但是技術的開發者及運用者會賦予其倫理價值。從這一層面來看，技術邏輯與身體主體之間的倫理道德取向應該是一致的，技術即使僅作為媒介工具存在，也需要發揮其具備的正確價值取向和認知作用，進而引導使用者。反之，作為技術的使用者，人類也應該保持警惕，切勿陷入技術崇拜的桎梏中。進一步而言，技術對身體的霸權，除卻使身體陷入道德倫理困境中，還在于對身體主體性的侵占。舒斯特曼提出：“當我們被過量的感官興奮所過度刺激時，這種意識能夠告訴我們，何時拒絕它們或切斷它們以避免它們的傷害。這種強化而專注的意識也能夠教導我們如何躲開令人煩惱的刺激。”［14］19顯而易見，在技術語境下的身體容易被技術邏輯打造的電子烏托邦所迷惑，我們需要提高身體的感知能力，增強個體的自主意識以進行應對。唯有喚起這種身體主體意識才能更好地抵御技術的侵蝕，這是對身體的自然性、完整性和主體性的尊重，從而真正做到技術對身體的適配而不是奴役。因此，身體主體與技術邏輯在實踐層面上達成倫理共識，在技術研發方向與倫理價值取向中實現統一。

（二）尊重生命倫理底線，不忘技術研發初心

新興技術的多元化發展讓身體概念泛化成為一種明顯趨勢，從肉身概念的身體到離身實踐的虛擬身體，再到賽博格身體與人工智能身體，不同形態的身體概念都在陳述著一個事實，即個體可以躲在技術化身之后，通過這些數字身軀表達自己的訴求，滿足個人的欲望。當個體借助這層虛擬身份外衣以達成私人目的，需要追究的責任肉身主體卻能脫離技術化身逃之夭夭，這無疑在法律及道德層面將帶來滅頂之災。事實上，在現實世界發生的許多惡性詐騙事件也在虛擬空間中重復上演，手段更是層出不窮。因此，技術哲學（technological philosophy）與機器倫理（machine ethics）愈發成為學界探討技術與人類關系的重點研究方向。從這一視角來看，我們能發現社會發展倚重于理性技術是必然趨勢，卻不意味著社會發展進程中道德、法律和人性等人文因素就要隨之被拋棄。需要強調的是，之所以在技術語境下我們多次重申重視技術要有倫理底線，是因為這些“倫理既是對內在生命的看護與整飭，也是對外在秩序的訴求和表達，是對生命感覺的梳理和現實生存的規范”［16］，它能喚起人們研發技術的初衷，從而保持必要的敬畏心。故此，針對技術可能產生的負面效應及危害，我們需要立足于對生命尊重的立場進行周全考慮，建立合適的規章機制對技術進行風險評估，并做好事前預防處理和事后控制工作。當然，面對新技術的出現，我們無須排斥技術帶來的負面效應，畢竟并非所有技術都能完美無瑕、不存在缺陷，同時也并不需要一刀切地否認技術帶來的正面影響。應該保持一種警惕審慎的態度，給予其充分的成長空間，并留有充足的時間加以檢驗，讓公眾能加以理解與支持，唯有在此基礎上互信才能讓身體與技術和諧共存。

（三）重視精神需求與身體需要，與時俱進完善與身體相關的理論建構

縱觀身體與技術交融的過程，我們可以發現許多技術產品并沒有重視身體本身的體驗，會更多從功利與效用層面上關注人們是否喜歡運用這些技術產品，在技術更新迭代的過程中這種跡象愈發明顯。比如只要提供數據就可以檢測身體健康情況的智能手環、各種運用了大數據算法推送內容的社交應用等，在這些可為人們提供便捷合適的私人定制服務的背后，存在為了讓用戶對產品產生依賴而設置的“成癮性”算法技術，自然身體在技術與數據的覆蓋中逐漸被量化。但人不僅是被動的技術體驗客體，同時也是主動參與技術研發的實踐主體，技術在形塑和改造身體的過程中，人也能發揮主觀能動性，改善技術的不足。例如，早期的VR技術讓身體能體驗虛擬維度的自由，卻只能停留在可視的階段中，而現在的觸覺媒介技術的介入充分改善了身體體驗。由此可見，技術從來不是在單向度地隨機發展，身體對技術的介入正讓科技發展趨于人性化，并更好地滿足身體實踐所需。

再者，后人類科技語境使得身體分化出更多形態，這也意味著與身體相關的知識體系與學科需要及時建構和完善。例如，傳統身體美學中強調身體體驗是以切身感官直接接觸獲得，而當下的身體體驗可通過技術媒介間接獲得，“具身性”的概念向“超具身性”轉變［17］。這意味著個體的身體經驗獲得不再局限于純粹的自然身體中，而是以多種虛擬在場形式獲得超越自然肉身的體驗，這些虛擬體驗往往帶來超越現實體驗的身體感知。誠然，技術媒介帶來的身體體驗是新奇的，虛擬技術越朝向高仿真的程度逼近，帶來的感知快感則會越強烈，越容易讓人沉迷。當下，虛擬技術也應用于電子游戲等產品中并越來越普遍，許多青少年將更多的時間投入到游戲的虛擬現實世界，逐漸有將消遣娛樂的虛擬身體替代純粹身體的傾向，這種“娛樂至上”的異常狀態，無疑會誘發更多相關的心理問題與精神疾病。因此，如何正確認知與理性評價這些“超具身體驗”則成為當代身體美學需要思考的問題。可以說，現在的技術發展還未到達頂峰階段，但出現的問題則足以讓人們憂慮未來的人類該如何自處，當科技有朝一日凌駕于人類的控制力之上，毫無疑問會迎來技術對人類的反噬。更有學者提出設想，當智能媒介全方位碾壓人類的階段來臨，大量的人將會被社會發展進程淘汰［18］。故此，我們需要明確身體實踐帶動的技術發展導向并不應該只有效用性與功利性，“以精神為主導的文明軸心才是目前人類與技術共存、共謀的必要基準線”［19］。同時，對身體美學理論的完善也應超越當下語境，提前審慎思考不同環境身體將要面臨的風險與問題，面對新情況要具體情境具體分析，對不適應當下時代的身體話語要適時革新或揚棄，唯有如此，才能以辯證與批判的廣闊視野更好地面對身體將要遇到的各種挑戰與機遇。

四、結語

受當下的技術發展認知所局限，身體所涉及的諸多問題，還需要以一種“先行到未來的實踐”視野做進一步的思考［20］，而不是等待問題逼近才進行所謂的周全考慮，這是對生命發展進程的尊重，亦是敬畏。

當前虛擬空間為身體提供新的實踐場所，帶來身體表征重塑的同時，也帶來新的實踐倫理問題，這也給予相應啟發，即人類的實踐意義并不是一味地追求膚淺的精神刺激與享受，短暫的人生更是時刻在提醒人們活出在世的價值與意義，某種程度上也促使我們“需要給身體實踐的多樣性以更重要的關注，通過這種實踐我們可以從事對自我認識和自我創造的追求，從事對美貌、力量和歡樂的追求，從事將直接經驗重構為改善生命的追求”［21］。固然，身體與技術之間倫理問題的解決并不是一蹴而就的，當我們能回歸身體本身理解如何進行兩者的平衡，解答也會隨之而來。

注釋：

①" " "“身體實踐”概念首次由梅洛·龐蒂在《知覺現象學》中提出，其強調身體在實踐中的核心作用，認為身體實踐是人們了解世界與改變世界、獲得外界最直接認知的重要方式。而后，保羅·康納頓在《社會如何記憶》一文中對這一概念進行補充，認為身體實踐是身體動作實踐，強調以身體為感受主體，是身體親身去參與勞動的一種體驗與感知能力。而在后現代語境中，舒斯特曼將實用主義哲學與身體理論相結合，身體實踐的概念不再僅困囿于形而上的社會學、哲學等學科領域，還與日常生活緊密結合，其強調身體是作為實現美好生活的“媒介”的重要性。本文所提到的“身體實踐”概念，依托于上述概念路徑而產生，可以將身體實踐理解為通過立足于智能媒介技術變革語境，重新對身體與世界、身體與技術和身體與自我等關系進行審視與反思的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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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羅清戀；校對：王茂建

The Body Representation and Its Ethical Orientation in the

Context of New Media

WANG Wanqing

（College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Culture， Guangdong University of Foreign Studies， Guangzhou Guangdong 510420， China）

Abstract： In the new media era， digital technology has created a new type of practice field virtual space， while also reshaping the way of body existence， the online socialization without physical presence and the breakthrough to the traditional mode of spatio-temporal production， becoming one of the new representations of the body when it carries out the practice nowadays. With the continuous development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 the human body is inevitably intervened by technology， and the interaction between the logic of technology and the practice of individual subjects is highlighting the ethical dilemma of the body， which is unconsciously stepping into the path of being shaped by technology. On the one hand， the convenience of technology has helped to liberate the body from the single and cumbersome practical activities in the past， realizing free expression and exploring more possibilities in life. On the other hand， under the logic of intelligent technology， the body’s representation has been regulated by technology from the inside out， and the gradual erosion of the body’s subjectivity and the gradual weakening of the body’s perception are clear evidence that the body has been subjected to the invisible rules of technology. To solve the problem， it is necessary to focus on the perspective of body aesthetics， return to the natural body itself， establish an ethical bottom line， and accurately grasp the connotations of body practice and the meaning of life， in order to re-examine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body and technology.

Key words： virtual space; physical practice; body aesthetics; technical logic; ethics of technolog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