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代牛酒賜予現象新論

摘" 要：

漢文帝即位伊始，出于維護皇權的考量開始將民爵與牛酒一同賜予百姓。統治者在賜民爵的同時舉行飲酒禮，以期厘定新的等級秩序。漢武帝在位時期，通過對外戰(zhàn)爭掠奪了大量的牲畜并擴大了牧場面積，為漢王朝的畜牧業(yè)發(fā)展帶來了得天獨厚的條件。宣元之際，這些被俘獲的牲畜很可能會帶來大規(guī)模的牲畜老病問題。因此統治者進行了高頻率的牛酒賜予。王莽時期為了與漢王朝劃清界限曾一改牛酒賜予故事，對民眾賜予羊酒。東漢以降，隨著現實狀況的變化，統治者再也沒有能力進行頻繁且大規(guī)模的牛酒賜予。

關鍵詞：漢代；牛酒；鄉(xiāng)飲酒禮；賜予；漢文帝；王莽

中圖分類號：K234"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10300（2024）01001807

收稿日期：20230911

基金項目：教育部人文社科規(guī)劃基金項目：“秦漢民生問題的認知及實踐研究”（22YJA770004）成果

作者簡介：王丁諾，男，吉林松原人，陜西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博士生，主要從事秦漢史研究。

兩漢時期，統治者經常會在一些節(jié)慶場合賜予百姓牛酒，受過這一恩惠的百姓數量極為龐大。《史記》《漢書》以“賜女子百戶牛酒”的形式記錄了統治者的賜予之舉。然而，“賜女子百戶牛酒”雖為一種普惠性質的賜予行為，但卻與農耕文明的耕牛保護原則背道而馳。這樣一來，漢代統治者是否進行過實質意義上的牛酒賜予有待考證，學界對傳世文獻所記載的牛酒賜予現象也存有爭議于琨奇先生以漢王朝有對耕牛進行保護的必要性為基點，認為兩漢時期的牛酒賜予很可能折合成了等價貨幣。參看于琨奇《賜“女子百戶牛酒”解——兼論秦漢時期婦女的社會地位》，載于《中國歷史文物》1999年第1期。郭俊然則不支持這一觀點，并引入了一些新的材料進行分析，詳見郭俊然《漢代賜牛酒現象探析》，載于《北方論叢》2016年第6期。。筆者不揣淺陋，通過梳理與漢代牛酒賜予現象相關的史料，以厘清牛酒賜予備受爭議的幾個問題，譬如統治者是否進行過實質意義上的牛酒賜予以及統治者所賜之牛的來源。行文不當之處，懇請方家指正。

一、漢文帝普賜牛酒

眾所周知，西漢時期是統治者廣泛進行牛酒賜予的開始。然而在先秦時期，牛酒僅被賜予出征的將士。齊威王為了表彰田單抵抗燕軍的卓越貢獻“乃賜單牛酒，嘉其行”［1］。直至楚漢相爭之際，牛酒依然被用來勞慰將士：“當今之計，不如按甲休兵，百里之內，牛酒日至。”［2］1871不過，自漢文帝即位以來，牛酒的賜予對象卻有所改變。《漢書·文帝紀》：“其赦天下，賜民爵一級，女子百戶牛酒，酺五日。”［2］108漢文帝在“赦天下”的同時將“民爵”與“牛酒”一同賜予百姓，是前所未有的，這一賜予可能存在特殊意義。

漢文帝所進行的牛酒賜予，一改先秦時期牛酒勞軍的慣例，開普通百姓亦能享用牛酒的先河。日本學者西嶋定生在對兩漢時期的牛酒賜予現象進行深入研究后，認為統治者將牛酒與爵位一同賜予有著特定的作用：“與賜爵同時舉行的飲酒禮上，按爵位來確定席次序列，跟以正齒位為目的的鄉(xiāng)飲酒禮的機能一樣，是作為神圣的飲酒儀禮上的盟約，將參加者從內部緊密聯結起來，并且使他們互相確認這種爵位的意義。”［3］424漢王朝的統治者通過普賜牛酒，為百姓舉行飲酒禮提供了便利。飲酒禮的舉行，又有助于百姓承認漢王朝所厘定的爵位秩序，而這一切的最終受益者則是漢文帝和他的統治集團。

漢文帝之所以迫切地希望百姓承認并維護爵級秩序，可能有其自身的特殊需求。與惠帝不同，漢文帝的即位過程伴隨著波詭云譎的政治斗爭，功臣集團

“功臣集團”是相對于“呂氏集團”而言的朝中政治集團。而“軍功受益階層”是李開元先生所提出的概念，相較“功臣集團”來說往往范圍更為龐大。參看氏著《漢帝國的建立與劉邦集團——軍功受益階層研究》，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0年版，第119-260頁。在清洗呂氏集團后，經過再三考慮才決定迎立母家勢力薄弱的代王劉恒起初呂后因薄姬不受寵，并沒有對代王母子趕盡殺絕。不過在劉恒獲封代地后，呂后仍然對劉恒抱有戒心，并進行嚴密監(jiān)視。參看張小鋒《對呂后出宮人與代王劉恒“獨幸竇姬”發(fā)微》，載于《晉陽學刊》2009年第1期。。代王劉恒亦對這一機遇抱有懷疑態(tài)度，派出親信考察長安局勢后才逐步打消顧慮，繼承帝位。由此可見，代王劉恒的即位在很大程度上是由功臣集團一手操縱。就劉氏內部的宗親關系來看，代王劉恒本不具備繼承帝位的優(yōu)先性。當漢高祖?zhèn)魑挥跐h惠帝后，劉恒已然失去了繼承帝業(yè)的資格。直至惠帝所有的“子嗣”被功臣集團以非惠帝血脈為由處死后，皇位繼承序列這才重新回到高帝法統參見曲柄睿《“高皇帝約”與漢帝位繼承原則的確立》，載于《史林》2013年第4期。

。被功臣集團所扶持的代王劉恒在帝業(yè)的繼承上有著多方面的弱勢，以至于劉恒在完成從“代王”到“漢家天子”的身份轉變之際面臨著前所未有的困難。

李開元先生在討論漢文帝在位期間的政治局勢時，認為文帝面臨著“不得不無為”的客觀環(huán)境。不過，李氏提及漢文帝本人在這樣的客觀環(huán)境之下并不是毫無作為，文帝曾力圖保持皇權、軍功受益階層與諸侯王國的平衡。文帝即位后，便以代國舊臣為核心重建漢朝宮廷，并扶持劉氏諸侯王為皇權之外援，同時推行列侯之國，侯國遷徙等方策以抑制勢力過于強大的軍功受益階層相關內容請參看李開元《漢帝國的建立與劉邦集團——軍功受益階層研究》，三聯書店2000年版，第209-260頁。

。上述措施，主要是通過政治手段逐步打擊在朝的軍功受益階層和身處地方的諸侯王勢力。這些措施所取得的效果已被廣泛認識關于漢文帝令“列侯之國”和“易侯邑”政策，參看陳蘇鎮(zhèn)《漢文帝“易侯邑”及“令列侯之國”考辨》，載于《歷史研究》2005年第5期。。如果將保持皇權、軍功受益階層與諸侯王國平衡的措施視為漢文帝的“有為之舉”，那么則需要重新認識漢文帝所開創(chuàng)的牛酒賜予現象。

一般認為，鄉(xiāng)飲酒禮作為一種象征性的儀式，主要起著建立地方認同、構筑鄉(xiāng)里秩序的作用參見仇鹿鳴《魏晉之際的政治權力與家族網絡》，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59頁。

。鄉(xiāng)飲酒禮通過爵位等級與齒位秩序構建了鄉(xiāng)里秩序，維護了基層社會的穩(wěn)定，使?jié)h文帝與其統治集團成為最終的受益者。在漢文帝加強皇權，以保持三權平衡的背后，牛酒賜予是否會給予漢文帝個人更大的益處？答案是顯而易見的，西嶋定生先生在討論“賜牛酒”與“賜脯”之間的關系時指出，賜牛酒打破了對漢代民間社會“群飲酒”的限制關于“漢律，三人以上無故群飲酒，罰金四兩”的相關記載。請參見《漢書》卷4《文帝紀》，第110頁，顏師古注引文穎曰：“漢律，三人以上無故群飲酒，罰金四兩，今詔橫賜得令會聚飲食五日也。”。賜牛酒是以里為單位的，可以把伴有賜牛酒的賜脯聚飲視為是以里為單位進行的，換言之是由于此物而舉行的臨時的社祭參見西嶋定生《中國古代帝國的形成與構造——二十等爵制的研究》，武尚清譯，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406頁。

。這樣來看，漢文帝通過賜牛酒一事，打破了法律所約束的群飲酒限制。因此，東漢時期許慎的《說文解字》才會以“王德布，大飲酒也”［4］來解釋“脯”字的涵義，即漢帝國轄境內的百姓，通過皇帝賜予的牛酒和隨之而來的鄉(xiāng)飲酒禮感受到了皇帝的恩德。

這一恩德包括牛酒的賜予與宴飲限制的取消為百姓帶來生活上的愜意。

更為重要的是，無論身處漢帝國的郡縣抑或諸侯國轄境內的子民均獲得了同等性質的好處，這便是爵位李俊芳在總結漢代皇帝即位時的爵位賜予時指出，恩賜萬民只是爵位賜予的一個原因，另一個原因還需要和爵位的本質聯系起來。參見氏著《漢代皇帝施政禮儀研究》，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128-134頁。。這些獲賜爵位的百姓，在日后的實際生活中更會感受到爵位為他們所帶來的種種好處西嶋定生曾以專門章節(jié)敘述爵級為漢代民眾所帶來的實質性好處，本文不再贅述。參見氏著《中國古代帝國的形成與構造——二十等爵制的研究》，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309-423頁。。諸侯王國轄境內的子民同樣也獲得了漢文帝所普賜的爵位，這是諸侯王們所難以給予的。正因如此，直至東晉時期朝臣仍積極地建議皇帝進行賜爵：“陛下應天繼統，率土歸戴，豈獨近者情重，遠者情輕！不若依漢法遍賜天下爵，于恩為普，且可以息檢核之煩，塞巧偽之端也。”［5］東晉時期的朝臣認為，漢代所推行的賜爵制度有助于解決帝制模式下“近者情重，遠者情輕”的問題，對以皇帝為中心的“近者”與“遠者”均有著一定的拉攏作用。將爵位賜予諸侯王國轄境內的子民便為拉攏以皇帝為中心的“遠者”。

除卻全國范圍內的牛酒賜予外，漢文帝在位期間曾有一次因幸太原并逗留十余日，同時進行牛酒賜予之特例。然而，這次較為特殊的牛酒賜予往往被忽略。《漢書·文帝紀》載：“上自甘泉之高奴，因幸太原，見故群臣，皆賜之。舉功行賞，諸民里賜牛酒。復晉陽、中都民三歲租。留游太原十余日。”［2］119盡管漢文帝只在太原國一地進行牛酒賜予，但這次牛酒賜予的意義不容小覷。先前，漢文帝以“皇子武為代王，子參為太原王，子揖為梁王”［6］423，借助子嗣在故國的勢力范圍暗自積蓄力量。此外，漢文帝對故國勢力范圍內的相關官署亦安排得當。從后來文帝過太原的記載來看，太原國所用已盡為代國舊吏，更遑論代國參見安子毓《漢文帝前期政局探微》，載于《中國史研究》2023年第1期。

。漢文帝僅在太原國賞賜牛酒可以視作對“近者”即其原來班底的拉攏，以應對不時之需。

在拉攏“近者”與“遠者”外，普賜牛酒與爵位在漢帝國范圍內形成了一定的“約束”作用。有觀點認為，漢代的爵位包括二等：其一，是皇帝之皇子生下來就可給定妥的諸侯王；其二，不言而喻，便是列侯。從而諸侯王也是爵位，在第二十級之上有諸侯王之爵，也可說有共計二十一等之爵位參見西嶋定生《中國古代帝國的形成與構造——二十等爵制的研究》，武尚清譯，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55頁。

。假使諸侯王也可以被視作二十等爵之外的一等爵位，那么飲酒禮所著重強化的爵級與齒位秩序，自然而然地有了約束與規(guī)訓諸侯王的意味。

仇鹿鳴先生曾對司馬懿在討伐公孫淵前，在故里舉行超規(guī)格鄉(xiāng)飲酒禮之例進行著重討論。仇氏認為，司馬懿特地衣錦還鄉(xiāng)舉行鄉(xiāng)飲酒禮，是借助皇帝的權威將自己在政治舞臺上的權勢投射于鄉(xiāng)里社會，從而達到抬升其家族在鄉(xiāng)里社會中的地位。這樣一來，司馬懿就在河內構筑起以司馬氏家族為核心的新的鄉(xiāng)里秩序參見仇鹿鳴《魏晉之際的政治權力與家族網絡》，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60頁。。仇氏的觀點極具啟發(fā)意義，權臣尚可通過鄉(xiāng)飲酒禮構筑起以自身宗族為中心的鄉(xiāng)里秩序，更何況是統治者。漢文帝所開創(chuàng)的牛酒賜予，同樣有助于構筑以自身宗族為中心的統治秩序，甚至對于劉氏宗族內部主旁秩序的穩(wěn)定，依然具有一定的意義。

可以將隨著牛酒賜予所舉行的飲酒禮，視作一場場極其特殊的宴飲活動。秦漢時期統治者對宴飲中的權力秩序極為重視，統治者對權力秩序的規(guī)訓甚至體現于宴會的細枝末節(jié)。楚漢相爭之際，項羽就將劉邦的位置設在下位：“項王、項伯東向坐，范增南向坐，沛公北向坐，張良西向侍。”［6］312漢惠帝在接待齊王時，也曾“置齊王上坐，如家人禮”［2］1987。漢哀帝時，王莽為了維護王政君的獨尊地位，曾嚴厲制止哀帝祖母傅太后與太皇太后王政君同側飲食：“后日，未央宮置酒，內者令為傅太后張幄，坐于太皇太后坐旁。莽案行，責內者令曰：‘定陶太后藩妾，何以得與至尊并！’徹去，更設坐。”［2］4024如此可見，漢代統治者通過展演禮儀樹立對諸侯的道德引導，確立皇帝作為大宗的道德尊位和政治權威。同時也可以樹立典范的家庭倫理，以此教化和引導帝國內的無數“小家”［7］。反之，皇帝通過在帝國境內普賜牛酒，使無數“小家”按照爵位與齒位秩序行飲酒禮，進而引導禮儀秩序的觀者——“大家”。漢文帝通過牛酒賜予合理地規(guī)訓了諸侯王們的行為，并強化劉氏宗親內部主支與旁支之間的等級關系，從而維護皇權獨尊的地位。

二、西漢中后期高頻率的牛酒賜予

建拋開文帝訪問故國的小范圍牛酒賜予不論，漢帝國的統治者于漢文帝普賜牛酒六十七年后的元鼎四年（前113）冬十月才再次在全國范圍內大規(guī)模地賜予牛酒。《漢書·武帝紀》載：“行幸雍，祠五畤。賜民爵一級，女子百戶牛酒。”［2］183此后，武帝又于元封元年（前110）再度“賜天下民爵一級，女子百戶牛酒。”［2］191此時，西漢王朝已承平近百年，統治者卻僅進行過三次大規(guī)模的牛酒賜予，這與社會生產恢復和發(fā)展的大基調基本吻合。然而，在宣帝和元帝在位期間，統治者卻進行了多達十八次的牛酒賜予。即自宣帝本始元年（前73）開始，直至元帝建昭五年（前34）為止，三十四年內共“賜女子百戶牛酒”十八次，平均不到兩年一次。宣帝與元帝在位期間所進行的牛酒賜予頻率遠遠超出此前的任何時期，異常現象的背后很可能存在某種內在邏輯。

宣元二帝頻繁地進行牛酒賜予，應是出自拉攏民心的考量。有觀點認為，皇帝的賜酺發(fā)生在王朝的重要時刻，在皇帝的恩典下，所有基層社區(qū)都開展持續(xù)數日的宴飲，感受著皇恩浩蕩，宴飲實質上就是一場政治儀式，參與者在歡聚暢飲中對宴飲起因的政治事件表示接受和認可，在更深層次上對皇帝的統治表示承認和接受，對皇權的崇拜、對秩序的認同，潛移默化地作用到庶民的意識深層［7］。

歷史總是驚人的相似，漢文帝與漢宣帝的即位有著較為類似的背景。相對于大規(guī)模牛酒賜予的開創(chuàng)者漢文帝來說，宣帝更需要得到上到諸侯王下至黎民百姓的秩序認同。宣帝作為霍光廢除海昏侯后，從民間所擇取的昭帝繼承人，勢力極為薄弱。呂思勉先生在提及霍光迎立宣帝的緣由時便指出：“宣帝起匹夫，則無輔之者，此其所以始忌之而后卒立之與？”［8］此外，元帝則任用儒生治國，推行王道并施德于民。對于宣元二帝而言，實行牛酒賜予均有所裨益。

然而，宣元二帝進行高頻率的牛酒賜予需要較大基數的牛作為賞賜來源，這就使得以往學者對賞賜用牛的來源存有困惑。在一定程度上來看，漢武帝在位時期對匈奴的戰(zhàn)爭直接或間接地為西漢畜牧業(yè)的發(fā)展奠定了基礎。《漢書·衛(wèi)青霍去病傳》：“明年，青復出云中，西至高闕，遂至于隴西，捕首虜數千，畜百余萬，走白羊、樓煩王”［2］2473；“元朔五年春，令青將三萬騎出高闕，衛(wèi)尉蘇建為游擊將軍……匈奴右賢王當青等兵，以為漢兵不能至此，飲醉，漢兵夜至，圍右賢王。右賢王驚，夜逃，獨與其愛妾一人騎數百馳，潰圍北去。漢輕騎校尉郭成等追數百里，弗得，得右賢裨王十余人，眾男女五千余人，畜數十百萬，于是引兵而還。”［2］2474-2475不難發(fā)現的是，漢王朝在對匈奴作戰(zhàn)過程中所俘獲的牲畜，動輒數十萬甚至以百萬計。根據游牧民族的特性，漢王朝所俘獲的牲畜多為牛羊毋庸置疑，所俘牲畜除了一部分直接被當作作戰(zhàn)部隊的食物消耗以外，剩余部分中有的被用以封賞，絕大多數則歸為政府自行處置。

漢王朝在對外作戰(zhàn)過程中所俘獲的牲畜，對牲畜的繁育有著一定的促進作用。秦王朝曾以法令的形式對牲畜的繁育效率進行規(guī)定。《睡虎地秦簡·秦律雜抄》：“牛大牝十，其六毋子，貲嗇夫、佐各一盾。羊牝十，其四毋子，貲嗇夫、佐各一盾。”［9］183漢承秦制，秦時的生產技術和規(guī)章制度想必也會被漢王朝所繼承。漢武帝時期通過對外戰(zhàn)爭俘獲的牲畜，輔以嚴格的牲畜繁育規(guī)章制度，可能會使得牛羊等牲畜迎來繁育高峰。

與此同時，漢武帝又從西域地區(qū)引入了良種牧草，這對于漢王朝的畜牧業(yè)發(fā)展來說也是至關重要的。《史記·大宛列傳》：“宛左右以蒲陶為酒，富人藏酒至萬余石，久者數十歲不敗。俗嗜酒，馬嗜苜蓿。漢使取其實來，于是天子始種苜蓿、蒲陶肥饒地。及天馬多，外國使來眾，則離宮別觀旁盡種蒲陶、苜蓿極望。”［6］3173-3174漢武帝為了改良馬種，從大宛引入良種馬及其飼料“苜蓿”，并在離宮別觀廣種苜蓿。可見，當時已然開始大規(guī)模地推廣新飼料的種植，此后苜蓿也很有可能被廣泛地應用于漢王朝的官方養(yǎng)牛業(yè)。

養(yǎng)牛業(yè)的發(fā)展同樣也離不開優(yōu)良草場，對外戰(zhàn)爭的勝利使得西漢王朝占領了許多原屬于匈奴轄境下的肥美土地。這些天然牧場為漢王朝官方畜牧業(yè)的發(fā)展帶來了極為便利的條件。《漢書·匈奴傳》：“孝惠、高后時，冒頓浸驕，乃為書，使使遺高后曰：‘孤僨之君，生于沮澤之中，長于平野牛馬之域，數至邊境，愿游中國。于是漢遂取河南地，筑朔方，復繕故秦時蒙恬所為塞，因河而為固；于是漢已得昆邪，則隴西、北地、河西益少胡寇，徙關東貧民處所奪匈奴河南地新秦中以實之0’”［2］3754-3755冒頓單于生長于水草叢生、遍布牛馬的地域，這足以見得原匈奴所控制的地區(qū)多為優(yōu)良牧場。

《漢書·地理志》：“地廣人稀，水草宜畜牧，故涼州之畜為天下饒。”［2］1645

《后漢書·西羌傳》：“《禹貢》雍州之域，厥田惟上。且沃野千里……水草豐美，土宜產牧，牛馬銜尾，群羊塞道。”［10］2893

渾邪王、休屠王故地本屬雍州，當二王歸降于漢王朝后，這里自然成為了漢王朝的優(yōu)質牧場。源自對外戰(zhàn)爭的牲畜俘獲、輔以官營畜牧業(yè)的相關規(guī)章制度，外加新占領地區(qū)優(yōu)厚的牧場條件。在多方面因素的影響之下，漢王朝官營畜牧業(yè)勢必迎來畜牧量的迅速增長。

需要注意的是，漢武帝時期通過對外戰(zhàn)爭所俘獲的牛羊和隨之帶來的牲畜繁育高峰，在昭宣之際很可能會導致大規(guī)模的牲畜老病問題，解決方式之一當屬優(yōu)勝劣汰。如果不及時淘汰老病及劣等之牛，還會導致草場過載，甚至引發(fā)生態(tài)環(huán)境問題。秦漢時期政府對生態(tài)環(huán)境問題早已有所注意。《秦律十八種·田律》 ：“春二月，毋敢伐材木山林及雍（壅）隄水不〈泉〉；夏月，毋敢夜草為灰，取生荔麛卵鷇，毋□□□□□□毒魚鱉，置穽罔（網），到七月而縱之。”［9］44早在秦王朝就已開始重視生物的時令及繁衍問題。對于官營畜牧業(yè)來說，很有可能也會通過一些方法對草場的畜牧量進行合理控制，對超出畜牧量以外的牲畜加以處理的方式之一便是進行賜予。西北漢簡中曾有政府出售病死馬肉的案例，似乎可以為漢代政府賜予老病之牛提供佐證。

傳馬一匹，駹骍，乘，左剽，齒九歲，高五尺六寸，名曰蒙華。建昭二年十二月丙申病死，賣骨肉，受錢二百一十。（I0111②：2）［11］84-85

效谷移建昭二年十月傳馬薄（簿），出縣（懸）泉馬五匹，病死，賣骨肉，直錢二千七百卌，校錢薄（簿）不入，解……（0116②：69） ［11］85

在物質極度匱乏的漢代社會，肉食獲取的難度相對較大。西北邊塞地區(qū)曾將非傳染病病死之馬進行售賣，以擴大普通百姓的肉食來源。政府進行牛酒賜予時，不一定是賜予質量較高的牛肉，漢王朝官營畜牧業(yè)中的老病之牛很可能被用來賜予百姓。

隨著武帝晚年對外政策的轉變，統治者開邊的熱情下降，冗余的隨軍運輸所用之牛大概率也會用作民間賜予。總的來看，宣元二帝在位期間進行超高頻率的牛酒賜予，有著其特殊的時代背景。

三、王莽時期的羊酒賜予與東漢牛酒賜予的衰落

據西嶋定生先生統計，傳世文獻所載的兩漢賜爵實例共有九十次［3］150-183，有時在賜爵的同時也會伴隨著牛酒賜予。然而《漢書·王莽傳》中記載的王莽在始建國元年（9）所進行的羊酒賜予，卻是以國家力量對民間進行羊酒賞賜的孤例：“賜吏爵人二級，民爵人一級，女子百戶羊酒，蠻夷幣帛各有差。大赦天下。”［2］4114以羊酒作為禮儀慶祝的媒介實則并非王莽首創(chuàng)，這種習俗早在秦漢之際便已出現。《史記·盧綰傳》：“高祖、盧綰同日生，里中持羊酒賀兩家。”［6］2637昭帝時也曾賜予羊酒。《漢書·昭帝紀》：“元鳳元年詔曰：‘令郡縣常以正月賜羊酒。有不幸者賜衣被一裘，祠以中牢。’”［2］225但昭帝僅是對臣民進行慰問并賜予羊酒，難以視作常例。

王莽一改故轍地進行大規(guī)模羊酒賜予，很可能與其力圖改革，并與漢室劃清界限的心態(tài)相關。《漢書·王莽傳》曾對王莽的改革措施有所記載：“以戊辰直定，御王冠，即真天子位，定有天下之號曰新。其改正朔，易服色，變犧牲，殊徽幟，異器制。以十二月朔癸酉為建國元年正月之朔，以雞鳴為時。服色配德上黃，犧牲應正用白，使節(jié)之旄幡皆純黃，其署曰‘新使五威節(jié)’，以承皇天上帝威命也。”［2］4095-4096王莽的改革措施包括更易名號、度量衡與幣制等方面。這些改革措施多出于王莽為了一改漢家制度，意圖使百姓忘卻劉氏王朝的美好愿景。其中絕大多數內容換湯不換藥，沒有什么實際意義可言。王莽之所以會以“羊酒”代易“牛酒”進行賜予，大概率緣于此前西漢統治者所進行的牛酒賜予確實是以實物的形式加以執(zhí)行。王莽對所賜肉品的種類進行變革的行為所蘊含的道理與其改正朔、易服色、變犧牲、殊徽幟、異器制的思維相互呼應。

從王莽將羊酒伴隨民爵一同賜予的實際狀況來看，這一舉動似乎是為了收買人心。王莽試圖通過優(yōu)厚的社會福利使得百姓心向新王朝，假使王莽所賜羊酒換算成貨幣所帶來的經濟利益不如西漢時期豐厚，那么王莽給百姓所帶來的社會福利甚至不如西漢，王莽賜爵收買人心的效果必然大打折扣。為了厘清王莽賜予羊酒的真實目的，還需對比王莽時期所賜牛、羊的價值對應關系：

（1）居延新簡E T53·73

甲渠候長殷買許子方，□買肩水尉丞程卿牛一，直錢三千五百。已入五百，少三千，煩愿□□［12］448

（2）居延漢簡37·35

……服牛二六千……［13］

（3）居延新簡E T51·223

受甲渠君錢千……出二百五十買羊一 ［12］298

（4）敦煌漢簡788

私從者廣陵嘉平里丘丑羊二頭，頭二百九十。［14］

從簡牘材料所反映的物價情況來看，每頭羊的價格最高不會超過二百九十錢，而每頭牛的價格至少也要三千錢。上述簡牘材料均從居延、敦煌等邊塞地區(qū)出土，且其所記錄的內容時間間隔也不會太久。假使不考慮邊境地區(qū)與內地存在的物價差異，將其視作反映相同時空條件之下不同種類商品價格的材料進行使用還是可行的。經對比后足以發(fā)現，每頭牛的價格遠遠超過每頭羊的價格，這說明牛酒賜予所帶來的經濟利益顯然是要豐厚于羊酒賜予的。王莽為了收買人心從而達到篡漢目的，必然不會吝嗇物品賞賜，否則其收買人心的效果必將大打折扣。這也就間接說明了西漢時期所進行過的牛酒賜予在執(zhí)行過程中必然不會換算成貨幣。王莽將賜爵時所賜的牛酒改易為羊酒，其目的應是出于與漢家劃清界限、一改漢家故事所致。

不過，相較西漢而言，東漢在賜爵的同時進行牛酒賜予目前僅見一例，即《后漢書·章帝紀》所記載的元和二年（85）五月戊申日因祥瑞而賜爵的詔令：“乃者鳳皇、黃龍、鸞鳥比集七郡，或一郡再見，及白鳥、神雀、甘露屢臻。祖宗舊事，或班恩施。其賜天下吏爵人三級。高年、鰥寡、孤獨，帛人一匹。經曰：‘無侮鰥寡，惠此煢獨’。獨賜河南女子百戶牛酒，令天下大酺五日。”［10］152這是目前在傳世文獻中所發(fā)現的唯一一次伴隨賜爵而進行牛酒賜予的實例。東漢時期極少進行牛酒賜予，僅此孤例還是因為祥瑞征兆的出現才得以進行，并且統治者僅在祥瑞所出之地賜予牛酒，顯然沒有了西漢之時普賜牛酒的氣度。東漢時期的牛酒賜予無論在次數還是在范圍上均遜色于西漢，這可能與東漢時期官營畜牧業(yè)的發(fā)展狀況密切相關。西漢末年乃至東漢初年，經過長期戰(zhàn)亂百業(yè)凋敝，光武帝劉秀在位時期一直在頒布促進社會經濟恢復生產的詔令。從建國伊始到章帝即位，僅僅過去不到三十年，社會經濟尚未恢復。甚至在章帝時期還曾發(fā)生過多次較為嚴重的牲畜疫病。《后漢書·章帝紀》載：“建初元年丙寅，詔曰：比年牛多疾疫，墾田減少，谷價頗貴，人以流亡。方春東作，宜及時務。”［10］132《后漢書·五行志》載：“建初四年冬，牛大疫。”［10］3336

牛的大規(guī)模疫病必然會導致這一時期的養(yǎng)牛數量銳減，感染不明疾疫所病死之牛大概率也不會由人來直接食用。與此同時，在東漢初年人口銳減，戰(zhàn)亂對社會生產力造成嚴重破壞的情境之下，僅剩之牛負擔了更為繁重的農業(yè)生產以及種群繁育義務。此外，在東漢時期，由于政府對社會的控制力較為薄弱，許多牛可能被聚族而居的大族所控制，政府無力進行調撥賞賜。以至于即使經過數十年的休養(yǎng)生息，東漢政府也僅有能力在河南一地賜予女子百戶牛酒。甚至東漢王朝在此后更長的一段時間內，一直沒有能力進行牛酒賜予。因此，《后漢書》中罕見“賜女子百戶牛酒”的相關記載。

四、結語

兩漢時期，牛酒的賜予與政治局勢可謂密切相關。漢文帝在位伊始，鑒于復雜的內外形勢開創(chuàng)了普賜牛酒的先河。漢文帝通過牛酒賜予為社會各階層帶來種種益處的同時，也穩(wěn)固了自身地位。宣帝與元帝在位時期，各自出于不同的目的亦進行了大規(guī)模的牛酒賜予。二帝在位期間異乎尋常頻率的牛酒賜予看似不符實際，但武帝在位時期通過征伐四夷，已然為官方畜牧業(yè)的繁榮創(chuàng)造了條件。王莽在位時期，為了對漢家賜牛酒的故事進行變革，將由來已久的普賜牛酒改為普賜羊酒。到了東漢，隨著長期戰(zhàn)亂的破壞和牲畜疫病的影響，政府再也沒有能力進行大規(guī)模的牛酒賜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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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甘肅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敦煌漢簡［M］.北京：中華書局，1991：249.

［責任編輯" "賈馬燕］

A New Theory on the Gift of Cattle Wine in Han Dynasty

WANG Dingnuo

（School of History and Civilization， Shaanxi Normal University， Xi’an 710119， China）

Abstract： Upon Emperor Wendi’s accession to the throne， he began to confer noble titles and cattle wine on civilians to enhance the imperial power. A drinking ceremony was held during the conferment to testify the establishment the new hierarchical order. During the reign of Emperor Wudi of Han Dynasty， the number of livestock and the pasture area has greatly expanded through raiding and conquering the neighboring Huns and other barbarian tribes， which brought unique conditions for the development of animal husbandry in Han Dynasty. Initially， these trophy animals were likely to bring about a problem of large-scale livestock aging. To solve this problem， the rulers resorted to frequent cattle wine granting. Later， Wang Mang， who usurped the throne from Han， changed the practice by granting people sheep wine instead to show his difference from the Han emperors. Starting from the Eastern Han Dynasty， however， with the change of social conditions， the rulers no longer had the ability to carry out frequent and large-scale cattle wine gifting.

Key words： Han Dynasty; cattle wine; drinking ceremony; confer; Emperor Wendi of Han Dynasty; Wang Ma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