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祆教是粟特地區的本土宗教,并在漢唐時期隨著入華粟特人的東遷而傳入中國。祆教傳入中國后,在主要以儒、釋、道三教以及民間信仰和傳統文化的基礎上逐漸中國化:對儒家從孝道、仁愛、誠信、婦德、忠君事主思想的吸取到六經、禮教諳熟,并參加科舉,為將為官;對佛教是從生死輪回思想等教義的接納;在描繪祆教神祇時考慮了道教老子的形象,同時對道教的清靜無為、寄情山水也充滿向往;對漢地的民間信仰和傳統文化也有所吸納。在中古時期入華粟特人的墓葬中,祆教中國化特征較為明顯。中國化后祆教逐漸被同化,并最終消失。
關鍵詞:祆教;中國化;儒釋道關系;入華粟特人墓葬
中圖分類號:B983;K852;K871;K877.45"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10300(2024)01007106
收稿日期:20231027
作者簡介:鄭旭東,男,陜西合陽人,西北大學歷史學院博士生,西安市文物保護考古研究院副研究館員,主要從事漢唐考古田野發掘和唐代碑刻文獻研究。
祆教又稱為瑣羅亞斯德教,入華后稱為“祆教”“火祆教”“拜火教”等。它是公元前6世紀由瑣羅亞斯德在波斯東部所創立,后來流傳到亞非地區。該教以《阿維斯陀》為經典,有善惡二元神,善神阿胡拉·瑪茲達是最高神[1]575。在公元前4世紀祆教就已經傳入我國新疆地區[2]9。粟特人,在中國史籍中又被稱為昭武九姓、九姓胡、雜種胡、粟特胡等。其本土位于中亞阿姆河與錫爾河之間的澤拉夫珊河流域,主要范圍在今烏茲別克斯坦,還有部分是在塔吉克斯坦和吉爾吉斯斯坦。他們屬于伊朗系統的中亞古族,操印歐語系伊朗語族中的東伊朗語的一支,即粟特語,文字使用阿拉美文的一種變體,通稱粟特文,主要宗教信仰為祆教。在公元3至8世紀間也就是中國的漢唐時期,由于這一地區的戰爭和內亂,粟特人沿著傳統陸上絲綢之路大批東遷,聚集于絲綢之路沿線的各個綠洲之上。在商業利益的驅使下,他們以商隊的形式往來貿易,經過了塔里木盆地、河西走廊、蒙古高原,最終到達長安。
祆教為了適應中國魏晉南北朝時期的宗教關系和人們的傳統信仰,就必須要進行中國化的改革。近些年,在中原地區陸續發現了一些重要的入華粟特人墓葬,如史君墓、安伽墓、康業墓、固原史氏家族墓、天水石馬坪墓、安菩墓等,出土了重要的石刻圖像文物和墓志文獻,為入華粟特人及中西文化交流研究提供了重要資料,也已有學者從考古學、美術史、西域語言文字,乃至中西文化交流史研究等許多方面都做了大量研究[3]572-583。但是這些考古資料的宗教史研究尚不多見,本文就以入華粟特人墓葬為中心,結合文獻史料記載,試探祆教的中國化的特征。
一、祆教中國化的宗教背景
魏晉南北朝時期,儒道佛三教互動并在爭論中求發展。道教已經從先秦和秦漢時期的道家思想發展成為正式的宗教,有完整的思想理論和嚴密的宗教組織,且被社會上層所接受。東漢時期佛教傳入中國后,初始以外來“方術”的面貌出現在社會生活中,到了魏晉時期其已經滲透到人們的思想行動中,成為對中國文化有全局影響的意識形態和社會力量。儒學偏于空談、訓詁、禮制。從漢代的獨尊儒術,變成了儒、釋、道三教并存,而且不斷沖突和融合[1]444。三教融合有本末內外論、均善或均圣論、殊途同歸論。三教殊途同歸,歸于共助治國,如東晉慧遠所說,佛教雖禮乖世俗,而能“助王化于治道”“道法之與名教,如來之與堯孔,發致雖殊,潛相影響;出處誠異,終期則同”[4]571,575。此時三教關系以儒為主導,佛道為輔翼。道家和道教相異相成,共同作為一方,在三教中起中介、平衡和獨特的作用。三教之間的爭論方式以文明辯說為主流。三教爭論和融合體現了中華文化兼容并包的傳統,增強了對外來文化的吸收能力;上層集團重新認識了三教的性質與功能,著手調整國家思想文化結構,并制定了新的文化政策;同時強化了中華民族文化共同體的凝聚力,使國家的政治分裂不影響人們對中華傳統的認同[5]184-193。
隋唐時期三教關系在全國范圍內形成鼎立之勢。三教在統一的大唐帝國里各自都成為全國性的大教,并牢牢地站穩了腳跟,成為唐代民眾信仰的三大精神支柱。國家管理文化和宗教的政策,在吸取南北朝三教辯論成果的基礎上形成全國統一性的三教并獎政策和僧、道官管理制度,這套制度包括國家對宗教人員、場所、活動、規模的必要管理,也包括教內建立較為嚴格的清規戒律實行自我管理。三教之間也有摩擦和斗爭,三教都在努力向對方汲取營養,彼此漸行漸近,其會通的主要理念是“殊途同歸”論,承認有種種差別;同時又認真尋找總目標和基本點的一致性,又都堅持以我為主,綜合其他。三教會通已經成果初顯,道教有重玄學出現,佛教有禪宗誕生,都給自己開創了新天地[5]242。
三教中,儒家是人的社會需求反映,道家是人的自然需求反映,佛教是人的心性需求反映。作為三夷教之一的祆教,其神性強,與中國傳統文化差別大,因此其傳入中原后,就必須中國化。探究北朝隋唐時期祆教的中國化,就應從儒、釋、道三教以及漢地民間信仰和傳統文化角度考察。
二、祆教中國化的特征
(一)入華祆教的儒家文化特征
“孝道”是儒家文化中最基本的倫理道德規范,正如《呂氏春秋·孝行》中云:“今有人于此,行于親重,而不簡慢于輕疏,則是篤謹孝道,先王之所以治衛天下?!保?]312許多外來宗教傳入中國,為了能適應生存,都與儒家文化的“孝道”相融合,佛教、伊斯蘭教、基督教等皆如此[7]48-49。祆教自然也不例外,在北朝入華粟特人的墓志中,首先用牙牙學語般的漢語表達了儒家的“孝道”之情,繼而是仁愛、誠信、婦德、忠君事主,以及六經、禮教等內容。
1.北周大象二年(580)史君墓出土石堂上漢文銘文寫道:“長子毗沙,次維摩,次富鹵多,並有孝行,乃為父造石堂一區,刊碑墓道,永播?!保?]35
2.北周大象元年(579)安伽墓志載曰:“其先皇帝之苗裔分族,因居命氏,世濟門風,代増家慶。父突建,冠軍將軍、眉州刺史。幼擅嘉聲,長標望實,(略)履仁蹈義,忠君信友。母杜氏,昌松縣君。娩茲四德,弘此三從,肅穆閨闈,師儀鄉邑。(略)周大象元年五月遘疾終于家,春秋六十二。其歲年歲次己亥十月己未朔厝于長安之東,距城七里。”[9]61安伽墓志中除了對父母的孝道外,還更深刻的體現了儒家的履仁蹈義、忠君信友,女性的賢良淑德,婦德三從等內容。安伽比史君更儒家化,這或與安伽已經是第二代粟特移民,在中原居住的時間較長,而且母親是漢族女子有關。
3.北周天和六年(571)康業墓志里也有“祖世忠孝,積葉義仁,年德敦厚,且恭且順,冰清玉潔,堪為軌范,諧合物情,稱允眾望。(略)長子沃休延哀纏風樹,酷甚蓼莪。孝女存親,依敦世繼”[10]25的記載,表達了其父祖的忠義和厚德品格,以及子嗣的哀傷未能盡孝之情。
4.隋開皇九年(589)安備墓志文載:“君種類雖胡,入夏世久,與漢不殊”“孝悌之響,聞于邦國”“門標貴胄,世代高良。(略)弱冠釋褐,奉事君王。”[11]84-88
安備是粟特人入華定居中原的第三代移民,其漢化程度較深??梢钥闯?,除了孝悌等傳統內容,更增加了忠君事主的儒家思想。
5.隋大業五年(610)史射勿墓志詳載了其征戰北齊,獲封官爵的情況。根據其墓志可總結出史射勿歷官情況:都督→帥都督→大都督→開府儀同三司→驃騎將軍→右領軍,可以看出他已融入漢地官僚體系中,并認可了中原地區的政治文化。史射勿諸子并有孝行,俱能追遠[12]17-19。漢文化的孝道理念已深入史家,并被后人所秉持踐行。
6.唐代的入華粟特人比較多,僅在《唐代墓志匯編》中就收錄了昭武九姓胡人墓志22合[13]。其志主任武職很普遍,而“爭分銖之利”的活動少見了,可見長居中原的粟特人已經有人脫離經商,利用善狩獵、英勇善戰的民族本性,以及唐前期朝廷多用胡人為武將的政策,步入軍旅仕途從而更加融合于漢地的社會生活中。也有為文官者,如康敬本“弘文大儒,詢明六經之奧”,安令節“出京兆禮教之門,雅號儒業”等[14]121-134,還有康文通、史待賓、鄭巖、何文哲等[15]1-8,皆習儒家經典并參加科舉考試。
第一二代粟特移民墓志中主要體現了“孝道”和“仁愛”的思想。安伽墓志甚至追其先為“皇帝之苗裔”,這是其他粟特人墓志所少有的。第三代及以后的粟特移民,久居漢地并入仕為官,對儒家誠信、婦德、忠君、六經、禮教也逐漸認可并接受。傳世文獻中也有粟特人習文儒的記載,如《舊唐書》卷132《李抱玉傳》載:“李抱玉,武德功臣安興貴之裔。代居河西,善養名馬,為時所稱。群從兄弟,或徙居京華,習文儒,與士人通婚者,稍染士風。抱玉少長西州,好騎射,常從軍幕,沉毅有謀,小心忠謹?!保?6]3645李抱玉是初唐武將粟特人安興貴的重孫,到了中唐時期由于長期遷居中原內地,漢化程度已經很深。《新唐書》卷60《藝文志4》載:“康國安集十卷。以明經高第直國子監,教授三館進士,授右典戎衛錄事參軍,太學崇文助教,遷博士,白獸門內供奉,崇文館學士?!保?7]1602康國安亦是粟特后裔,有文集傳世,歷官也主要是與科舉考試相關的職事官,尤見儒學對其影響之深刻?!栋财心怪尽诽岬狡渥訛榘步鸩?,安菩夫婦死后,安金藏“痛貫深慈,膝下難舍;毀不自滅,獨守母墳;愛盡生前,敬移歿后;天玄地厚,感動明祇。敕賜孝門,以標今古?!保?6]176,可見安金藏孝心之誠切,以及受到儒家孝道影響之深刻。兩《唐書》中皆有安金藏的傳記。載初年間武則天稱制,有人誣告皇嗣李旦有異謀反叛之心,安金藏引佩刀自剖其腹,以明皇嗣不反。則天聞之大驚,派遣醫官救治,李旦因而免難。景云中安金藏累遷右武衛中郎將,玄宗繼位追思金藏忠節,擢其為右驍衛將軍,爵號代國公[16]4885。安金藏之忠誠,已經完全符合宋代儒家文士心中的忠義觀,因而其事跡被兩《唐書》皆列為“忠義”。
總之,入華粟特人信仰的儒家化是一個粟特人長期定居中原,每一代人漢化程度逐步加深的過程,時間上對應的是北朝到隋唐時期。
(二)入華祆教的佛教特征
佛教本就是從中亞粟特地區傳入中國的,在粟特城邦國家里佛教較為盛行,佛教信仰是粟特人在遷徙中原之前就已經接受了的,可以說粟特人是佛教的傳播者之一。《宋高僧傳》中記載了一些唐代著名的粟特僧人,有來自康國的法藏,亦為華嚴宗的開創者,還有何國的僧伽和尚,以及康國的僧伽跋摩等[19]53-54。因此在入華粟特人墓葬所提供的文字、圖像史料中,佛教內容是非常豐富的,甚至與祆教平分秋色。
第一,在墓志文獻中,表達了志主對生死輪回的人生感悟。史君墓粟特文銘文記載:“生于此世間之人,無一能避免死亡,人們也難以完滿地度過這一人世生活階段。然而,更難的是在人間一位丈夫和一位妻子無意識地相互守望,走過這年年歲歲、日日夜夜,甚至他們還將在天堂里攜手共度這段歲月?!碧拼残⒊寄怪居涊d其子為之敬造尊勝石幢,高二丈五尺,就墓所寫花嚴經一部?!保?3]1433。唐代還有粟特人在經幢、造像記上留下的題名等[20]22-27。
第二,入華粟特人的佛教信仰更多的是表現在石刻圖像上。如史君墓中的四臂神和無翼飛天。史君墓石刻畫面中所見的“四臂神”形象共出現四處,均采用彩繪貼金作裝飾,分別雕刻在石門門楣、石堂北壁基座和南壁第二幅、第四幅畫面上,其形態不盡相同,按照造型、姿勢大體可分為兩類:一是門楣及北壁基座中間出現的四臂神,呈蹲坐姿勢。門楣上的四臂神兩臂彎曲上舉,手呈獸爪蹄狀,托門楣頂部,另兩臂彎曲,雙手合十于胸前,腕戴鐲,有圓形頭光?;系乃谋凵袼氖滞蟠麒C,兩臂曲肘戴臂釧,雙手作托舉狀,另兩臂下垂,雙手置于膝上,有圓形背光;二是南壁第二幅、第四幅畫面中出現的四臂神,呈站立式,兩臂上舉,右手握寶珠,左手執戟,另外兩臂下垂,雙手捏寶珠,腳踩小鬼,無頭光。史君墓石堂南壁腳踏小鬼的四臂神形象與北朝、隋唐時期出現的“天王”形象有幾分相似之處,藝術造型上很接近關中地區唐代墓葬中出土的天王俑[21],而天王即與佛像密切相關。多首多臂的特征在佛教、祆教等宗教神祇中是比較常見的,如佛教中的摩醯首羅天、鳩摩羅天、那羅延天等,祆教中的四臂娜娜女神、戰神、三頭之神等[22]179。史君墓石刻圖像中出現的四臂神,其源流復雜,或是佛教、祆教,甚至是印度婆羅門教的濕婆神。中古粟特地區是東西方文明的交匯地,其祆神信仰除繼承波斯本土瑣羅亞斯德教成分外,難免還雜糅了希臘、印度等地區的多種宗教成分[23]83。史君墓中的無翼飛天,即類似于云岡和敦煌等石窟中所常見的飛天形象,以飄動的衣帶和云朵表示飛翔。還有安伽墓石門上也有“類似佛教菩薩型的飛天”,以及佛教的“伎樂飛天”;固原史氏家族墓中的石幢,造石幢可以免除罪惡災難。
隋唐時期粟特人大量進入漢地,當時佛教在中原極為興盛,因此有一些入華粟特人也開始信仰佛教[24]318。粟特裔對漢地佛教的皈依,表現了其對漢化佛教的認可,以及對漢地信仰的認同[25]23-29。
(三)入華祆教的道教特征
道教是我國的土著宗教,其來源之一是先秦老莊哲學和秦漢黃老之學[1]262。老莊關于大道化生天地萬物的理論,以及關于清凈無為的思想,乃是道教的哲學基礎。這一點被入華粟特人所接納,因此入華祆教的中國化也有道教的表現。
早期入華粟特人墓葬中道教因素的題材不多,主要有兩例:
第一是史君墓西壁第一幅石刻圖像中的主神形象。該神頭挽小髻,五官清晰,面有髭須,交腳坐于蓮臺上,身后有橢圓形背光。在整幅畫面中,眾生向該神虔誠祈禱,一對夫婦跪在一橢圓形毯子上,向此神祈求。有學者認為應是祆神阿胡拉·瑪茲達(Ahura Mazda),但形象已經發生明顯變化,可能是祆教入華后受到佛教和道教等影響所致;第二是康業墓的圍屏石刻。不同于史君、安伽兩墓,同樣是早期入華粟特人,康業墓石葬具的石刻圖像內容完全漢化。背景有遠山、流云、飛鳥、樹木、山坡、溪流、花草,且山石、樹木和花草所占的畫幅比例很大;人物則是著魏晉時期的漢服居家、出行,不見了入華粟特人石葬具石刻圖像中常見的狩獵、會盟、節慶等復雜題材,也沒有明顯的與祆教信仰和習俗相關的內容。這體現了道教清靜無為、融于自然、寄情山水的特色,反映了魏晉時期士大夫的生活狀態。
需要指出的是,在入華粟特人墓葬石刻圖像中常見的人身鷹足、立于火壇旁、戴口罩的祭祀,與六朝墓葬人面鳥身的畫像磚圖像有相似處,畫像磚旁邊還常題“千秋、萬歲”字樣。關于“千秋、萬歲”,葛洪在《抱樸子·內篇》卷3的“對俗篇”中記載:“千歲之鳥,萬歲之禽,皆人面而鳥身,壽亦如其名。”[26]41表明其與道家神仙長生方術或有關聯[27]。
(四)入華祆教的漢地民間信仰、中原傳統文化特征
漢地民間信仰和中原傳統文化對入華粟特人的宗教信仰也有諸多方面的影響。
第一,祖先崇拜和靈魂不滅思想。史傳文獻對粟特人傳統的喪葬習俗已有記載,如《南齊書》載:“棺殯槨葬,中夏之制;火焚水沈,西戎之俗”[28]931;《通典》卷193引韋節《西番紀》載:“國城外別有二百戶,專職喪事。別住一院,其院內養狗,每有人死,即往取尸,置此院內,令狗食之肉盡,收骸骨埋殯,無棺槨?!保?9]5256在粟特地區,祆教徒有著獨特的喪葬方式。根據祆教經典及粟特地區的考古發現,可知祆教徒死后,尸體被運送到葬尸臺,以便狗或猛禽啃食,剩下的骨骸被放置在一種被稱作“骨甕”(即納骨甕)的罐子當中,埋入地下[31]282-283。粟特地區和我國新疆皆有粟特人納骨甕的發現[30]148[31]186。早期進入中原地區的粟特人史君、安伽、康業等,卻選擇了漢地的土葬方式,墓葬形制與當時漢人墓葬一致,同時使用了石葬具。漢地傳統的土葬、厚葬方式是其祖先崇拜、靈魂不滅以及鬼神崇拜等天命觀的表現,入華粟特人選擇了土葬,即是對這種民間信仰、中原傳統文化的認同[32]4-9。
第二,伏羲女媧、四神崇拜。伏羲是三皇之一,女媧則補天濟世,創造了人類,皆為人文始祖。《藝文類聚》卷11引曹植《女媧傳》云:“二皇人首蛇形”[33]208,伏羲和女媧的形象即是人首蛇身。伏羲女媧圖,一般是伏羲與太陽組合,女媧與月亮組合。入華罽賓人后裔李誕墓石棺檔板線刻圖中有火焰紋和摩尼寶珠紋,顯示出墓主人祅教文化傳統;在石蓋上有伏羲女媧圖。李誕石棺蓋上的伏羲女媧圖,伏羲手捧月亮,女媧手捧太陽,與常見的伏羲女媧圖剛好相反,是誤刻或是有其他原因,有待進一步研究。四神崇拜,即朱雀、青龍、白虎、玄武也是中原地區的民間信仰之一。李誕墓石棺兩側幫板便刻有青龍和白虎,石棺前端擋板則有兩只朱雀,后端檔板有玄武[34]391-400。固原南郊史氏家族墓的墓門門額上也多見朱雀圖像。
第三,其他漢地民間信仰。在入華粟特人墓葬中還有其他的中原傳統民間信仰表現。如史君墓的童子戲獅雕刻。史君墓石堂門檻兩側各圓雕兩頭獅子和四個童子,童子裸身,手、腳腕戴鐲,跣足,局部殘留紅、白色彩繪。門檻東側一獅子呈蹲臥狀,二目圓睜,張口露牙,口中繞長帶,露爪。另一獅子呈側臥狀,后爪上抬撓耳。蹲臥狀獅子兩側各有一童子,雙手各拽長帶一端。臺階上并排跽坐兩童子,背靠獅子,雙手合十于胸前。門檻西側雕刻的童子戲獅,形象與東側基本相同。這兩組童子戲獅圓雕十分生動,沒有了中古時期喪葬文化中刻板的禮儀特征,而是充滿了生活化色彩。史君墓的石葬具為單檐歇山頂殿堂式仿木結構,石堂內還有石榻,其他入華粟特人石葬具也有石榻,如康業、安伽等?!伴健睘殚L狹而低的坐臥用具。石榻也稱石棺床,仿制當時人們實用臥具,形制相似于《女史箴圖》中的床[35]8。歇山頂是我國古代建筑屋頂構造的主要形式之一,源于漢朝[36]64,西魏開始出現,北周以后大量出現[37]237。入華粟特人石葬具采用漢地的建筑結構,也是對中原文化的吸納。
三、結語
基于北朝到隋唐時期中國儒釋道三教鼎立宗教格局的確立,祆教中國化就分別向三教靠攏,同時兼收漢地民間信仰和傳統文化,并且一步步的推進。入華粟特人對儒家從孝道、仁愛、誠信、婦德、忠君事主思想的吸取,到六經、禮教諳熟,參加科舉,為將為官;對佛教是從教義、生死輪回等思想的接納,并在漢地廣播佛教;對道教接受較慢,但在描繪祆教神祇時仍考慮了老子的形象,同時對道教的清靜無為、寄情山水也充滿向往;對漢地的民間信仰和傳統文化也有吸納,可從民間習俗和石葬具的建筑模式中找到實例。祆教為了在信仰多元的漢地生存發展,必須進行中國化的改變。在唐代祆祠一度分布較廣,粟特首領薩保還成為唐代唯一的外來官職。但是祆教在中原地區終究沒有像佛教一樣成為能與儒道并立的外來宗教,它只是以胡俗的方式走進漢人生活,匯入中土民俗。安史之亂后從統治者到民眾對胡人的排斥,唐武宗的滅佛運動等,對原本就弱小的入華祆教打擊比較大。宋代以后,文獻中就很少出現“祆教”的記載了,這實際上表明了祆教在中國傳播的最終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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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于風軍]
Researching the Sinicization of Zoroastrianism:
Focusing on the Tombs of Sogdians in China
ZHENG Xudong
(1. School of History, Northwest University, Xi’an 710127;
2. Xi’an Institute of Archaeology and Conservation on Cultural Heritage, Xi’an 710068, China)
Abstract: Zoroastrianism, the native religion of the Sogdians, was introduced into China along with the business and immigration of Sogdian merchants during the Han and the Tang Dynasties. After its introduction, Zoroastrianism is gradually Sinicized on the basis of Confucianism, Buddhism, and Taoism, as well as the folk beliefs and the traditional Chinese culture. It absorbed the Confucian ideas of filial piety, benevolence, integrity, women’s virtues, and loyalty, as well as integrated with the six classics and the ritual education, highlighting the career path of becoming a general or official through the Imperial Examinations; It accepted the Buddhist doctrines such as the cycle of life and death and other ideas; It also borrowed the image of Laozi of Daoism when depicting Zoroastrian deities, and was full of longing for Daoism tranquility and landscapes. Meanwhile, it also integrated into itself the folk beliefs and traditional culture of the central China. The signs of its sinicization are rather distinctive in the tombs of the Sogdians who entered China in the mediaeval times. After that the religion was gradually assimilated into the China culture and eventually disappeared.
Key words: Zoroastrianism; Sinicization; relationship between Confucianism, Buddhism, and Taoism; Sogdian tombs in Chin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