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1994年中國接入國際互聯網以來,中國互聯網已發展30年。互聯網作為高維媒介,上下半場指向兩種連接邏輯——上半場是“去組織化”:碎化和裂解既有社會模式以卷入新傳播要素,完成社會中介化與媒介化過程;而下半場則是“再組織化”:聚合和再組織微粒傳播要素并塑造新的社會模式和規則,完成社會深度媒介化過程。傳媒業態也有不同表現——上半場是“裂變”模式,表現為個體激活、內容價值延伸、線上場景框架搭建,以規模擴張和集成經濟為主;下半場以“聚變”為主,表現為媒介洞察內延、內容突破人機界限、場景要素豐富化,以生態圈建設為主。研究取向亦有變遷——上半場在流動性范式下探究“用戶流動”議題,引入探究流動效果的認知神經測量法;下半場在復雜性范式下探究“傳播生態系統”議題(包括行為傳播、再組織化、復雜治理議題),倡導引入計算科學、行為科學、認知科學等多學科方法資源共論。
在上述所有的變化中,媒介革命及其引發的整體文明形態的轉型鋪就了當前媒體融合實踐的時代底色。互聯互通的網絡及媒介下沉為社會基礎設施嵌入到社會物質基礎的數字媒介帶來社會的深度媒介化,而媒介業的角色也就從傳統媒介圄于內容采集、加工制作及傳播的狹隘邊界,突破為擔當整個社會生活組織者的角色,媒體融合升維為融入廣闊社會場域的“寬融合”。而隨著社會連接任務由去組織化進展到再組織化,以需求融合為核心動能的媒體融合的發展邏輯和價值模式由“裂變”轉向“聚變”。新的傳播生態要求媒體融合走向開放協同,在做好關系連接的基礎上進行聚合式生態建設,打造可持續價值創造的生態系統。
在這一進程中,生成式AI的崛起成為最大的助推者。以ChatGPT、文心一言等語言大模型為起點,及至最新問世的號稱“世界模擬器”的文生視頻大模型Sora,人工智能以其強大的世界改造能力開始“將所有的行業都重做一遍”的歷史進程。以人工智能自1957年以來的發展,我們大體上可以將人工智能的發展劃分為三個階段:一維線性發展階段—二維通用涌現階段—三維體驗泛化階段。具體來說,在長達六十年的時間里,AI發展處于的一維階段——以垂直化、專業化的方式實現對人類單一能力的超越(如IBM的深藍、谷歌的自動翻譯、蘋果的siri助力,一直到2017年接連擊敗李世石和柯潔的Alpha GO);最近幾年則呈現爆發式成長,隨著生成式AI的出現,以ChatGPT、文心一言為代表,AI的發展進入到二維階段——大語言模型完成了對于語義世界的智能化、通用化整合與生成,它以無界的方式實現了語義世界的價值構建與生成產品,全面融入人類實踐領域(通用性),且具有去邊界、場景性、交互性和參與性等顯著特征;而Sora作為生成式AI的標志性進階,使人工智能發展到三維時空階段——它完成了對于物理世界的系統模擬和場景構造。Sora并不僅僅是文生視頻的智能大模型而是所謂“世界模擬器”。作為新一代大型視覺模型,Sora使文生視頻技術實現了從“堪用”到“好用”的飛躍,其走紅的背后是邁向通用人工智能的可能。Sora本質上是智能媒介的一次重大升維,使價值生成從此具備“時空維度”,這將開啟數字文明時代整體發展的序幕。Sora的意義在于,首先,大眾內容生產從以文本為基礎的單模態升維到以影像為基礎的多模態,個體的主體意義得到極大增強;其次,人類的認知、學習、溝通將進入全新的“場景體驗時代”;最后,全新場景體驗意味著能夠借此建立粒度更細、自由度更高、可供性更強的價值連接。Sora的技術革命也將深刻影響新聞傳播的價值重點,一方面未來傳播需要滲透到公眾認知的全環節,輔助公眾參與治理、創造價值;另一方面未來傳播需要連接圈層,促進圈層間的彼此理解與共識達成。Sora能夠在虛擬環境中重現物理現實,為用戶提供一個逼真且不違反物理規律的數字世界。Sora的問世是人工智能發展的又一次重大升維。
當下,生成式AI正在迅速跨越對于語義世界的整合與價值輸出,迅速成為對于人類實踐全領域、全要素整合的促進者、設計者與運維者,成為深度媒介化社會的“操作系統”。具體地說,生成式人工智能集成信息獲取(信息支持)、智能服務(服務支持)、聊天機器人(情感支持)、創作工具(生產支持)等功能于一體,有望成為下一代網絡入口。在此基礎上,生成式人工智能將進一步躍升成為前所未有的“超級媒介”。
生成式AI的崛起必然對傳統社會與傳播場域的秩序與格局產生重大改變,它所帶來的一系列現象與后果也引起了人們自然而然的議論、焦慮甚至直言不諱的批評。譬如,它對于價值邏輯的“理解”中更偏向于概率邏輯、市場偏好、用戶體驗,而對于社會邏輯、倫理要求卻缺少足夠的關注;它造就了好看、好玩、使人沉浸其中,甚至難以自拔的魔力、吸引力,擠占了人們越來越多的生活時間和休息時間,更為重要的是,把人們的精力和注意力吸引到“一地雞毛”的瑣碎以及數字世界中,而置社會生活中最重要的人和事于不顧……凡此種種,都是讓我們不得不認真對待和嚴肅思考的問題。
必須指出,盡管存在上述現象與問題,但我們不能也不應該用簡單粗暴的方式對待生成式AI及建立在生成式AI基礎上的新功能、新服務與新產品,比如大行其道的大模型下的算法型的內容分發,極易產生沉浸感的抖音之類。生成式AI的出現、沉浸式產品的問世,是互聯網時代發展的一種必然,拒絕大模型,就像工業化革命初期人們拒絕蒸汽機、紡織機及火車、汽車一樣,是荒唐和可笑的。以傳播領域為例,在人人都是傳播者的今天,傳統意義上的專業化內容生產所占的份額早已是互聯網時代海量內容大潮中的“滄海一粟”,如果我們只用人工編輯的傳統手段去處理,恐怕99.99%的內容都無法得到有效的處理與分發,互聯網作為一種先進的內容生產力所釋放出的巨大價值就會處于一種空置狀態,人們對于內容消費與使用的迭代升級就無法實現,日益活躍的長尾市場與利基市場就無法得到有效開發和利用,社會生活的“毛細血管”就得不到必要的活躍與滋養,文明進步就會受到嚴重的阻滯。
生成式AI不是洪水猛獸,沉浸度好的傳播產品也絕非等同于白粉搖頭丸。問題的正確打開方式是:我們如何為生成式AI這類大模型植入價值觀,如何為像抖音這樣的極易產生沉浸感的智能產品加入干預和提醒機制。換言之,我們應該擁抱人工智能所引發的大模型革命,構筑以人為本的人工智能型大模型發展的戰略,強調智能型大模型的價值觀,為沉浸類產品植入必要的干預機制,確保其朝著有益于“以人為本”的方向發展。
作者簡介:喻國明,北京師范大學新聞傳播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學術委員會主任(北京 100091),北京師范大學傳播創新與未來媒體實驗平臺主任(北京 100091),中國新聞史學會傳媒經濟與管理專業委員會理事長(北京 100084)。
編校:王志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