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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除

2024-06-18 10:01:53葛波
三角洲 2024年12期

1.刮宮

手術臺上的姑娘四仰八叉,頭發像一把枯草團在頭頂,嘴唇涂成果醬色,如同一道裂開的舊傷口。她接連“哎呦”,讓輕一點。顧永寧見過這姑娘,從牙縫里擠出一句話“又不是第一次”。姑娘聽見了,挺直脖子,嚷道要換醫生。

顧永寧的手裹在塑膠手套里,纖細、單薄,帶著白生生的光感。她不是新手,動作利落干凈,但似乎少了溫柔和體諒。姑娘的嘴角撇向一邊,胸脯劇烈起伏,詛咒要弄死她的人。顧永寧冷冰冰地說:“你自己一年作死三回。”止血鉗“當啷”砸向托盤架,她摘下手套,快步走出人流室,完成了上午最后一例手術。

姑娘像一頭咆哮的獅子,要投訴要曝光要找院長。顧永寧裹緊衣襟,急匆匆卻不倉皇地穿過休息室,經過候診區,進了換藥間。她知道,醫生、護士、病人、家屬,所有人都在看著。歇斯底里的姑娘,帶著咝啦亂響,像一顆流彈,毫無征兆地砸向人群,準確地擊中她。

擰開龍頭,水流緩緩地淌滿雙手。顧永寧狠命地搓,搓到通紅,像要與之割裂。手機不合時宜地響了。是陌生號碼,一聲接一聲,響個不停。她拭干雙手,不耐煩地接通,硬邦邦地問:“誰?”對方遲疑一會,說出名字。顧永寧愣住,竟然是婦產科主任郭至善。

十院婦產科包下門診二樓。郭至善的辦公室在二樓西,不過是住院部,需要穿過大院,但他還是第一時間獲悉門診正在發生的事。

顧永寧在人流手術室一年,技術過硬,但態度惡劣,給投訴了好幾回。郭至善不想捅到院辦,讓科里壓下來,還安排老醫生談心,看來收效甚微,所以才臨時起意,親自找談。電話里說的是“到辦公室來一下”。主任發話,定是現在、立刻、馬上,可過了一刻鐘還不見人影。又過了五分鐘,郭至善不免慍怒,聽到敲門聲,板起臉說“進來”,果真是讓人惱火的顧永寧。

白大褂松松垮垮地套在身上,顧永寧像只細腿鷺鷥,謹慎地邁出步子。郭至善原本板著的臉不自覺地放松,慢條斯理地說:“我知道,分在人流室,你一直不開心。”顧永寧坐在辦公桌對面,頷首低眉,輕聲說讓郭主任為難了,眼皮都不抬一下。

郭至善盡量讓聲音再軟和些,說顧永寧是高材生,確實大材小用。“可產科現在滿員……”他欲言又止。“我不想填哪個缺。”顧永寧抬起眼,硬撅撅地說,“我只是科普,希望她們保重身體。”她的話落地有聲,眼里跟著躥出兩團火。

這是把天聊死的驕傲啊。郭至善也不惱,他說:“醫生要更多地關注技術,確保不出差錯。”停頓片刻,像空出時間讓人消化,然后收獲想要的反饋。結果,顧永寧一句話沒有,眼里的火黯淡下去,黑色瞳仁像不見底的深潭……郭至善放棄了,笑著問是不是參加了反墮胎組織?話沒講完,就覺得不該開這個玩笑,因為顧永寧起身說了結束語,“謝謝教誨”。

顧永寧的頭發黝黑發亮,略微卷曲,幾乎遮住整個背部,這讓她離開的背影頗為曼妙。

滿地的銀杏葉已經焦黃,長斑,發黑,甚至腐爛。顧永寧記得小護士們揚起落葉拍照的美景,這才沒多久,金黃就要和黑泥渾然一體,快得像郭至善的找談。不用事先準備,也非故作鎮定,完全是真實想法,大概沒人會信吧。空蕩蕩的樹干垂下一根細枝,還綴著片黃葉。她踮起腳尖,摘下搖搖欲墜的葉子,捻起葉梗,在指間轉出黃澄澄的光影。葉子掉光了,樹也不會死。被踩踏的落葉咯吱作響,夾雜不斷的信息提示音,顧永寧恍然回神。

群里說影樓拉了六個孕婦拍外景,出了車禍。顧永寧匆匆趕到急診,滿眼高月齡的孕婦。最近的一個急促喘息,像跳上岸的魚,不停翕動嘴巴,大呼救救孩子。顧永寧俯下身湊近說:“我是醫生,你叫什么?”胎心儀里傳出強勁的心跳聲,“聽到了嗎?你要堅持!”她用溫柔話語緩解了孕婦的焦躁。

產科迅速接管六個孕婦。顧永寧悵然若失,正欲離開,救護車呼嘯而來,男人跳下車就往地上跪,哀號救命。隨車醫生快速說著:“三十三歲,上午九點在鄉衛生院生產,新生兒死亡,陰道持續出血,有血塊,宮縮劑無效……”女人煩躁地晃動腦袋,臉上沒有一點血色。問詢得不到應答,脈搏細弱得摸不到,心率高到150,血壓低到50……顧永寧緊緊捏住瞳孔筆,身體輕微抖動,讓立即加壓給氧,馬上婦檢。一塊塊堅硬的石頭快速在心窩里堆積,她幾乎能聽到相互碰撞的“哐啷”聲。

顧永寧畢業于南方醫科大學,簡歷一直存在郭至善的電腦里。證件照上的她面色蒼黃,細眉毛、杏仁眼、尖下巴,嘴角內收,眉頭微蹙,一張臉像浸在濃霧里。一年前看到照片,郭至善就決定要下這個孩子,或許因為與兒子年紀相仿,但更多的可能,就是這眉眼間化不開的哀愁。郭至善沒再留意其他畢業生。

果斷錄用不可避免引來非議,大都猜測顧永寧有背景,買通郭至善甚至是高層,當然也有人揣摩這是美人計。所幸顧永寧業務能力無可厚非,平日素面朝天,沉默寡言,連主任手機號都不會存的人,自然也沒有讓緋聞繼續流傳的可能了。沒想到的是,當下最麻煩的卻是她的臭脾氣。接二連三的投訴讓郭至善為難,不處理,恐舊事重提,處理吧,一年前的感覺洶涌而來,他心里想善待這個孩子。教訓幾句隨意墮胎的人,有什么錯?念頭一閃而過,他下意識憋住氣,鼓起腮幫,郭至善啊郭至善,管好手術刀,少管閑事吧。

關掉電腦頁面,郭至善站到窗前。光禿禿的樹干覆上霜,樹枝被凍住,成了雪白一片。靜默的白色空間躍動出點點粉紅,那是三三兩兩的小護士。人影綽綽,有個人倒是立著不動,繃直身體,夠一根彎下的樹枝,長發在身后抖出一朵一朵的波浪花。郭至善饒有興趣地看著,決定繼續壓住投訴的事。

春天,應該不會太遠。郭至善在整衣鏡前打量自己,雖然腰腹比十年前壯觀些,但背脊還算挺直,頭發也還濃密,褶皺、凹陷并沒有在年過半百的臉上過多停留。他提起顴肌,正想觀察眼角的紋路,手機響了。

郭至善緊鎖眉頭,一邊走路,一邊穿起白色罩衣。

2.血崩

郭至善換掉衣褲,穿上清潔鞋,戴好進入手術室的口罩和帽子。他站在人造石的洗手臺前,用無菌刷蘸取肥皂液,向指尖、手、手腕、小臂、手肘刷去。顧永寧按部就班地刷完,抬高了手,流水順著小臂一直淋到手肘。

重復動作的時間里,郭至善問婦檢情況。顧永寧機械地重復:“宮縮欠佳,外陰有血跡,左側會陰側切口縫合處滲血,陰道有暗紅血液,宮頸陰道無裂傷,按壓宮底有暗紅血液流出,無血塊……我想……”她的手停在半空。“想什么?”郭志善瞥了一眼,改口問,“你的初步診斷是什么?”顧永寧的聲音低下去,“羊水栓塞”。郭至善問:“不確定嗎?”顧永寧沒想好應答,檢測報告已出,外周血檢測到胎毛。這意味著羊水進入血液循環,是件很棘手的事。

郭至善接過護士遞來的毛巾,快速擦拭后,隨即將雙手和小臂插進透明的消毒液,浸泡完畢再用紗布擦干,最后伸直雙手,護士替他戴上橡皮手套。顧永寧重復同樣的程序,遠沒有郭至善的利落。

檢測結果證實顧永寧診斷正確,但她的狀態持續低迷,進了手術室,依舊垂頭喪氣。“怎么沒精神?”郭至善似是閑聊,又問如何搶救?“抗休克,止血……如果出血不止,子宮全切。”顧永寧的聲音幾乎聽不見。“喜歡背書嗎?”郭至善接連問道,“第一次上手術臺?緊張?還是第一次碰到羊水栓塞?”他像是自言自語,“閔主任他們正在搶救車禍重傷員,你可是臨危受命。”

“一定要切除嗎?”顧永寧答非所問。郭至善“咦”一聲,反問沒看到還在出血?已經通知家屬。顧永寧推針筒的動作像卡住了,郭至善歪過頭問:“你是不是也要搶救下?”手術室里有人安慰顧永寧不用緊張。

手術順利,臟器沒有異常,腹腔也沒有游離血。郭至善說比預計要好,命是保住了。他松松肩膀,大聲說:“小顧同志,你了不起,救了她哦!”顧永寧專心縫合傷口,并不迎合調侃,直到護士火急火燎來報告家屬找不到了,她猛抬起頭,舉著縫合線大聲呵斥:“混蛋!”一屋子人都怔住了。

雖然十院成功搶救了一例遲發性羊水栓塞病人,但因家屬集體失蹤,讓本可圓滿結束的搶救變成尋人行動,甚至驚動了警方。顧永寧不意外這家人的選擇,只是可憐剛過鬼門關的伍英。雖然不是主治醫生,她每天都會來病房。

丈夫和婆家能夠扔下伍英,母親卻不會,老婦人顫顫巍巍地喂食粥湯,滿眼都是心疼。顧永寧不禁唏噓,說醫藥費已結,讓娘倆安心。伍英無動于衷,反倒追問怎么才能離婚?她的眼眸純黑,眼底沒有一點雜色。顧永寧百感交集,比起冷酷無情的丈夫,伍英的決絕愈發悲壯。她答應去打聽,沒讓護士換藥,而是親自動手,小心翼翼地揭開外層紗布。

一群人在走廊說話,接著魚貫而進,為首的是郭至善。實習醫生簇擁過來,他權威地評估治療,間或提問,每個病床前停留不過一兩分鐘。顧永寧避開晨間查房,沒算計到臨床實習,她略為尷尬,卻沒停手,用鑷子順著刀口輕輕揭去內層紗布,再夾起棉球蘸上碘酊、乙醇,在切口和周圍的皮膚上輕柔地擦拭。

郭至善走到伍英病床前,腰板挺直,雙手背后,不說話,就這樣看著。顧永寧把新的紗布敷于刀口上,夾起手術剪割開膠布,再在紗布上粘出十字形。病房里鴉雀無聲,直到顧永寧直起腰,郭至善才說:“伍英要謝謝顧醫生,她判斷準確,先期處理到位。”

郭至善的表揚,周遭的目光,讓顧永寧覺得自己光禿禿地站在探照燈下,拘謹又別扭。一行人離開后,她輕手輕腳地拐進樓梯間,卻撞見獨自一人的郭至善,像在等誰。郭至善說:“前面有會診,一起下樓吧。”既然發出邀請,躲也躲不掉,顧永寧只得跟在他的身后。

“你對羊水栓塞的觀察很敏銳。”沒走幾步,郭至善轉身說。顧永寧“嗯”一聲算作回答。“那還問要不要切除子宮。”郭至善似笑非笑。顧永寧立定,說子宮對女人來說很重要。郭至善也站住,正視顧永寧說:“命重要,還是零件重要?生育難道是女人生存的目的嗎?你們太感性。”郭至善搖搖頭,下了一層樓。

顧永寧趴在樓梯扶手上,像是賭氣地說:“在可能的前提下,應該替患者的心理考慮。”陽光穿過玻璃窗正好照在臉上,細軟的汗毛清晰可見,她臉色泛紅,雙頰因為用力說話而鼓起,“您不覺得女人少了子宮,會產生心理上的落差嗎?如果可以給患者一個完整的身體,為什么圖方便割掉某個器官呢?”郭至善折返上樓,不可置信地說:“我們討論的不是一個范疇的問題,血崩是要死人的。”他幾乎一字一頓,“命沒了,什么都沒了。”

眼里的光滅了,顧永寧嘴唇顫抖卻說不出一句話,好長時間后她才呼出一口氣說“知道”。郭至善看著她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巴,一個個歷經掙扎,又緩緩歸位。“我現在大概明白你為什么脾氣臭了。”郭至善說,“可拿掉一些東西并不都是壞事。”

顧永寧的視線聚焦在郭至善胸袋里的幾支筆上,她兩眼空空,像丟了魂魄。

3.引流

十院婦產科的會診,其實郭至善說了算,誰讓他現在是科室帶頭人呢,但面子功夫要做,就算早就拿定手術方案,每回還要征求意見。坐在上手位的閔主任說得吐沫橫飛,子宮像他家裝修的房子,敲砸釘錘,隨心所欲。

郭至善知道科里有些人不買賬,比如這位閔主任,如果不是自己半路殺出,以他的技術和資歷,理應排在首位。郭至善不喜歡公立醫院論資排輩的氛圍,院長第一次伸出橄欖枝,確實不想來,但有些事身不由己。他鼓起腮幫,努力趕走突然闖入的記憶,回到眼前的病例,問閔主任的意思是不是切除子宮?閔主任篤定地說:“四十五歲,已經生育,面色白里透紅,血氣這么旺肯定要復發,不如一刀切了。”

“患者什么意思?”話一出口,郭至善眼前浮現出一個纖弱身影。閔主任輕蔑地說:“認為少了子宮不算女人嘍。”他往椅背一靠,不耐煩地說,“如果不是市里關照,還用會診嗎?”郭至善聽出弦外之音,本就是普通的子宮肌瘤,因為病患身份才會診,單就病情而言,閔主任完全可以做主。切除子宮也是郭至善的方案,他不愿橫生枝節,同意了閔主任的意見。

既然主任們都在,郭至善有了新想法,他問產檢小葉是不是快生了?閔主任戲言聽肚子聽到自己頭上了。“小葉產假,調劑誰來?人流室的小顧行不行?”郭至善用了商量的口吻,但誰都聽得出,這就是決定。閔主任坐直身體,兩眼炯炯。郭至善知道唱反調的只能是他,于是搶在前面說:“小顧老惹麻煩,今年進修生先放人流室吧。”話都堵死,閔主任只得同意,卻笑得陰森森。

閑話很快傳到郭至善耳朵里,沒有太新鮮的,無外乎顧永寧到底什么背景,因禍得福調去輕松部門。郭至善早想動人懶技術差的小葉,但全科室都知道這是閔主任的關系。若不是生產,誰動得了她?這是一個絕好的機會,讓大家明白,閔主任雖然根子深,但婦產科不是為所欲為的地方。有了小葉產假的過渡,搬走她,甚至搬走閔主任都是下一步的事了。

郭至善舒服得像吸了一口純氧,猜到一定會有人告訴顧永寧,他沒有任何醞釀,在一個正式場合,幾乎算是一個人做出了決定。欣喜之下,他撥通顧永寧的電話,“產檢可是迎接新生命的地方,該不會再給我招來投訴吧。” 聽到連聲道謝,郭至善自己都笑了,此地無銀三百兩,怎會是這個冠冕堂皇的理由?究竟為什么?大概是不想顧永寧工作得太痛苦吧。

顧永寧確實早聽到八卦,有護士來求證是不是要去產檢?她說怎么可能?護士就一副“你還裝”的表情,話里話外這是郭至善的特別關照。顧永寧說自己一沒送禮二沒賣身,光明磊落,堂堂正正。正在氣頭上,就接到了電話。

普通人事調動分管副主任通知就行,這次卻是主任親力親為。郭至善說話帶著跳躍的節奏,顧永寧一時難以和病房里“指點江山”的主任聯系在一起,只有不停說“謝謝”。至于調動理由,很有說服力,但她又能感覺到郭至善的故作輕松。

顧永寧的轉崗還有人倍感欣慰,就是母親胡云娣,她早就不喜歡女兒待在作孽的地方,說出去難聽。趁著高興勁兒,胡云娣接連幾天發來小伙子的照片。顧永寧知道她的意思,說自己不結婚。胡云娣便勸說可以先處朋友。談及婚事,母女倆總是這樣開場,顧永寧終于忍不住吼道:“我才三十二,又不是四十二!”

“等到四十二就晚了!”胡云娣看著一身黑衣的女兒,氣急敗壞地說,“像個奔喪的!你是死了爸還是死了媽?還是為了那個人!”顧永寧繃緊身體,眼睛瞪得滾圓。“你就沒忘記他。”胡云娣鄙棄地說。顧永寧瞬間落淚。胡云娣“嘁”一聲說:“你是為他守寡嗎?”

顧永寧的臉騰地一下紅了,她說:“你要我死給你看嗎?”胡云娣怕了,話鋒一轉,“媽信你,不是為了他。”她來回踱步,狐疑地說,“肯定有一個人,難道是當年招你的郭主任,我看他眼神就不對……”顧永寧大喝:“爸為什么要離婚!你根本有病!”

顧永寧摔門而去,穿著被視為奔喪的黑衣,走在冷風蕭瑟的街頭。湖面波光蕩漾,車燈蜿蜒成河,霓虹流光溢彩,光與影相映成輝,卻照不亮傷心人的心扉。

黑黢黢的角落里,顧永寧兀自流淚。廣場中央,年輕的母親陪女兒學習輪滑,萬般小心的表情與伍英母親喂粥湯時一模一樣,難道自己沒有被呵護過嗎?遭遇切膚之痛,不正是母親一路相伴?二十年前,母親獨自承受背叛的痛苦,卻還被指責有病,顧永寧后悔剛才說的話,可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往傷口上撒鹽,難道這也是愛嗎……兜兜轉轉,居然還是走到醫院。除了家,真的沒地方可去了。顧永寧不禁淚水決堤。

門診大樓靜靜佇立在夜色中。二樓婦產科的窗戶像一個個黑洞,吞噬了白天所有的喧囂。顧永寧環抱上身,瑟瑟發抖,像是黑洞里能射出冷箭,要了自己的命。她急匆匆掉頭,向南去,那里是城市的中心,燈紅酒綠,迷離醉人。

顧永寧鉆進一家酒吧,點了杯烈酒,咬著咯咯作響的牙齒,喝了下去。刺痛感來得很徹底,接著便是火辣辣的燒心,直到后來意識慢慢模糊……顧永寧居然愛上了這種感覺,身體里的積液、積氣,以及被污染的東西,都隨著光怪陸離的液體排出了體外。

4.超聲

春寒料峭,郭至善的臉上卻是春暖花開,手心也暖乎乎,腳步輕盈了,連魚尾紋都展開了。沒想到動動嘴皮子,給人調個崗位,竟然從冰窟窿里撈起了沉寂已久的心。聽到邱昊回國的消息,他想就見一面吧。

邱昊身材清癯,體格抵不上郭至善的一半。他細皮嫩肉,唇紅齒白,面部線條柔和,眉目溫柔多情,打趣道“父皇賞臉相見”,腔調簡直是前妻邱琳的翻版,郭至善不由翻出白眼。邱昊眼里似有波光躍動,嘟囔當年也想念完大學再走,但不由自主。“你媽做事什么時候通知過我?高中畢業說舍不得你走,轉眼又送到外國,一天十八個主意!”郭至善“哼”一聲,“今天我請客,別以為請不起你個假洋鬼子。”邱昊笑得前仰后合,說一定要“大出血”。

郭至善竟然選了醫院附近的蒼蠅館子。邱昊看到牛雜煲、炒肥腸、酸辣雞雜,頭都大了,說有人記仇。郭至善卻說這是讓他接地氣。邱昊不說話了,勉為其難,挑了些酸菜洋蔥果腹。郭至善辣得面紅耳赤,像喝了酒,舌頭囫圇,反復念叨不要總活在媽媽的庇護下,這是懦夫的行為。邱昊不知有沒聽懂,但眼神迷離,含水,深情極了。真是個漂亮孩子!這張臉上時常會有些虛影在疊加,讓郭至善像看一部懸疑劇,滿滿的刺激感。

三十年前的手術臺上,郭至善親眼看著邱昊脫離母體來到這個世界。渾濁的羊水糊滿眉眼,皺巴巴的小人像受了很大的委屈,撕心裂肺地哭喊。郭至善看不出孩子像誰,可他的心房頃刻間松動了,有些軟乎乎的東西從最深處升上來,懸浮、飛舞、飄散,蕩滌了無謂的煩亂,黯然的心漸漸變得亮堂,他知道與這個孩子的緣分來了。

邱昊毫無懸念地隨了母姓,飲食起居全由邱琳照顧,成長教育也是邱琳一手包辦,但郭至善還是保持了親密關系,甚至一直保存著他所有年齡段的照片。邱昊二十歲赴英國留學,又過了五年,邱琳發來離婚協議書,郭至善這才少了聯絡。孩子已經成人,自己也退出了原有的位置。

孤家寡人的郭至善說不寂寞是假的,總會在某個時間節點悲從心來。與邱昊道別后,郭至善就立在原地,心神恍惚,看見一個瘦條身影在霓虹燈光的切割下搖搖晃晃,腦里竟一片混沌,視線迷迷蒙蒙,以為邱昊又回來了。他大步上前,眨眨眼,發現竟是顧永寧,站立不住似的左搖右擺。郭至善一把扶住她,酒味刺鼻而來。

顧永寧的表情從驚恐變成慌亂,掉頭就走。這般無禮激怒了郭至善,他追上去,讓上車!顧永寧連連說不!如此幾個來回,郭至善沒了耐心,連拖帶拽把她塞進車后座。顧永寧發出嚶嚶哭聲,問什么也不答。郭至善猜想,姑娘買醉無外乎感情受挫、職場抑郁,剛調崗位,應該不是后者,看來是失戀了。

顧永寧的小臉白慘慘的,幾乎淹沒在黑色卷發里,像是黑夜里閃爍著的白色珍珠,郭至善的手指忍不住滑過,感到一指肚細嫩柔滑。年輕真好。郭至善感嘆之際,顧永寧手機來電,顯示“媽媽”兩字。還是媽媽的乖女兒啊。郭至善暗自發笑,接通電話。

“你是誰?”蒼老的女聲,沒有一聲招呼,直接問。“您是小顧媽媽吧,我是郭至善,婦產科主任。”郭至善見沒回應,又說,“小顧休息一會兒,我……”“快把我女兒送回來!”老婦人的歇斯底里,達到炮彈的威力,向郭至善的耳膜實施了狂轟濫炸。

送還顧永寧的路上,郭至善一直在想如何措辭,當真見面才發現根本不是老太太。也是,顧永寧和邱昊差不多大,于是畢恭畢敬地說:“小顧媽媽,您好。”胡云娣的態度有了一百八十度大轉彎,她波瀾不驚地說:“謝謝郭主任。”

既然氛圍友好,郭至善實話實說,表示絕對是助人為樂。胡云娣眼珠一轉,犀利地問道:“郭主任是要把寧寧帶回家嗎?”這話說的,把自己當狼啊。郭至善不想爭論,說絕沒那個意思。“姑娘家最怕流言蜚語。”胡云娣越說越離譜,這惹火了郭至善,他說:“我已經離婚。目前單身。”胡云娣的臉上風云變幻,斜睨著眼睛說:“我不想寧寧搞特殊。”接下來,她講述了一個人把女兒拉扯大的艱辛不易,最后無比哀傷地說:“寧寧在感情上受過很重的傷。”

究竟受過什么傷呢?郭至善上門診必然路過產檢室,看到顧永寧,這個問題就冒出來。他定定神,笑著說“早”。笑還沒收住,感到后背不自在,轉身看到胡云娣冷冷地看著自己。停頓片刻,他把這個笑也給了她。

胡云娣的悲憤仿佛還在耳邊,而她的人此刻就在走廊。郭至善暫停門診叫號,心想這個當媽的真做得出。不過也怪自己,那晚沒表態:堅決不和顧永寧有非正常關系。可為什么要表態?郭至善說的是:“您培養了一個好女兒。”這顯然不是胡云娣想要的,于是親自上門。這一定和“很重的傷”有關系,莫非失身于人又慘遭拋棄?不如做回偵探好了,窺視隱私也挺好玩,在這個單身而無聊的季節里。哈!郭至善快笑出聲。

猜不透胡云娣的還有顧永寧。她正給產婦開超聲波的單子,看到胡云娣,幾乎從椅子上彈起來。胡云娣倒是風輕云淡,說是路過看看。然后就真的“看看”,插空湊上前說些“為人處世要當心”之類的怪話。

自從摔門而去,顧永寧就很后悔,她明白母親用心良苦,只是方式慘烈,所幸母親并沒再理論,也沒發照片,而自己找到借酒澆愁的辦法,倒也相安無事。但這回母親的“路過”卻讓顧永寧心里發毛,特別是與郭至善的目光對視,她能接受到兩人反射出奇怪的信號,讓人心神不寧。

顧永寧分明記得從酒吧出來遇到郭至善,然后給送回家,后來發生了什么?她的心里竟然被恐懼和臆想塞得滿滿的,嚇得把酒都戒了。

5.剝離

人流在西,產檢在東,穿過走廊,地獄到了天堂。

每天聽到強勁有力的胎心音,顧永寧精神煥發。她不厭其煩,笑意盈盈,輕聲細語,卻被忽高忽低的聲音打擾到了。走廊里有女人叫嚷:“你的職稱是騙來的!”然后是閔主任的聲音,讓護士把女人帶走,不要影響病人。女人反擊道:“裝腔作勢!我也是病人!”

女人的大眼睛像魚眼一樣突出,嘴唇紅彤彤,栗色短發根根豎在頭頂。顧永寧驚訝地張大嘴巴,幾乎喊出聲,女人卻沖她眨眨眼又擺擺手,一步三晃走到產檢室,壓低聲音說:“小丫頭成大醫生了。”又捂住嘴,“可不能讓人知道顧大夫有個瘋子姐姐。”

表姐胡靜子宮長了肌瘤。閔主任主張切除子宮,她卻拿出百度知乎小紅書上做的功課,堅持漿膜下肌瘤完全可以剝離。閔主任火了,讓找百度看病去。胡靜也火了,揶揄他的醫術不如網絡醫生。

胡靜當年過五關斬六將考到深南報社,顧永寧奇怪為什么不在深圳治?胡靜卻說辭職了,離婚了,孩子沒爭取到,打道回府,考回電視臺也不錯。她先是吐槽現在的女人不養孩子專養瘤子,接著搖頭晃腦地說那玩意兒不影響內分泌,不影響性生活,閔老頭說的。最后哈哈大笑,“為什么不切?先鋒?女權?那是說給人聽的。其實,我想再生個孩子……”胡靜的眉毛、眼睛像要飛出去,她說,“我還是會相信愛情。” 顧永寧屏住呼吸,不知說什么好,胡靜當年可是為了愛情才去的深圳。

固執的閔主任讓人心生害怕。顧永寧想幫胡靜,根本開不了口。思來想去,竟想到曾經同臺手術的郭至善,以及那個謎一樣的夜晚,也只有他算得上稍微熟悉一些的領導了。

郭至善的辦公室在住院部二樓最西,顧永寧在樓梯間徘徊許久,終于等到他回來。郭至善眼前一亮,笑著把她迎進辦公室。顧永寧坐在辦公桌的一側,深深吸了口氣,鼓足勇氣說表姐是漿膜下子宮肌瘤,想剝離,不切除。郭至善問誰主治?他知道“二傳手”可是吃力不討好的事。當得知是閔主任,郭至善高挑眉頭,問大鬧婦外科的胡靜是你表姐?顧永寧尷尬地承認。

胡靜是少見的女病人,閔主任再權威都說服不了她,還被懟得夠嗆,段子都在院里傳開了。郭至善慢悠悠地說:“閔主任是婦外專家,他的方案就是最佳方案。”顧永寧卻問沒有生育的年輕人是不是另一套方案?“可她生過孩子。”郭至善也很權威地說,“切除是防止復發,剝離手術更遭罪。你是醫生,知道什么方案好。”見顧永寧沉默,郭至善又問,“她也認為切除子宮就有心理落差嗎?她做什么工作?藝術家?學者?”

顧永寧幾欲說出她還想生孩子。話到嘴邊還是打住,胡靜不說實話就是惱火所有人勸她放棄。“這和工作沒關系。”顧永寧說,“記得我們交流過,醫生也要考慮患者的心理。”仿佛又回到那個樓梯間,顧永寧的臉鼓鼓的。郭至善忍不住逗她,問為什么不找閔主任?是因為自己好說話?顧永寧低下頭,覺得自己像小丑,哪有醫生理睬這樣的請求呢?郭至善笑了笑,讓把病歷拿來。他在想如何奚落閔主任呢?告訴他,那個跳腳要投訴他的女人,自己幫忙擺平了?

郭至善給了胡靜截然不同的禮遇,他神情專注,面帶微笑,耐心聽完堂而皇之的理由。胡靜說郭主任對女性的尊重,是閔主任不能比的。郭至善并不受用這樣的“馬屁”,舉著CT報告,語重心長地說:“剝離可能長時間出血,可能形成瘢痕,還可能復發,你有思想準備嗎?”胡靜不服氣地說:“如果復發也不找你算賬。”郭至善也不生氣,飛起一眼,瞄向顧永寧。

炮仗一樣的胡靜,難以捉摸的郭至善,顧永寧夾在中間左右為難。幸運的,復檢結果還不算太差,這讓她有了底氣,再次在走廊里等候大忙人郭至善時,以為可以爽快約定手術時間,沒想到卻等來郭至善的發問,該怎么和閔主任交代?是在搶病人嗎?顧永寧低下頭,顯出莫名其妙的拘束,臉頰驀地紅起來。

郭至善早就想好如何交涉,逗逗顧永寧難道就為了這惹人憐惜的模樣嗎?保護欲是他最易噴發的情感,如同“規培”第三年,凌晨在急診室遇到臉色慘白、大汗淋漓,捂著肚子根本站不住的邱琳,等不及護士找輪椅,他就一把抱起,直奔B超室。這一抱,郭至善徹底被邱琳掌控。有什么比農村小伙邂逅城里小姐還譜寫一曲愛情神話更讓人羨慕的呢?郭至善不傻。小小的規培生坐上火箭筒,一直到了私立醫院副院長的位置。

二十五年的婚姻,郭至善得到令人羨慕的一切。當然,他認為也有失去,比如沒人記得自己的名字,永遠是邱大小姐的男友、邱大小姐的老公,乃至邱公子的爸爸,直至邱總的前夫。但比起得到的,似乎又可以忽略不計。郭至善曾這樣說服自己,不過等到辭職以及“被離婚”,他才發現其實什么都沒得到過,但是從此冰泉升騰起火焰,竟然擁有了全新的自由,他可以毫無忌憚地打量顧永寧,看她清水般的小臉、細長的脖頸,以及小巧的胸部。

郭于善讓顧永寧坐在沙發上,還給她倒了杯水。臉頰的潮紅久久不退,顧永寧顯得局促不安,說為難就算了。“如果幫你,怎么謝我?”郭至善也坐過來,咄咄逼人。顧永寧猛地站起身,手中的紙杯捏變了形,說出一個“我”字便結舌。“不要上躥下跳投訴就行!”郭至善退回相對寬松的距離說:“下周一手術,做好準備。”他的目光柔軟又親和。

進手術室前,胡靜萬般叮囑:“要是切,千萬別答應!”顧永寧兩眼發酸,拼命點頭。她坐在長椅上,數著墻上掛鐘的秒針,滴答聲響帶她回到十年前的夏天。胡靜俯在身邊,緊握著手,她也瞄到一面掛鐘,秒針一格格地走過。再次睜開眼,卻是胡靜哭個不停地說“沒事”。怎么可能沒事?尋死覓活的顧永寧嚇壞了胡靜。她忍不住喊來了姑姑,胡云娣這才知道女兒流掉了一個孩子……手術室大門“嘩啦”一聲,打斷了所有回憶。胡靜面色蒼白,干涸的嘴唇動了動,眼睛掀開一角,氣若游絲地問:“還在吧?”顧永寧肯定地說:“在!”

剝離確實要承受更多的痛苦,虛弱無力的胡靜讓顧永寧很是擔心。郭至善倒是每天都會來病房,甚至開玩笑說他認識的高射炮記者去哪兒了?片刻的歡愉讓顧永寧感激不已。可到底該怎么感謝呢?她的心里像有面小鼓咚咚直響。

術后第三天,胡靜來了月經,方才沉沉睡去。聽到輕微的鼾聲,郭至善說終于給她一個完整的身體。顧永寧眨巴眼睛,想甩掉突然而至的淚水,眼眶卻不爭氣地越來越紅,終于撐不住躲進了衛生間。郭至善身體傾斜過去,但還是收住腳,等到鼻頭通紅的顧永寧站在面前說“對不起”,他幾乎有擁抱在懷的沖動,終究還是克制住,僅僅拍了拍肩膀。

6.撕裂

出院的胡靜神氣活現,見到胡云娣立即低眉順眼。因為不想家人擔憂,胡靜謊稱找個安靜的地方備考職稱,躲進了顧永寧家。

自從十年前替顧永寧的手術簽了字,胡云娣就對這個侄女持有敵意,聽說離了婚,更添不滿。胡靜整天躲在顧永寧的房間,雖然吃得多睡得多讓人納悶,卻也沒惹麻煩,況且當年多受兄長照顧,胡云娣便不再過問。

避世的日子里,胡靜安心休養,不再孤單的顧永寧也有了久違的快樂,豈料家中來客,所有的美好戛然而止。客廳里除了胡云娣,還有一個阿姨和穿西裝的男人。胡云娣的臉像綻開的花,拉住女兒一番介紹。顧永寧頓時黑臉,胡云娣當沒看見,說張姨是老同學,男人是張姨的侄子,剛從美國回來的“海龜”。

這個比喻大概很好笑,胡云娣在笑,張姨在笑,男人也在笑。沙發在笑,茶幾在笑,桌子椅子斗柜書架落地燈都在笑,它們飄浮空中,轉了一圈又一圈,最后四分五裂、支離破碎。顧永寧眼睛緊閉,臉色蒼白得近乎透明,額頭青筋凸起,像一道可怖的疤。她“哐當”關上房門。客廳一下安靜了,剩下窸窸窣窣。

胡云娣幾乎是把門踢開,咆哮著問顧永寧到底要怎樣!“我不結婚!”顧永寧脖子上也是青筋畢露,她說,“以前和男生說句話都挨罵,現在不結婚又拼命介紹,你考慮過我的感受嗎?”胡云娣冷笑著說:“不想結婚就和男人上床?你心思根本還死在那人身上!”顧永寧只覺得眼冒金星,天旋地轉,不能自控地抱住頭。

胡靜看不下去,說胡云娣的話太傷人。胡云娣愈發生氣,她說:“寧寧一定要回到正軌,我不希望她再受不好的影響。”聽話聽音,胡靜出離憤怒,說顧永寧已經成年,有權利選擇自己的生活。“我是她媽還是你是她媽?”胡云娣狠狠地說,“你最好做做她工作,下星期社區杜老師要介紹……”胡靜搶著說:“我不會幫一個暴君!”胡云娣眼里的火苗躥上躥下,突然問十年前到底發生了什么?

到底發生了什么?這是深深烙在心底的傷疤,刺痛而且丑陋。顧永寧全身戰栗,直冒冷汗,像置身于濃霧深處,又像隨風飄揚的落葉,她癱倒在地,低聲啜泣。“到底發生了什么?”胡云娣氣急敗壞地逼問。“孩子早產,生出來沒用了。”胡靜咬咬牙,說出實情,“產后大出血,要保命就要切除子宮。”

如同黑夜的一潭死水,被突然墜落的真相震動了。胡云娣受到電擊一般地顫抖,原來不是早孕流產!她難以置信地問怎么上的學?胡靜說休學后住在郊區。胡云娣的嘴唇毫無血色,頭發濕漉漉地貼在臉上,她一遍遍地深吸氣,仰頭望向天花板,聲音像金屬在撞擊,“憑空多了一年實習,原來是合起來騙我!”低下頭,她的眼里噙滿淚水,接著號啕大哭,撲向顧永寧,掄起巴掌,劈頭蓋臉地打過去。顧永寧像被封印了,一動不動,胡靜只有抱住她,擋住狂風暴雨一樣的巴掌。

胡云娣的聲音里夾雜火花四濺,她凄厲地尖叫,“辛辛苦苦把你養大,現在誰會娶你?”她又驟然安靜,喃喃自語有什么辦法?突然大笑兩聲,“郭主任不介意的,嫁給他,對!嫁給他……”胡云娣的面孔因為痙攣而變得煞白,她脖頸發硬,兩眼發直,如同一樁朽木,就這般倒下去。

郭至善接到胡靜的電話,急匆匆趕到醫院,看到眼睛哭成核桃樣的顧永寧,立即和急診醫護作了專門交代,當班醫生卻說患者多年房顫,你們不知道嗎?顧永寧痛苦地搖頭,郭至善扶住她輕飄飄的身體說“撐著點”。胡靜看到這一幕,覺得電話打對了。

緊急搶救后,胡云娣被安置在特需病房。顧永寧跪在病床前不停說“對不起”。郭至善拉不起身,著急地說:“你要像個大人!”顧永寧這才站起來,渾身哆嗦,拼命捂住嘴,盡量不要哭得太大聲。于是,郭至善大大方方地攬過顧永寧的肩膀,讓她的整個人深深埋進自己的心窩。病床上,胡云娣的眼皮飛起一角,投來深深一瞥,又快速閉合。

凌晨三點,胡云娣醒了,第一句話是“找郭主任來”。顧永寧雖有疑慮,但順從了母親,不好意思地撥通電話,沒想到郭至善很快就到了,原來他留在辦公室。

病床上的胡云娣干癟而蒼老,讓顧永寧回避后,問郭至善是不是喜歡她的女兒。這個問題像瘋狂的子彈襲擊了郭至善,但這種情形下給出哪種答案似乎都不合適,于是他說:“小顧是個不錯的醫生。”胡云娣嘆了口氣說其實早看出來了。郭至善并不正面回答,說顧永寧挺乖巧。這引來胡云娣鄙夷的笑聲,她說:“裝腔作勢。如果你說喜歡,我不會反對。”郭至善搞不懂了,胡云娣居然在乎這個問題,她不該先治病嗎?

胡云娣像用盡了全身氣力,她說:“我把寧寧交給你,好好待她。”郭至善不禁愕然。“不是父親對女兒。”胡云娣又說,“是一個男人對女人。你明白我的意思。”郭至善的心像拴了塊石頭似的直沉下去,脫口而出“不是……”“算你答應了。”這是胡云娣說的最后一句話,然后再沒有醒來。

主治醫生說胡云娣沒有求生意愿,看來是自己放棄了。顧永寧不能接受這個結果。“她到最后都不原諒我啊!”她急得跺腳,哭得沒有人形。胡靜無法用語言來安慰顧永寧,只有死命抱住。她知道,胡云娣性格剛烈,無法面對現實才選擇結束一切。胡靜淚流滿面。

姐妹倆哭成淚人,郭至善心里不是滋味,正不知如何開口,顧永寧完全沒了客套,急吼吼地問:“我媽和你說了什么?”看她怒氣沖沖,像要吃了自己,郭至善選擇回避,說先善后。顧永寧完全失去理智,幾乎揪住郭至善的衣領,大喊大叫:“她說了什么?說了什么?”郭至善壓低聲音說你清醒點。“都不和我說一句話,我是她女兒啊……”顧永寧拼命捶打。郭至善能做的就是任她打罵,直到顧永寧直挺挺向后倒去。

“如果沒有郭主任,真不知道該怎么辦。”胡靜望了一眼病床上的顧永寧,調慢了點滴的速度。“小顧是下屬,我應該幫她。”郭至善這樣解釋。雖然以閔主任為代表的一部分人對郭至善的熱情已經開始猜測,但他還是覺得自己坦坦蕩蕩。胡靜說希望如此。郭至善聽出話外之音,卻也不辯解。

“其實……”胡靜眼神閃爍,又說,“我真的很想知道,姑姑到底和你說了什么?”她說得慢慢悠悠,像是已經猜到。郭至善不為所動,面無表情地說:“如果是遺囑,我只會告訴給小顧。”胡靜“哈”一聲,說以后肯定還要麻煩郭主任。她說得意味深長,郭至善倒松了口氣。

7.縫合

胡云娣出殯當天,顧永寧沉寂在悲痛之中,異常憔悴,已經無力招呼親朋。郭至善雖然上午有手術,但還是準時趕來吊唁,并且替顧永寧請了長假。郭至善的周到體貼讓胡靜頗為感動,甚至遐想,他不是領導的身份該有多好。

郭至善居然還關心接下來的事。他問胡靜,顧永寧是不是從此一個人了。胡靜如實相告,顧永寧的父親早年離婚后定居北京,自己也不會一直相陪。她盯住郭至善的眼睛說:“寧寧需要一輩子的照顧。”郭至善接觸到咄咄目光,只是笑了笑,卻沒接話。

胡云娣入土為安。郭至善卻在復盤整件事。出殯時,面對親朋說的話是不是得體?醫院里,面對閔主任的懷疑是否回擊有力?哪里有疏漏?哪里又做得非常好?一切像電影畫面一樣回放,播放,再回放……他長長透出一口氣,這是掌控所有才有的舒坦。

郭至善的過去全由邱琳掌控。第一次約會是邱琳腸胃炎急診后的兩個月,郭至善都快忘記這姑娘,她卻突然說愛上了,在急診室堵著。主任還打趣郭至善暗度陳倉,不聲不響搞定了邱副市長的千金。緊接著的訂婚結婚擺酒蜜月,郭至善都像在做夢。“規培”結束入職光華私立醫院是邱琳的安排,甚至生產都是邱琳把省里頂尖的產科專家請到光華。

邱琳讓郭至善做專家助手,她說光華未來的院長正在接生自己的孩子,等郭院長履新這就是活廣告。彼時邱琳已經開始打造屬于自己的醫療集團,超前且大膽的設想讓郭至善莫名惶恐,站在專家身邊都無法集中注意力,等到邱琳因為胎盤前置子宮大出血,他都快哭了。

專家想了很多辦法,最后無奈地告訴邱琳,如果要保住孩子可能子宮保不住,如果兩個都要就會賭上命。郭至善不想失去邱琳,可邱琳想都沒想就說保孩子。那一刻,郭至善覺得邱琳拋棄的不是子宮,而是自己。失落無助壓得他喘不過氣,強打精神配合專家切除子宮,救出了胎兒。郭至善親手縫合傷口,像是縫上了所有后路。

大小平安就是福報。邱琳抱著孩子哭了,像是劫后余生,只有郭至善的心在滴血。他覺得有一條毒蛇正在咬噬自己的臟腑,享受平步青云的竊喜之外,第一次感受到難以言狀的痛苦。郭至善有了逃離的想法,但也就一念之間,隨著晉級主任,一家三口的佳話仍在延續。

郭至善消耗著八輩子修到的福氣,邱琳繼續當家人的做派,就連郭至善父母去世也由她管。郭至善爹媽是地道的泥腿子,邱琳非搞追悼會,郭至善念著寫好的悼詞,都搞不清這是在吊唁誰。前后兩場葬禮,省里市里來了好些人,郭至善一個都不認得,但他絕對領教了邱家的人脈,準確地說是邱琳的,她不僅是大小姐,還是風頭正勁的邱總。

渾渾噩噩二十多年,郭至善終于在顧永寧這里找回平衡。想到這,他就非常想見顧永寧,哪怕她再哭一場,讓自己扮演一回救世主的角色。

浮想聯翩,甚至算是胡思亂想,被急促的敲門聲打破,郭至善未料到門口居然站著顧永寧。他幾乎奔過去,把她拉進來,迅速關上門,急切地問:“不是讓你休息,怎么又跑醫院來?”進了門的顧永寧又顯得落寞疏離,與郭至善的急迫格格不入。

顧永寧眼簾低垂,問媽媽到底說了什么?郭至善將她拉到沙發邊,自己也跟著坐下。“我媽到底說了什么?”顧永寧并不在意肢體拉扯,又抬起頭,盯住郭至善,黑眸里像伸出兩個鉤子。連番的追問讓郭至善覺得不能再回避,于是說:“她讓我照顧好你。”

顧永寧說騙人。郭至善抬高眉毛,挑起眼角,露出“信不信隨你”的表情。“她可以把我托付給任何一個親戚,也不會給你,再說我爸又沒死。”顧永寧話里帶刺。郭至善盡量緩和語氣說:“不是你說的意思,是那種……”顧永寧眼睛半瞇著,像給一張網網住,越收越緊,她抿緊嘴唇,雙手在膝蓋上來回搓動。郭至善猜她大概明白了,于是攤開兩手,無辜地說:“就是這樣。”

顧永寧哆哆嗦嗦站起來,雙手捂在胸口說:“我大學就跟人上床!”她嘴角抖動,眉毛豎起,像恨透了自己。和猜想的差不多,郭至善并不驚訝,說誰都有年輕的時候。“孩子生下來就死了!而我……”眉眼間的哀愁凝固了,顧永寧舔舔嘴唇,再也控制不住,捂住臉哭出來,“產后大出血,切除了子宮!”發抖的手過了好半天才緩緩地移開,顧永寧干笑兩聲:“我是個不完整的女人。”淚水如決堤般洶涌,她再次捂住臉,悲慟地哭泣。壓得極低的聲音,像一把尖銳的刀戳進郭至善的心里,他的心都要裂了。

郭至善感到意外但并不輕視,回想羊水栓塞手術,排斥全切子宮,討論女性尊嚴,一切都有了合理的解釋。郭至善拉過顧永寧,他的手輕微地顫抖,嘗試去擦拭盈滿淚珠的雙眼,可是越擦眼淚掉得越快。最后,他用下巴摩挲著溫熱的頭頂,讓她痛痛快快哭出來就好了。

大概是第一次赤裸裸地說出真相,顧永寧全身發軟,幾乎不能走路。郭至善讓信得過的護士長送她回家,外界看來不過是找領導哭訴,畢竟剛剛失去親人。接著,郭至善直奔顧永寧家,就在敲門的剎那,他停住手,思考片刻,撥通了胡靜的電話。

胡靜趕來安頓顧永寧睡去后,與郭至善并肩站在陽臺上。她看著郭至善,大膽地直視,郭至善沒有看她,而是擺弄著衣架。接到電話,胡靜以最快的速度趕來,卻見郭至善等在門口,心想這個老男人做事真仔細。“郭主任,真不知道該怎么謝你?”胡靜打破僵局。“小顧挺可憐。”郭至善終于抬起眼,努力適應胡靜的目光。

胡靜先說郭主任憐香惜玉,緊接著又說:“你喜歡寧寧吧。其實也沒什么。反正你也單身。你倆完全可以。現在年齡絕不是問題……”胡靜語速太快,信息量太大,郭至善都沒反應過來。“別裝了,還有我看不出來的?”胡靜笑著說,倒也沒有任何戲謔。

胡靜過度的自信讓郭至善有點好笑。不過在胡靜眼里,郭至善算是默認了。“你要是真對寧寧好,我做姐姐的不會反對。”胡靜說得特別認真,“我調查過你……”她停頓片刻,大概表示歉意,又說,“農村出來的苦孩子是伺候不了千金大小姐的。”郭至善苦笑著說:“還是記者有門路。”

“有個人真心對寧寧就行。離沒離過婚不重要,年紀大點也不要緊,再說你保養得好,站一起也不跌眼鏡……”胡靜絮叨許久,郭至善覺得像在見家長。

胡靜的家長角色讓郭至善心旌搖蕩。他常常打開電腦,那里有顧永寧的照片。刻板的標準照上,顧永寧裹在一團愁云里,飄飄忽忽,就如同根據胡靜的安排趕到海邊,看到坐在礁石上的顧永寧,搖搖欲墜。

“那年我在海邊坐了一夜……”顧永寧自顧自地說,“如果不是姐姐找到我,真跳下去了。”郭至善不喜歡海風的咸澀,略帶敷衍地說:“過去就過去,忘了吧。”

“您不介意嗎?”顧永寧神色凝重,像在做一件很重要的事。這讓郭至善讀到一點令他激動的訊息,他指了指自己。“您真的愿意照顧我嗎?”顧永寧問,“永遠?”如同需要醞釀許久的感情卻在瞬間噴發,郭至善措手不及。顧永寧呵呵一笑說:“就知道姐姐是安慰我。”顧永寧站起身說,“謝謝您對我的關心,我一輩子都記得。”顧永寧與郭至善擦肩而過,她的黑發隨海風一起擾亂了郭至善的視線。于是,他抓住了她的手,溫暖入侵了冰涼。

郭至善找到胡靜,有點生氣,質問她和顧永寧說了什么。胡靜倒也直接,說趁熱打鐵吧!她的紅嘴唇一張一翕,又是婚戀專家,又是知心姐姐,絲毫不給郭至善回嘴的余地。

8.造影

第一次約會在顧永寧家。看著郭至善系上圍裙,在狹小的廚房里忙活,顧永寧倚在門邊失了神。從母親去世,到姐姐撮合,再到一個活生生的男人出現在生活里,像做夢一樣。會愛上這個男人嗎?顧永寧問過自己,卻得不到答案。

很久沒下廚房,現在的狀況始料未及,久違的約會居然從做飯開始。郭至善選擇了幾道精致的家常菜,冬筍黃魚、蠔油菌菇、西蘭花拌木耳,以及冬瓜火腿湯,他滿懷期待地問口味如何?顧永寧點頭說好,卻又問:“我們這樣,別扭嗎?”郭至善說要不問你姐?顧永寧眼眸忽閃,不安地問:“難道因為我姐?還是我媽?”顧永寧說,“我并不需要你的可憐。”郭至善猜到她的堵點在哪里,笑著說:“我們試著交往,如果互相討厭就算了,行嗎?”

交往一直處于“地下”,這是顧永寧要求的,她還沒有準備好如何迎接周遭議論,更何況母親剛剛過世,郭至善可以帶來溫暖,但不會這么快帶給她快樂,在這個應該悲傷的非常時期。郭至善同樣的想法,但他考慮的是不要讓這件事成為某些人的把柄,畢竟和小二十多歲的下屬建立戀愛關系,足可以成為爆炸性的桃色新聞。于是,郭至善有了盤算:下半年婦幼保健所劃到院里,借機把顧永寧安排進去。到時請護士長牽線搭橋,水到渠成。這個計劃讓郭至善很有成就感,生活將越來越好,雖然目前還要鬼鬼祟祟。

郭至善再次來訪準備了西餐食材,牛排、意面、西蘭花、蘆筍、起泡酒,甚至還配了高腳玻璃杯。顧永寧沒有異議,郭至善越發喜歡她的順從,好比看影碟,郭至善喜歡懸疑劇情,顧永寧喜歡文藝片,但她仍會挑選郭至善喜歡的類型,然后跟著一起緊張,緊張到眼睛都會閉上。這時候,郭至善就特別想把顧永寧摟進懷里,可又怕嚇到她。直到一次驚險緊張的關口,顧永寧挽住了郭至善的胳膊,他的心先開始收緊,緊接著就是舒坦和放松,他預感人生將會掀開新的一頁。

顧永寧與郭至善的約會有限,受到胡靜的臨時邀約,顧永寧過意不去,猶豫好久,才嘗試說出口。郭至善的一雙大手扶住顧永寧的肩膀,這讓她頓感慌亂,別過頭,不敢直視。郭至善沒有說話,似乎也沒顧及她的不安,低頭在額頭吻下,他說:“去吧,我可以回家看看書。”

顧永寧的心跟著這一吻瘋狂跳動,她這才看見郭至善眼里除了溫暖外還有堅定。一種感覺在心底生長,就算曾經有過的快樂時光里,也沒有觸及過這樣的目光,這是一個男人在愛情里應該有的信念,顧永寧覺得自己真切感受到了。難怪胡靜看到容光煥發的顧永寧,連連嘖嘴,說這就是愛情的力量。

沒想到犧牲與郭至善的約會,竟然是被拉去兒童福利院做志愿者。顧永寧看到胡靜向一個短發女孩擺手,大喊“小美”。女孩回過頭,大聲回應“姐姐”,像火車頭一樣沖到胡靜懷里,差點撞翻她。小美不停嘟囔姐姐小美姐姐小美……胡靜抱住小美,使勁親了親說:“姐姐收到小美的信了。”

坐在花園的長椅上,胡靜拿出小美的信,就是一幅畫,有花,還有太陽。“十七歲,中度智障,去年做節目認識的,算我回來后交的第一個朋友。”胡靜望著嬉戲的小美說,“這是她第一次給人寫信,進步很大。”胡靜滿眼溫情,“可能為時已晚,但我還想給她治病。你要幫我。”顧永寧感慨胡靜的好心腸,點頭答應。

小美給胡靜摘來一大束花,還分給顧永寧好幾朵。胡靜站起身想擁抱小美,她卻指著長椅連聲大喊“血!”胡靜自嘲還是不講套路的老毛病,對小美說不要緊。但小美一直處于驚恐中,撲到長椅上使勁擦,邊擦邊說:“臟要打!臟要打!”顧永寧試圖抱住她,說姐姐來打掃。“割!割!”小美邊說邊做割的手勢,她從惶恐不安到大汗淋漓,斷斷續續地說:“割了好……割了好……”

離開福利院時,胡靜總覺得小美不正常,說他們不會演戲,都是最原始的表現。胡靜冷笑一聲,比正常人可愛多了。顧永寧知道胡靜的執拗,索性閉嘴,本可以延續到晚上的聚會也慘淡收場。顧永寧回家看著空空蕩蕩的屋子,又把自己關在了門外。

第一次看到顧永寧站在家門口,郭至善恍若隔世,猛地把她拉進懷里,說外面很冷吧,手都冰涼的,又說顧永寧穿得太少了,最后竟然夸張地拿出毛毯要裹住她。

看著郭至善忙上忙下,顧永寧“咯咯”笑出聲,當他抱著毛毯蹲在面前時,顧永寧眼里就有了淚。郭至善邊擦邊說傻不傻?這張臉已經留下歲月的痕跡,但能感到溫暖和踏實,于是顧永寧就俯下身,用嘴唇去擁抱了這些痕跡,讓溫暖的感覺漫過心靈深處。郭至善緊緊抱住,如此近地感受到年輕的呼吸。

“我從未想過可以這樣。”顧永寧蜷縮在郭至善懷中。郭至善斜靠在沙發上,雖然并不是喜歡的姿勢,但因為懷中的顧永寧,一切也就合適了。他問顧永寧和胡大記者在忙什么?知道顧永寧常會陷落哀愁,便主動轉移話題。“去福利院……”顧永寧還沒說完就被打斷,郭至善問去那兒干嘛?顧永寧說做志愿者。郭至善卻說:“獻愛心可以捐點錢,不一定面對面接觸,做好事不也講不留名?”顧永寧說他們更需要精神上的慰藉。“那種地方,看著心情都會糟糕。”郭至善嘆口氣說,“你還不如多陪陪我呢,我也需要精神上的慰藉。”顧永寧被最后一句逗笑了,貼在郭至善胸前喃喃地說:“有種熟悉的味道。”郭至善問說什么?顧永寧卻不語,讓自己停留在那個時空,于是他們接吻了……

郭至善的嘴唇直接覆蓋過來,從輕柔到強勢。顧永寧干燥緊繃的嘴唇濕潤了,她的心卻不斷收緊,仿佛有一根導絲沿著全身的脈絡四處游走,刺激著每一根神經,她本能地做出退縮的反應,但脖頸卻被緊緊箍住,動彈不得。這是與之前截然不同的親吻,顧永寧既享受又恐懼,接下來可能會發生的事,讓她心煩意亂,甚至都沒參觀郭至善的居所就匆匆離開。

返程的路上,郭至善開玩笑說真希望汽車壞掉,這樣就可以不用送顧永寧回家了。他的目光炙熱,顧永寧卻心不在焉,她不知道那個堵點還在不在。

9.麻醉

銀杏樹的枝條上長出了小葉片,成為大院里第一抹綠。一把把嶄新的小扇子拖著長長的柄,自然垂下,在風里輕輕搖擺。

顧永寧有了擁抱春天的感覺,十分享受“地下”狀態,但郭至善總會憧憬未來,每當至此,顧永寧就一本正經地說自己并不想要得到太多,這讓郭至善倍加憐惜,便會久久地吻住她。

顧永寧漸漸習慣了親昵的舉動,可當郭至善想要表達濃烈的情緒時,她還沒有做好準備。丑陋的傷疤,恐怕是春天的陽光也不能照射到的。顧永寧回避去郭至善的家中,而郭至善也沒有留下的機會,這讓他十分懊惱,可看到顧永寧清澈的目光,又會心軟。郭至善自然知道那道傷疤的存在,想說根本不用顧忌,無論從生理上還是心理上都可以開始全新生活,但如此,自己倒像一只色狼了。

在沒有星星的夜晚,郭至善吻別后,沒能沉住氣,問顧永寧還是邁不過那道坎嗎?像憑空掉下一層紗,蓋住了顧永寧的面容,郭至善感覺到彼此間的冷場,卻輕描淡寫地說:“你的病,我來治。”顧永寧的冷臉迎上嬉皮笑臉,嗔怒道:“你一天到晚就想那種事嗎?”郭至善大言不慚地說:“經常用下半身思考。”顧永寧的臉色像迎來一陣電閃雷鳴,先是紅,接著發白,眉毛擰到一起,眼睛里迸出刀一般鋒利的光,她猛地向下拉拽郭至善的衣領,胡亂撥開自己襯衫的扣子,翻來覆去一句話,“你不就想這樣嗎?”

顧永寧的瘋狂讓郭至善喪失了理智,他徹底除去了彼此的阻礙,用身體覆蓋住她。所有的活力被瞬間抽走,壓緊的身體僵硬無比,顧永寧說不行。郭至善卻說:“你是個正常女人,怎么不行?”遮擋的胳膊被粗暴拉開,顧永寧的下腹部,有一條淺得幾乎看不見的刀疤。郭至善親吻了這道疤痕,然后將她裹進被褥。

蜷成一團的顧永寧似乎睡著了。郭至善環視四周,米色窗簾、素花床品,布置簡單卻又溫馨。因為對比強烈,他不由想起自己的臥室,邱琳堅持用暗沉老氣的紅木家居,如同她主宰一切的沉著。

其實邱琳一開始不是這樣的,她性感嫵媚又瘋狂,第一次約會竟然不在商場餐廳電影院咖啡館,而是直接把郭至善帶到酒店。郭至善剛給灌下兩杯酒,邱琳就吻上來,說趁還清醒的時候快記住她的臉。邱琳面容嬌俏、身材玲瓏,她把連衣裙直接翻過頭頂就光著了。郭至善哪見過這陣仗,當即流了鼻血,沒有抱著邱琳,倒像受到驚嚇一樣抱住酒瓶猛灌。他最后聽到的一句話是邱琳說的,“真是個鄉巴佬,喝醉了怎么辦事啊?”醒來時,郭至善赤身裸體,邱琳瞥了一眼說:“結婚吧,你得負責。”

邱琳的熱情隨著婚期臨近漸漸消退,宣布懷孕有理由不讓郭至善親近,生下孩子更對夫妻生活意興闌珊。郭至善懷疑邱琳所謂“愛上了”的真實目的,但看到她為了自己的前程鋪路打點,想想也就算了,哪能什么好事都輪到一個農村傻小子頭上呢?相敬如賓一點點吞噬掉郭至善的性趣,離婚后他有理由放縱自己,也并不是沒有女人投懷送抱,卻始終堅守底線,倒不是長期壓抑沒了興致,有時候情愿自己解決,也不愿意沾染那些女人。這算什么?算是懲戒吧,節欲,對男人也是一種懲戒,郭至善嘲笑了自己。

灰色記憶翻江倒海,郭至善不得不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到顧永寧身上。剛才的挑戰底線,怕嚇著她才不敢任由劇情發展,她是該保護著,而不乘虛而入,于是,郭至善輕輕拍打顧永寧的背脊,心里想的是好好待她。不經意的動作卻感受到微微顫抖,他用手指撫過她的眼睛,一抹一把淚,原來她一直醒著。

顧永寧呆呆地坐在床頭,雙手抱住蜷曲的雙腿,頭有氣無力地擱在腿上。她說自己從來都沒講過那件事。郭至善并不想聽,他對小孩子的愛恨情仇不感興趣,但說出來也未必是件壞事。于是坐到了顧永寧的身邊。

顧永寧說玩劇本殺時認識了男孩子,他在隔壁的外國語大學,長得很漂亮,眼里面都是星星,像韓劇的男主角。郭至善上大學時只有老鄉會,劇本殺到現在都沒玩過,韓劇只記得主角總會失憶,或者得癌癥。

顧永寧說男孩開著凱迪拉克來學校,她沒能抗拒,虛榮心得到極大滿足。巧了,郭至善約會開的是寶馬豪車,不過是邱琳的。之后上班開過凱迪拉克,還是邱琳的。

顧永寧像在講言情小說里的情節。郭至善愛的可是懸疑劇情,聽著竟有點犯困,幸好顧永寧開始哭,讓他猛打激靈。顧永寧想畢業后會結婚,于是沒有拒絕去賓館。傷心的淚順著臉頰悄然落下,她說:“我懷孕了,以為他會共同面對,沒想到等來了他的媽媽。”該死的賓館!郭至善心想自己也栽在那兒。還有,臭小子一家都不是好東西。

顧永寧說:“他媽媽說我比他大兩歲,說他還要出國,我們不合適,拿掉孩子給我一百萬。”郭至善心里估算下,十年前肯出一百萬擺平這事算不少了。這個媽真富婆,殺伐果斷,是個狠角色。

“他毫不猶豫地站在媽媽那邊,再沒出現過。”顧永寧的淚漸漸止住,“我沒要一百萬。躲起來生下孩子,就算出國也要找到他,難道還不認自己的孩子嗎?”找到又有什么用?孩子從來不是女人的“砝碼”,有時只會帶來無窮無盡的煩惱。郭至善在心底啞然失笑,并不是每個女人都是邱琳啊。

郭至善對這個老掉牙的愛情故事實在提不起興趣,便搜腸刮肚講自己小時候的糗事,上樹打鳥掏蛋,掉河里差點淹死,還栽進過豬圈,給老鵝追著跑……這些遠離顧永寧的生活,終于把她從痛苦的記憶里拉出來。郭至善發現懷里的身體不再僵硬時,便親吻了她,由輕及重……年輕的臉龐漸漸漲紅,在輕聲呢喃里,郭至善知道自己可以和剛才不一樣了。

顧永寧盯住天花板,她發現黑色的斑塊還在原來的地方。月色旖旎,萬般撩撥,這斑塊越來越大,漸漸長出圓腦袋,生出兩個犄角,然后形成健碩的軀干,有了靈活的四肢,像一個人,卻又拖著一條長長的尾巴。黑色的怪物離開天花板,在暗潮洶涌里穿行,時而瘋狂地彈跳、轉彎、跨越、沖刺,像神廟里跑酷的怪獸,追著精疲力竭的冒險家……濃烈的煙幕侵蝕了整個屋頂,向窗簾快速蔓延,遮住了所有光亮。顧永寧置身于黑暗之中,不愿醒來。

10.掃描

胡靜再次出現在產檢室,臉色像紙一樣白,睖睜著眼睛,全然沒有往日神采。顧永寧嚇了一跳,以為她的身體出現問題,沒想到小美從身后探出腦袋,像半截木頭般愣愣地戳在那兒,同樣眼神發直,仿佛失去行動能力。更讓顧永寧匪夷所思的是,胡靜竟然要求替小美做婦科檢查。顧永寧眉頭打結,嘴唇半開,露出怎么也抓不住要領的神情,半天擠出一句:“她還是小姑娘啊!”她慌慌張張將兩人拉到里間。

“如果不是小姑娘呢?”胡靜說得很用力,像在嚼碎什么。顧永寧勸她不要疑神疑鬼。“她腦子不靈,但不會說謊。”胡靜又說得很輕,近乎哀求,“我要知道真相。”她把小美擋在身后,只拽住一只袖子,由于用力,指關節微微發白。小美蜷縮成團,像要把頭縮回身體里,顯得很緊張。顧永寧認為這是陌生環境里的真實反應,除此之外實在看不出異樣,便說小美現在不是挺好?“如果她受過虐待,或者遭受強暴,甚至還在遭受這一切,也叫過得好嗎?”胡靜的臉色由白轉紅,眼淚奪眶而出。

胡靜的話如驚雷四起,又像野獸咆哮,顧永寧感覺后背涼颼颼的,渾身上下起了雞皮疙瘩。她語無倫次,最終妥協了,讓避開人群,周末再來。胡靜抹了把臉說謝謝,拖著小美轉身就走。顧永寧說:“周末之前,我們最好談談,不要說你僅僅是出于一個記者的敏感和良知。”胡靜的背影定格原地,她說:“我以為一切都過去了,沒想到還是一根刺。”小美伸手在胡靜臉上擦來擦去,顧永寧知道她一定又哭了。

胡靜用烈焰紅唇、乖張言行把自己包裹好,連同深圳的經歷埋在了時光的最深處。她從不提及,或許不是為愛癡狂,而是另一個版本的故事。周末之前,胡靜沒有赴約,顧永寧去了她獨自租住在城南的新家。

幾天不見,胡靜再次讓顧永寧嚇了一跳。她穿著一件灰白色的睡袍,蓬頭垢面、臉色慘白、眼圈發青,嘴唇上翹著死皮,打個哈欠算作招呼后倒進了沙發。地上、桌上、椅子上鋪滿了資料,隨便撿起一張,都是關于愛華福利院的。顧永寧內心惶惶不安,似乎有人要把天都捅破。胡靜雙眼緊閉,說昨晚通宵剪片子,剛睡著。顧永寧望著電腦屏幕上偷拍視角的福利院,努力壓住狂蹦亂跳的心,她佯裝生氣,說胡靜沒有守約,自己也沒法幫她。

胡靜笑了,像利器刮過玻璃般的刺耳。她緩緩坐起身,愣怔地走到屋子中間,慢慢解開睡袍。原本光滑白皙的肌膚上,布滿灰亮色的疤痕,有的模糊成片,有的扭曲如蜈蚣,盤踞在后背、臀部,一切正面看不見的地方。它們像深不見底的溝壑,提示著胡靜曾經受到過的傷害。顧永寧屏息靜氣,一動也不敢動,她能聽到心臟怦怦亂跳,感受到似乎要碎裂般的疼痛。

胡靜點了支煙,狠狠吸了口說:“幸好是婦科手術,如果看到后背,恐怕是要報警的地步了。”她深呼吸,仿佛想讓靈魂深處的東西一點點顯現出來。“離婚的代價是失去孩子的監護權。”她的嘴唇無意識地哆嗦,“我不能做一個忍辱負重的母親,逃了。”仿佛被拉入冰冷刺骨的深潭,明明清醒地知道墜落深處的后果,胡靜卻不愿呼救,不愿掙扎,任憑自己千瘡百孔。

顧永寧不敢大口吐氣,生怕一張嘴,堵在嗓子眼的心就會掉出來。“我以為給孩子保留了最后的體面,以為犧牲所有會重新開始。可看到小美,發現那根刺還在這兒。”胡靜緊緊按住胸口,淚水漣漣,“老天奪走智商,難道還要她忍受痛苦嗎?我要替她討回公道。”

檢查小美比想象的要困難。到了醫院,她就被釘在原地,腳下有萬丈深淵似的不肯向前走,連哄帶騙才完成了檢查。結果,顧永寧像被人打了一棍,腦子里嗡嗡作響,她顫聲說道:“子宮全切。”

胡靜的臉漲得通紅,一直紅到耳朵后,脖子上的經脈全都立起,像是隨時要被點燃的導火索。顧永寧不忍心,又說:“現在少女都會查出卵巢囊腫,如果是惡性的,為了保命也會選擇切除子宮。” 胡靜憤憤地說:“小美就扁桃體發炎掛過兩次水,她沒病!”顧永寧說如果真有什么,該讓警察來管。胡靜卻說正在調查福利院幕后老板龐有龍,他一定有著不可告人的秘密。顧永寧驚恐地看著胡靜,卻感到有什么要把自己吞噬,迎面是無盡的黑暗。

生活總有意想不到的枝節生出,美好如同郭至善的闖入,糟糕好比小美的檢查結果,于是遇到郭至善,自然要向專家請教。“什么情況下子宮全切?”顧永寧正在廚房打下手,沒頭沒腦地一問。郭至善說這是把學的都還給先生了嗎?

“如果小姑娘子宮全切,算怎么回事?”顧永寧拍碎蒜頭,聽到“啪”一聲,同時發出聲響的還有郭至善手中的湯匙,滾到地上,也是“啪”一聲。“怎么了?”顧永寧不在意湯匙的摔碎,意外的是郭至善沉下的臉色。郭至善說沒什么,低頭收拾碎片。顧永寧一時無措,也跟著收拾。

“最近去福利院了嗎?” 忙于灶間的郭至善撿起一句話。顧永寧“哦”一聲,說胡靜對助養的小姑娘還真上心。郭至善嘆口氣說:“如果喜歡孩子,不用常去福利院,我們可以領養一個帶回家。”顧永寧怕是郭至善誤會了,于是說現在挺好的。聽到這句話,郭至善瞄了顧永寧一眼,終于有了笑容,也跟著說是挺好的。顧永寧抿起嘴角,她猜測郭至善和自己想的肯定不是一回事,但這并不重要,因為現在,確實挺好的。

11.穿刺

顧永寧和郭至善約定,在醫院必須保持距離,但郭至善總是“違約”,開大會發信息說坐在上面好無聊。食堂偶遇還打電話,顧永寧只能“嗯啊”應付了事,叫顧永寧去辦公室,一進門就獻上熱吻。

顧永寧嚇得用力推開,郭至善卻遞來《進修報名表》,說將來進婦幼保健所名正言順。郭至善說得輕巧,但顧永寧知道這個名額絕對不會屬于她,于是說出自己的想法,“小葉休完產假我就回人流室,我不想你難辦。”郭至善動情地說:“看你做不開心的事,我會難過的。”

為了進修名額,郭至善首先要過閔主任這關。小葉當然是首選,只是郭至善搶先說出顧永寧的名字。“名額從產檢產生也合適,只是讓小顧去……”另一位主任嘖嘴。“難道讓小葉去嗎?”郭至善像是生氣,他說:“讓她斷奶扔下孩子去培訓?丈夫在外地,婆媳關系又一般。”閔主任玩味地笑笑,說郭主任真替下屬著想。“女人有了孩子,就是英雄母親。”郭至善理直氣壯,“小葉回產檢,我調人來幫她,帶孩子要熬三寒三夏,科里多體諒,多替她分擔!”郭至善說得有情有理,幾個主任點頭,特別是女主任,七嘴八舌說帶孩子可是真功夫。科務會在嘰嘰喳喳中結束,顧永寧進修的事就這樣成了。

那天晚上,郭至善特別高興,纏著顧永寧留下來。問他為什么高興?郭至善也不細談,只說贏了,邊說邊往身上裹,顧永寧就笑他是個蠻干家,也不管別人高不高興。郭至善停下來問,難道你不高興嗎?顧永寧看著郭至善發亮的眼睛,輕輕地說:“高……興……”

郭至善的住所并不是婚房,是邱昊上學方便照顧的臨時之家。離婚時,郭至善什么都沒要,就留下這套閑置房,因為這里是他的“世外桃源”。他會謊稱急診大手術其實在這里過夜,也會借口參加學術研究窩上一整天,最重要的是,這里沒有沾染太多邱琳的氣息,除了邱昊和阿姨住過外,來得最多的就是郭至善了。

顧永寧打量整間屋子,想想這里才是郭至善真正的家,也就理解了他的挽留。主臥隔壁有間房,里面是單人床,衣櫥以及寫字臺,看來是孩子房間,北邊書房倒引起顧永寧的興趣,這里有太多郭至善的痕跡。整面墻的醫書,門背后的釣魚竿,鍵盤都磨舊了的電腦,居然還有藏在角落的兵人玩偶。

顧永寧翻開影集,看到郭至善年輕時的照片,忍不住笑出聲,問那個又黑又瘦的孩子是誰?“那時候很傻吧。”郭至善自嘲。顧永寧也不回答,只管去翻下一部影集,卻讓郭至善搶下來說不看了。顧永寧奇怪了,非要看。幾番爭搶,郭至善說了實話,“都是以前的東西,沒必要看。”顧永寧立刻明白“以前”指什么。自己或許不小氣,但郭至善顯然有點尷尬,笑著說不看就不看吧。

郭至善趕去廚房主戰場,插不上手的顧永寧覺得還是書房吸引自己,她抓了抓門背后的釣魚竿,數了數角落里的兵人玩偶,又把注意力集中在影像架上。沒有哪個女人不想知道男人的過去,顧永寧不能免俗,一點都沒有猶豫,打開了那本郭至善拿開的相冊。

相冊里有小孩的照片,穿開襠褲的,騎小車的,玩皮球的,直到孩子長大成人,和父親一般高,他倆站在一起沖顧永寧笑。椅子上還坐著一個女人,眼里透著的都是精明。顧永寧居然認識這一家三口。

顧永寧顫顫巍巍地離開書房,輕輕推開主臥隔壁的房間,想象他在這里住過,在臺燈下寫作業,在小床上睡覺……顧永寧就這樣走近了他。在房間中間,她抬起頭,嗅了嗅鼻子,空氣中還有他的氣息嗎?十六歲,或者十八歲的氣息?和后來應該是不一樣的。

淚水如此柔軟,卻像刀一樣戳進身體,顧永寧不得不彎下腰,控制住即將要噴射出的什么。淚眼摩挲中,她看到一張臉靠近自己,濃眉大眼的臉上全然看不出另一個人的影子,但他們卻流著一樣的血。身體里的東西終于噴涌而出,顧永寧推開郭至善,奔進衛生間,抱著馬桶開始嘔吐。五臟六腑被擠壓得疼痛難忍,胃酸全被擠到了口腔,她覺得身體已經爆炸,嘴巴、鼻子,甚至耳朵、眼睛都在一起噴射,可馬桶里什么都沒有。顧永寧大汗淋漓,面如死灰,被郭至善抱起,他要帶她去醫院。

“去醫院不好解釋。”坐上車的顧永寧氣息奄奄。“這節骨眼還要解釋什么?”郭至善說,“你知道你有多嚇人!胃痛還是其他部位?就算我們是醫生,肉眼又看不出,是不是急性……”“什么都不是!”顧永寧突然大吼,“我要回家,送我回家!”郭至善狠狠摁下喇叭,“這樣子我能送你回家?”顧永寧發瘋一樣推車門,迫使他立即停車。郭至善聲音顫抖,像是哀求地說:“你別讓我擔心。”

顧永寧鼻頭發酸,但胃里又在翻滾,她說:“送我去城南姐姐家。”“她又不是醫生!”郭至善不明用意但又沒法抗拒,唯有狠命地摁響喇叭。“我沒病。”顧永寧舒了口氣說,“請原諒我。”郭至善咬了咬腮幫說:“你是成年人,知道在干什么。”看得出郭至善生氣了,但顧永寧就想離開他,一分一秒也待不下去。

在胡靜家樓下,顧永寧沒等車停穩就跳下去。喇叭響了好幾聲,郭至善用拳頭捶了方向盤。

12.摘除

手術臺上的姑娘浸泡在汗水里,頭發濕漉漉地胡亂貼在額頭,顴骨上的兩團紅色鮮艷無比,微微腫脹的眼睛里像有巖漿在滾動。她緊咬住干裂的嘴唇,牙齒咯吱作響,最后變成聲嘶力竭地喊叫。顧永寧捏緊助產鉗,手心全是汗,她也渾身使著勁,一遍遍喊著“卓瑪加油”,一直到嬰兒發出響亮的啼哭聲。

這是顧永寧援藏以來接生的第五十二個孩子。每迎來一個新生命,她就會在草原上席地而坐,為新生命祈福,向著遠山吶喊,向著云朵禱告,藏民說天空中的黑點是鷹,她就祈禱孩子們將來變成翱翔的雄鷹。

顧永寧還會聽到悠揚的歌聲,那屬于穿著絢爛藏袍的女孩子們,臉上帶著健康的緋紅,發出熱情的邀請,加入她們的隊伍,跟著她們的旋律,就會不緊不慢地輕哼出時光的繾綣。

一年前,顧永寧沒有去進修,而是報名援藏,為期三年。也不用開會討論,閔主任直接同意了。離開那天,她從住院部二樓東一直走到西,在最里邊一間辦公室門口停住。門牌標注主任室,她看著公示欄,眼皮重得抬不起,像是有字又像沒字。她揉揉眼睛,沉靜一會兒再看,原來沒有姓名,也沒有照片。

西寧培訓半個月后,顧永寧正式進入藏區,第一天,因為高原反應頭痛欲裂,像有一群人在腦子里敲鑼打鼓。她強忍不適,拿出手機打發時間,看到一條消息跳出來,《福利院切除智障少女子宮案作出判決》。

顧永寧與郭至善的最后一次見面是那個倉皇的夜晚。第二天,他就被警察從辦公室帶走。院里謠言四起,說他是專割人體器官的黑市醫生,是喪心病狂的強奸犯,甚至說郭至善販賣器官已經賺了幾個億。沒有人再提及郭至善與顧永寧似是而非的眉來眼去,顧永寧也立即被調回人流室。

郭至善卷進福利院的案子,顧永寧早有心理準備。那晚逃到胡靜家,原本以為可以喘口氣,消融一點,哪怕是一點點震驚與悲慟,沒想到胡靜失魂落魄地問:“如果姐姐害了你怎么辦?”胡靜痛苦的是即將揭開郭至善黑暗的過往,而顧永寧的痛苦還要翻倍,那是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的禁忌。顧永寧痛哭流涕,郭至善不是一個完美的拯救者,誰還能來救自己呢?

顧永寧點開新聞,寥寥數語的消息,白紙黑字,沒有圖片,她努力回憶郭至善,卻是渾渾沌沌。來回看了幾遍,連“郭某某”三個字都沒有,胡靜一直舉報的龐有龍也是另案審理。手機收到一連串信息,是胡靜發來的語音,第一句就是“郭至善無罪釋放。”

胡靜滿是震驚與自責,接連發來視頻連線,又打來電話,都給顧永寧掛斷。她覺得腦子里那些小人扔掉了鑼鼓,拿出電鉆斧子榔頭瘋狂地破壞,額頭、太陽穴、后腦勺,每一個神經都在遭受蹂躪,最后小人長驅直入,直達心臟,這場瘋狂的血腥的派對進入了高潮。

顧永寧告訴胡靜,頭疼欲裂。

郭至善對顧永寧的記憶還停留在那個莫名其妙的夜晚。顧永寧的反常似乎是連鎖反應,第二天警察就找到他,問及是否認識龐有龍,他就知道一切終于浮出水面。從律師那里,郭至善得知整件事皆因胡姓記者舉報而起,又理解了顧永寧的不辭而別。他立即冷靜下來,當務之急不是挽回顧永寧,也不是指責胡靜,而是積極配合調查。

郭至善進入光華私立醫院的第一天就認識了龐有龍,邱琳介紹他是院董事、大企業家、大慈善家。不知是邱琳太過熱情,還是龐有龍總抬著下巴,郭至善從開始就不喜歡他,可沒想到一場手術將兩人緊密關聯。

龐夫人身患子宮肌瘤,身為婦產科主任的郭至善實施了剝離手術。術后半個月,龐夫人子宮穿孔,腹腔內大出血,不治而亡。雖然郭至善肯定手術沒問題,但仍感愧疚,當然也有擔心,如果龐有龍咬住不放,自己的醫生可能都做不成。奇怪的是,龐有龍非但沒有責怪,反而寬慰郭至善要相信自己的技術。一個月后,龐有龍迎娶嬌妻,郭于善才發現自己的愧疚一文不值。

龐有龍自此與郭至善稱兄道弟。酒到濃時,他總會有意無意說起邱琳對自己有恩,沒有她就沒有光華的一切,否則定要郭至善身敗名裂。郭至善感到反胃,但又不敢離席,怕邱琳罵他沒用。直到有一天,龐有龍告訴郭至善,智障姑娘把經血弄一身,還痛經疼得打滾,不如摘除子宮,郭至善才知道自己真正的用處。他如芒在背,如坐針氈,斷然拒絕。龐有龍卻說這是幫助,不是傷害。

以郭至善的技術,子宮全切只需半小時,但他想到要摘除健康的器官就于心不忍,更何況本就是智障的可憐之人。郭至善將這件事告訴了邱琳。邱琳并不表態,卻讓想想是誰讓他干到這個位置,還說下個月開董事會,郭至善是副院長的第一人選。

郭至善記得龐有龍半夜通知有急診手術,他沒想到手術臺上是個實施了全麻的姑娘。龐有龍穿著手術服站在一邊,說自己也是科班出身,應該能做郭至善的助手。他說姑娘的子宮有病,摘了吧。郭至善的手術服全給汗水浸透,就在一周前,董事會剛剛宣布他為副院長。

郭至善行醫生涯中的這場手術注定慘敗,他的額頭上都是汗,手一直發抖,刀尖在皮膚上來回游動,無論如何都停不住。半小時后,郭至善退出了手術室。龐有龍拍拍他的肩膀,說你當個瞎子好了。

僅僅當了一個月的副院長,郭至善便從光華醫院辭職,與龐有龍斷了來往,說已“兩清”,龐有龍就笑他腦子轉不過彎。獲悉郭至善先斬后奏,放著好好的院長不干,屈尊去十院當代理主任,邱琳火冒三丈,罵他拎不清。郭至善這才發現,自己逐級晉升的同時,邱琳的商業版圖今非昔比,離她吃掉光華醫院就差一步。

郭至善完全不理會邱琳的惱火,第一次完成了對她的反抗,然后就收到了離婚通知。簽字的時候,邱琳說郭至善是個好人,他已經完成了所有任務。二十五年前,郭至善就意識到自己被拋棄了,所以并沒太難過,也許這就是宿命。

龐有龍投放的煙幕彈終被揭穿,做假證的人以及提供假手續的人供述了事實,郭至善佯裝手抖躲避手術的交代也有人信了。走出看守所,郭至善始終不解,龐有龍為何栽贓陷害自己?律師告訴郭至善,光華醫院摘除的不僅僅是一個子宮,也不僅僅是子宮。公安機關已經發布通緝令追捕邱琳,她的醫療集團涉嫌更多的犯罪。龐有龍為了自保把所有罪行甩給邱琳,自然要牽扯上郭至善。

郭至善像被澆在了一場大雨里,雨點劈頭蓋臉,打得生疼。他看見一個紅頭發的女人才緩過勁,那是胡靜在等他,說已經買好去西藏的機票。

白色云團鑲在空中,像天上開出了朵朵白玫瑰花。柔軟濃密的牧草平展地延伸,炊煙繚繞中是純白無瑕的蒙古包。

郭至善看到顧永寧站在一束光里,眼神純凈,不摻雜質,表情圣潔,纖塵不雜。她口中呢喃,似在講述過去的年華與現在的時光。

郭至善沒有收下胡靜的機票,而是先辦了離職,然后配合公安機關開展對邱琳的調查。得知為邱琳醫療集團提供便利的竟是邱副市長的老戰友,郭至善并沒太大驚訝,邱琳的操縱布局以及滲透能力他算領教過,可從新聞上看到這位“保護傘”的真面目卻不能淡定了。只屬于郭至善一個人的懸疑劇終于落幕,兩鬢斑白卻眉清目秀的男人,解開了他心中所有的謎團。

郭至善學著顧永寧,虔誠地合起雙手,訴說著自己一無所有的前半生。顧永寧雙手交叉,按在腹部,像是煙塵一般的朦朧。

靜謐的白塔、舞動的經幡、醉人的松香,一切都仿佛神在昭示。

作者簡介:

葛波,警察。江蘇省作協會員、江蘇公安文聯作協理事、南通市作協理事、南通公安文聯副秘書長。2002年開始致力于公安文學創作,迄今在《啄木鳥》《公安作家》《三角洲》等雜志發表《警花柳米拉》《窮警察富警察》《不相識的約會》《歸去來兮》《有一種愛情》等中短篇小說十余篇。《警花柳米拉》《不相識的約會》先后入選2011年度、2012年度《公安文學精選》,小說《不相識的約會》獲評首屆《啄木鳥》短篇小說類“佳作獎”,小說《歸去來兮》獲評第二屆江蘇金盾文藝獎文學類一等獎,小說《花開花落》獲評南通市廉政文學大賽小說類一等獎。出版小說集《窮警察富警察》《花開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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