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俗心

許冬林

俗心人人有。俗心時時滅。

少年時看《真假美猴王》，只覺精彩，多年后咀嚼，嚼出了深味。真悟空和假悟空，從觀音菩薩到天宮玉帝到地府閻王，誰都分不清，最后，還是如來佛祖一語道破天機。佛祖跟悟空說，他乃六耳獼猴，和悟空同根同源。

他因悟空心生惡念而生，心生善念而滅。

其實，悟空還是只有一個。真的和假的不過是一體兩面，是人心善惡的兩種呈現。而所謂“惡念”，有時，大概也就是一份俗心。計較得失，心懷怨憤，難持真心恒久心，都是俗心。真悟空打死假悟空，原就是一個圣徒終于舍棄了俗心深重的那個自己，從此懷揣佛心，輕裝上路。

蕭紅的文字我一直不喜歡，每每勉強自己去翻，總是半途折返。直到有一天，偶讀到一節文字，寫她和祖父在菜園里的情景，驀然驚訝稱奇。“花開了，就像花睡醒了似的。鳥飛了，就像鳥上天了似的。蟲子叫了，就像蟲子在說話似的。”“倭瓜愿意爬上架就爬上架，愿意爬上房就爬上房。黃瓜愿意開一個謊花，就開一個謊花，愿意結一個黃瓜，就結一個黃瓜。”這些大巧似拙的句子，像寫在蓮葉上的詩。人間多少物事老了舊了破了臟了，只有她，還抱一顆純潔自由的童心，打碎自己，化作金階玉砌前的離離蔓草，化作瓦礫，化作細藤……那么普通，那么真實，那么風情搖曳。寫作面前，她空靈澄澈，她了無俗心。

記得看過一張奧黛麗·赫本中年時的照片，那時她已隱退，回歸家庭。照片里，蔥郁的樹蔭下，她一個人靜坐。素色的衣裙，素靜的光陰，素潔的心。燈光，掌聲，萬人追捧的榮耀都一一遠去。俗心遠去，她過著露珠般晶瑩而恬靜的日子。回歸渺小，成就永恒。

紅塵俗人，走向無俗心，其實就是將人生不斷提純。在苦難和榮光里，剔除虛榮，剔除癡妄，剔除浮躁，剔除心靈的雜質。如同古老金屬，在火與力的作用下，剔除銥，剔除銅，剔除銀……做天平托盤上一粒真正的千足金。

（源自《日暮蒼山遠》，張朝元薦稿，有刪節）

責編：潘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