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瑩 謝紫薇
[摘? 要] 文章對比分析了《白雪烏鴉》與《鼠疫》兩部小說描述的瘟疫敘事,二者都是以“鼠疫”為背景的小說,但作者在創作風格方面存在著顯著的差異,形成了各具特色的瘟疫書寫方式。本文從敘事手法、人物刻畫與主題表達等方面將兩部作品做對比研究,以體現出兩部作品在瘟疫書寫方面的特色。
【關鍵詞】 《白雪烏鴉》? 《鼠疫》? 瘟疫書寫
[中圖分類號] I106.4[文獻標識碼] A[文章編號] 2097-2881(2024)09-0027-04
一、引言
瘟疫是人類疾病史上的特殊存在,它不但奪去了人們的生命,還改變了人們的心理。將歷史書寫進文學并照耀現實是文學創作的使命,因此瘟疫始終是文學作品的主題之一。法國當代作家阿爾貝·加繆的《鼠疫》就是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作品之一。《鼠疫》是基于第二次世界大戰中德國法西斯占領巴黎的歷史背景創作而成,作品描述了虛構的小城奧蘭在鼠疫發生過程中的情況。小說以一個匿名的敘述者展開,通過描述以里厄醫生為核心的人們抗擊鼠疫的故事,深入描寫了困境中人類的渺小與人性的光芒。在中國現代文學作品中,也有同樣以鼠疫為背景的作品——遲子建的小說《白雪烏鴉》。這部小說的背景設定在冬季的哈爾濱,同樣是以“鼠疫”為核心展開書寫。1910—1911年哈爾濱傅家甸地區暴發鼠疫,作品通過書寫鼠疫下蕓蕓眾生的悲歡離合,與面對生與死的思考,展現了人們在面對瘟疫的時候表現出的人性的溫情與生命的堅強。
二、“瘟疫”敘事中的荒誕與柔情
兩部小說雖然都以“鼠疫”為創作背景,并以此為軸心展開對瘟疫的描摹,但由于創作風格的差異,兩部作品以全然不同的“瘟疫”書寫方式呈現在讀者的面前。加繆的《鼠疫》充滿著荒誕,奧蘭城與城里的“他們”體現了世界與人性的荒誕,甚至連鼠疫的發生與消失都透露著荒誕。而遲子建的《白雪烏鴉》則一直延續著作者作為一個女性作家在書寫時的“溫情”,面對鼠疫這樣殘酷的現實,作者依然可以透過瘟疫的殘忍挖掘苦難中的人性光芒,哪怕是微弱的星火,也能帶領人們走出死亡的陰霾。
1.人性的“荒誕”
“荒誕”一直是加繆創作的名片,從《局外人》到《鼠疫》無處不體現著人與世界的荒誕,也正是這些文學作品形成了加繆獨特的荒誕書寫。首先,背景描寫以虛構代替現實。加繆并沒有讓整部作品出現在一個現實中的城市,而是將故事設定在了一個虛構的奧蘭城。這座城市在加繆的筆下“丑陋”但“表面上看起來很平靜”,甚至這座城市就是一個“毫無特色”的地方,奧蘭城又象征著什么?一直以來有無數種解讀,但沒有定論。正是這種“荒誕中的不確定性”才給了奧蘭城無數種解讀的可能性。其次,西西弗斯式英雄的人物描摹,突出主人公生存的荒誕。《鼠疫》塑造了以里厄醫生為代表的一系列對抗鼠疫的人物,其中里厄醫生是絕對的核心,也是故事展開的線索,而其他人則被加繆統稱為“他們”。人們面對鼠疫或貪生怕死,或奮勇斗爭,或設法逃離,或處心積慮,世態百相皆出自鼠疫。但里厄醫生雖然明白這場鼠疫對于他意味著“連續不斷的失敗”,但他仍然覺得“這并不是停止斗爭的理由”。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里厄醫生是加繆筆下西西弗斯式的英雄。雖然知道注定要失敗,但仍然選擇堅持,這也體現出加繆的“面對荒誕要有清醒的意識”。而西西弗斯式英雄所傳遞出的“堅持”正是加繆通過《鼠疫》給讀者、給正在苦難中的人們、給這個荒誕的世界的一個答案。此外,宿命論貫穿作品書寫的始終。《鼠疫》中的宿命論體現在鼠疫暴發的整個過程中。鼠疫暴發前的毫無征兆,讓人們理解了命運的偶然性,沒有人知道鼠疫為什么會悄無聲息地降臨在奧蘭城,也沒有人知道為什么人們“毫無征兆”地死于鼠疫,這一切是如此的無序且荒誕以至于人們在最初封城的時候想要抓住任何的希望,為這一切的發生尋找一個“原因”。人們求助于信仰,神父說:“上帝等你們不來,實在厭倦了,就讓災難光顧你們。如果說今天,鼠疫降臨到你們頭上,就是因為反思的時刻到了。”[1]當神父最終也死于鼠疫的時候,信仰的力量在面對瘟疫的肆虐時也顯得蒼白無力。所以里厄不信仰上帝,他只想“身處黑夜之中盡量看得清楚些”。面對命運的偶然,人們應該活在當下,獲得存在的意義,這才是自我救贖的方式。
2.“溫情”的光芒
“溫情”是遲子建創作的標簽,作為一個女性作家,她擅長用溫暖的筆觸發覺人性的光芒,即使話題如瘟疫般黑暗無情,而這種沉痛的話題疊加遲子建的“溫情”敘事造成的敘事上的反差感更加令讀者印象深刻。首先,復合敘事,于小人物的經歷體現出人性的光芒。與《鼠疫》的集中型人物建構不同,遲子建的創作體現出一種“去中心化”的建構特點,也就是復合敘事,多重角度敘事[2]。《白雪烏鴉》與《鼠疫》中雖然存在一個“拯救者”的形象(在《鼠疫》中是里厄醫生,在《白雪烏鴉》中是伍連德),但《鼠疫》主要以里厄醫生的經歷為線索,而《白雪烏鴉》在人物塑造方面的側重點在于鼠疫這一社會語境中小人物的悲歡離合,這些小人物不再是以“他者”代稱,而是王春申、陳雪卿、于晴秀、翟役生等一系列鮮活的名字,每個人物的出場都是一個故事,這些故事或凄涼婉轉,或糾結無奈,嬉笑怒罵,悲歡離合盡在于此。讀者面對如此多生動的人物,品味著他們的故事,仿佛自己也身處那個雪后的傅家甸,小說敘述這種強大的共情力讓讀者感受到了瘟疫帶給人們的情感創傷。其次,對日常生活的精準還原折射出人們在疫情中對生活的希望。對比《鼠疫》中虛構的奧蘭城,遲子建將《白雪烏鴉》的故事設定源自真實的歷史事件。在《白雪烏鴉》的后記《珍珠》中,作者記錄道:“黑龍江省圖書館所存的四維膠片的《遠東報》,幾乎都被我逐頁翻過。那個時期的商品廣告、馬車價格、米市行情、自然災害、街市布局、民風民俗,就這么一點點地進入到我的視野,悄然為我搭建起小說的舞臺。”[3]《白雪烏鴉》中對于當時東北地區風土人情的細膩刻畫增強了讀者對于作品的代入感,同時也讓人們在生動的日常描寫中體會到人們在面對鼠疫的時候對生的渴望,這種對生的渴望淋漓盡致地體現在人物喜歲的身上。為了湊齊送灶王爺上天的干草,喜歲潛入了隔離區的瓦罐車里。此處對于東北的尊神文化進行了豐富立體的刻畫,一時間讓讀者仿佛置身于鼠疫之前的新年,哪怕踏上隔離區的一剎那就已經預示著死亡的降臨。此外,獨特的女性視角描寫,將人與人之間溫暖的真情展現給讀者。《白雪烏鴉》雖然選取了“鼠疫”這樣一個沉重的主題,但對于細膩情感的刻畫無處不在,尤其能夠體現人與人之間的真摯情感,而這種樸實的情感就是人們走出鼠疫的希望。這種情感可以是王春申為了給自己戴綠帽子的巴音暴尸街頭而感到悲傷的溫暖與釋然,也可以是胖嫂在疫情過后主動幫于晴秀撫養孩子的善良與付出,也可以是傅家甸的人們仍然接受惡貫滿盈的翟役生的包容與隱忍,更可以是秦八碗為了母親能夠落葉歸根不惜以自己的生命為代價的悲壯與震撼。
三、“瘟疫”敘事中的死亡主題
“死亡”是文學中永恒的母題,更是瘟疫敘事繞不開的主題。對于死亡主題的探索,千百年來從未停止,無論人類發展到何種境遇,死亡似乎都是一個難以逾越的鴻溝。很多時候,我們研究死亡并非是研究死亡本身,而是在探討既然死亡是一個終極命題,那么如何生存似乎是植根于死亡土壤中一朵倔強的鮮花,迸發出人性的光輝。加繆與遲子建在瘟疫書寫之中從不同的角度展現了死亡這一主題,加繆更加細致地描繪了人類面對災難時候的生存困境以及死亡給我們帶來的哲學思考,既然鼠疫不可避免,死亡無處不在,那我們斗爭的意義何在?而遲子建的敘事側重并非死亡,而是死亡過后人生的底色,是經歷了死亡的淬火之后更加堅定地生存的信念。
1.生死隱喻之維
與遲子建的溫情不同,加繆在《鼠疫》中對于死亡的描寫略顯赤裸和直接。在里厄醫生內心糾結與徘徊究竟是否將鼠疫的消息公布于眾的時候,他在內心計算了人類歷史上的三十場鼠疫奪走了一億人的生命究竟意味著什么,而這種“創傷的集體記憶”讓里厄醫生客觀又理智地將抽象的死亡具體化地展現到了讀者面前。“一萬名死者就是一家大型影院觀眾的五倍。將五家這樣的影院的觀眾集中在門口,帶到城里的廣場上集體屠殺,就能看得稍微清楚一些”[1]。采用這種具象化的手法來描述死亡讓讀者不寒而栗,但隨后加繆給了大家一個答案,“只有目睹了死亡,才有一定的分量,那么一億具尸體在歷史的長河中無非就是一縷青煙。”[1]《鼠疫》中對于死亡的刻畫給讀者以客觀理性的感覺,仿佛在強迫讀者面對死亡的殘酷,直到陷入麻木。《鼠疫》中的死亡的荒誕還體現在其對于人們的精神世界賴以生存的道德底線的消解上面。善良的人未必能獲得生存的機會,而邪惡的人也未必就會在鼠疫中死亡。科塔爾是典型的反社會人格,但在鼠疫籠罩下的奧蘭城卻為其搭建了不一樣的舞臺,鼠疫給他帶來的利益令其不斷喪失理智,這種無序瘋狂的社會狀態激發了科塔爾內心的惡。“鼠疫”危機下的社會,人世間的道德與情感都因為瘟疫的肆虐而一點點消磨殆盡,而這種無序的社會反而為無法融入社會而選擇自殺的科塔爾之流贏得了生存的空間。以至于鼠疫過去以后社會回歸正軌,他向人群瘋狂掃射,此時的科塔爾對生命的蔑視已經到達了頂點。然而這樣一個人卻并未死于鼠疫,相反,積極組建醫療隊,奮不顧身投入抗疫工作中的塔魯卻被鼠疫奪去了生命。這些看似殘忍的故事在加繆的筆下是如此的自然,甚至用筆不含任何情感,平鋪直敘的語言與平靜的敘述風格使得這樁樁件件的事情尤為刺眼。
遲子建在《白雪烏鴉》中對于死亡的描寫就略顯含蓄,甚至可以說,遲子建在《白雪烏鴉》中描繪的死亡多種多樣,她的筆下,鼠疫只是一個催化劑,或者說是人們死亡的一個催命符而已。遲子建筆下的死亡可以是陳雪卿為愛殉情,還可以是秦八碗為母殉葬。鼠疫加速了他們的死亡,但并不是他們死亡的唯一原因,是在鼠疫的催化下,原本的矛盾不斷激化,這才是扼住喉嚨的那雙手。“鼠疫不是一只籠罩天地的蠻橫大手,它必須承認自身的不足,必須與滾滾紅塵分享人物的死因。”[4]《白雪烏鴉》中同樣存在著一個像科塔爾一樣的人物,就是翟役生。在鼠疫肆虐的時候,他投機倒把賺取不義之財。但遲子建對翟役生這個人物的描摹更加豐滿,即使是這樣的一個人物,在塑造的時候也能體現出溫情與大愛。翟役生是個太監,身體的殘缺導致了其心理上的畸形。他對生命的仇視與對社會的反抗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的苦難造成的[5]。此時,讀者仿佛覺得指責這樣一個人物都會于心不忍,他只是沒有對社會強加在他身上的苦難“報之以歌”。與科塔爾不同,翟役生并不是仇視所有人,在面對金蘭與命根的時候,他展現出了少有的溫情,可見遲子建從未放棄用愛喚醒人們心中的善念。
2.向死而生的悲壯
鼠疫本身就是加繆對于生命的一個隱喻,加繆創作的初衷是用鼠疫指法西斯,用鼠疫的蔓延表現出法西斯像鼠疫一樣蔓延并吞噬、收割著人們的生命。但我們拋開特定的歷史語境去思考《鼠疫》的現實意義,它就仿佛麥爾維爾小說中的“白鯨”,是時代的災難,是命運的殘酷。那么人類要如何在荒誕的命運中尋找出路?加繆通過《鼠疫》告訴我們,唯有抗爭才是掙脫苦難的唯一方式。塔魯在最初決定組建抗疫醫療隊的時候,放棄了三分之二活下去的希望,他選擇了堅持。里厄醫生、塔魯、格朗堅持不懈地對抗命運獲得了精神的救贖。加繆不想要讀者在《鼠疫》中尋找一個答案,因為這個荒誕的世界就沒有答案,一切都是偶然,沒有原因更沒有結果。奧蘭城鼠疫的消失就好像它的降臨一樣充滿著偶然。“鼠疫仿佛突然就從城里消失了。”人們永遠無法戰勝苦難,因為苦難就是生命的底色。那么生命的意義在何處?加繆給我們的答案是堅持。唯有堅持才能賦予生命意義。
遲子建擅長將宏大的敘事融入小人物的生活點滴中去,這種“宏大”與“渺小”的反差構成了遲子建作品獨特的敘事景觀,而隱喻這種修辭的特點是于潛移默化之中營造語言的陌生化以增加敘事的張力。擅長運用隱喻是遲子建作為一個女性作家的細膩之處。《白雪烏鴉》的生死隱喻在題目中就體現得淋漓盡致。白雪與烏鴉構成的潑墨式的意境,讓讀者在最初接觸這本小說的時候完全無法想象這部小說描述的竟然是關于死亡的沉重主題。東北的雪,晶瑩潔白圣潔美好,但遲子建卻賦予了白雪相反的含義,一片片落下的雪花預示著鼠疫中蕓蕓眾生在寒風中飄零,未等綻放便已消逝,紛繁的雪花不停地掉落就好像大雪中的人們,忙著生更忙著死。烏鴉的意象出現在作品的第二章,它們一出場便盤旋在傅家甸的上空,見證了鼠疫中人們的生生死死,也見證了人們在對抗鼠疫時的頑強與拼搏。傳統的烏鴉的意象往往與死亡相連,就好像愛倫·坡詩歌中的經典意象。但《白雪烏鴉》卻顛覆了人們傳統的認知,小說中烏鴉寓意著堅忍與希望。烏鴉在小說中出現的頻率并不高,但是每次出現都與希望相關。在鼠疫奪去了眾多生命的同時,烏鴉成了迎接新生命的使者,當伍連德力排眾議決定焚尸以阻斷傳播的時候,烏鴉又化身墳場守陵人,一直傷害烏鴉的紀永和的死亡換來了翟芳桂的自由與新生,預示著傅家甸人們的生生不息。
四、結語
“人類發展歷史上所經歷的每一次巨大災難,不僅是對人類自身思想、情感、認知系統的一次洗禮,更是對文學藝術的審美系統的一種歷史性重構。”[6]對比兩部作品的瘟疫書寫,我們可以發現加繆用《鼠疫》構建了一個荒誕的虛擬世界,極致地凸顯了加繆的荒誕哲學,他簡單直接的寫作風格,將死亡赤裸地陳列在讀者面前,這種看似殘酷的敘述方式讓讀者感受到極致的感官震撼的同時反思生活的價值與意義;而遲子建則用其獨特的女性視角、溫柔的筆觸,讓讀者在遭受了死亡沖擊的時候,能夠體會到人與人之間的溫情。加繆筆下的“鼠疫”讓人們在徹底絕望的情緒下,帶著對生命的痛苦去思考活下去的意義,而遲子建則是用溫柔的情感喚醒人們生存的希望。同樣書寫鼠疫,中西方哲學思想的差異與作者寫作風格與哲學思考的異同令讀者感受到了完全不同的世界,但有一點是共同的,那就是面對災難,我們需要的是堅持,需要充滿希望。
參考文獻
[1] 遲子建.白雪烏鴉[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0.
[2] 阿爾貝·加繆.鼠疫[M].李玉民,譯.南京: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20.
[3] 王柬.正視死亡,化解死亡,戰勝死亡——子建《白雪烏鴉》的死亡敘事[J].長春師范學院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3(4).
[4] 郭旭東.被建構的隱喻:瘟疫史的文學書寫——以《白雪烏鴉》為例[J].河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1(2).
[5] 丁子宴.《鼠疫》與《白雪烏鴉》中的災難書寫[J].名作欣賞,2021(2).
[6] 劉佳文.苦難下的人世芳華——加繆與遲子建對“死亡”的不同闡釋[J].遼東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20(4).
(特約編輯 范? 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