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小說涉疫書寫中的人性真實

鄭嫣然

[摘? 要] 瘟疫作為一直存在于人類生活中的某種“背景雜音”，如影隨形地出現在各個歷史時期。新時期以降，人性話語與涉疫書寫的全面復蘇觸發了文學探索人性本質的深入實踐。疫情之下，既有極端利己主義和以鄰為壑等人性中的渣滓泛起，更有風雨同舟和守望相助等善與美的浮光躍起。疫情的放大鏡都將真實而復雜的人性凸顯得淋漓盡致。但總體而言，小說家汲汲展示的仍是對社會道德理想及人性善良的堅守與期待。二者看似以相悖的方式介入文本內部，實則共同昭示了涉疫小說書寫開拓新面向的倫理空間與文化意義的可能性。

【關鍵詞】 當代文學? 涉疫書寫? 人性本質

[中圖分類號] I106[文獻標識碼] A[文章編號] 2097-2881（2024）09-0043-04

瘟疫總是突如其來、毫無征兆地出現在人類社會中，并且不同于其他疾病，其不針對某一個體進行攻擊，而是無差別地對整一群體展開攻勢，并輕而易舉地將經濟、政治與文化都籠罩在其恐怖影響力的陰影之下。恰如蘇珊·桑塔格所說：“毫無疑問，大規模的傳染病流行病不僅是一個醫學事件，而且被當作是一個文學事件，一個道德事件，一個政治事件，此外，還是一個經濟事件。”[1]當疫病鋪天蓋地來襲時，人性中不同程度的善惡對抗、不同標準的人生取舍、不同層次的價值選擇便顯得愈加劍拔弩張，并由此引發一系列道德沖突與社會矛盾。

一、難景中人性的至臻善境

當人置身于有限且激烈的瘟疫場景中時，便會集中暴露出無限且多樣化的人性形態。在病毒與死亡的威逼下，人性中的真善美與假惡丑也被最大程度地激發出來。正如桑林在《文明的代價》中所言，瘟疫所產生的毀壞力量遠比戰爭更具破壞性，“疾病或傳染病大流行伴隨著人類文明進程而來，并對人類文明產生深刻和全面的影響，它往往比戰爭、革命、暴動來得更加劇烈。因為它直接打擊了人類文明的核心和所有生產要素中最根本的——人類本身，打擊了他們的身體，打擊了他們的心靈”[2]。疫病在自然界中的存續時間要遠久于人類，它以一種近乎永恒的姿態，與人類社會緊緊地糾纏在一起。但同時人類文明浩浩蕩蕩發展至今，任瘟疫如何肆虐都未曾阻絕。那么，在從前那個醫療技術與認知水平都十分低下的年代，我們又憑何與疫病相抗？答案自然是依靠人性中的善力，瘟疫可以感染肉體，精神卻不容病變。即使在疫難的包圍下身體難逃一劫，心靈也要牢牢堅守真善美的陣地，互幫互助方能共渡災疫難關。

疫情無疑是檢驗人性、量度道德的重要契機，在當代涉疫書寫中，作家們更傾向于展現的依然是相對理想化、飽含人道主義色彩的濃郁人性善力。古往今來，人類賡延發展的重要內驅力始終是彼此間的守望相助而非冷眼旁觀，在瘟疫厚重陰影的籠罩下，“人性善”的燭火可能會搖曳但卻不會熄滅，反而更顯明亮堅定，以暗景襯微芒，倍增其輝。如《白雪烏鴉》中的商賈傅百川，在鼠疫席卷傅家甸時，他沒有同眾商人一般趁機斂財，而是投入大量財力和精力為當地百姓免費熬制祛病中藥，以及發放防疫口罩；于晴秀奔波勞碌為大家制作糕點兼趕制口罩，只期望點心的甜意能夠給病苦中的人們捎去些許溫暖與安慰；王春申將個人安危置之度外，毅然擔負起每日運送患病者尸體的危險任務，在力所能及的范圍內拼盡全力保障傅家甸鄉鄰的生命安全；周濟家祖孫三人主動承擔起為車廂內隔離人員供應餐食的工作，每日任勞任怨。即使后來因此不幸染上鼠疫，他們也不言反悔，只是默默地將院門反鎖，為防疫做好最后一件事——保護其余家人不被感染。在《如焉@sars.come》中，當衛立文身處面臨大概率感染風險卻無法轉院的危急關頭時，與他非親非故的茹嫣冒險尋求副市長梁晉生的幫助。當面對這樣一位飽受折磨的可憐老者時，盡全力為其爭取醫療資源與生機是茹嫣的本能反應，未知的風險與代價全被她拋諸腦后。盡管最后衛立文依舊遺憾離世，但茹嫣、達摩、毛子等眾人也自發聚集在醫院門口，手捧花束真誠地為其送行。

從前述各個場面的描寫中，我們都可以深切感受到人性赤誠的善意以及純凈的真情。他們在瘟疫肆虐人人自危之際，卻未將爭取個人生存排在首位，而是把如何給予旁人更好的保護和拯救置于至上；他們心心念念的不是如何謀利，而是怎樣盡微薄之力為社會行方便。或許在他們眼中自己的所作所為不值一提，然河海不擇細流，安能成其深？正是這些如涓涓細流般的善舉及善意，點點滴滴匯聚后方能釋放出推動文明江河滾滾奔涌向前的強大動力勢能。許許多多平凡個體身上涌動的不僅是人道主義之力和人性之熠熠光芒，更是人類追求卓越的超我本性。

由于瘟疫這一疾病類型的特殊性，醫生這一職業在疫難中也就成了眾人注意力的集中點，并托舉起整個社會期望的文化意義。反映在涉疫小說中即表現為，作者大多習慣于用洋溢著光與熱的金色筆觸對這一群體進行刻畫，通過白衣天使光輝的形象與晦暗凄異的疫情難景兩者之間形成的鮮明對比，展現出醫者的擔荷精神，以及在險境中綻放的灼灼人性之光。

在《白雪烏鴉》這部作品當中，伍連德醫官為了針對鼠疫類型進行精準判斷，進行了大量的尸體解剖，并在此基礎上，對相應的疫情防控措施進行了編制與實施，例如，倡導對城區進行封閉化管理、區域化管理、所有人佩戴口罩、患病者積極隔離以及因病死亡者其尸體要進行焚化處理等，這使得其在鼠疫抗擊戰當中發揮了巨大的作用。伍連德從始至終都堅守在最危險的抗疫一線，即便困難重重也毫不畏懼，盡職盡責地落實每一項工作，用專業能力與責任心為傅家甸眾人筑起一道堅固的安全防線，將醫者仁心的高尚情懷展現得淋漓盡致。《花冠病毒》中的首席病理專家于增風，將攻克花冠病毒視為己任，即使在解剖患者尸體時不幸感染，也沒有停下思索破解病毒難題的方法，奮斗到生命的最后一刻；袁再春作為抗疫的總指揮，忙碌的工作導致其休息時間嚴重不足，往往每天休息時間不足四小時，在肩負巨大防疫壓力的狀態下，實現了抗疫調度工作的合理安排；醫生竇錦歡主要工作就是負責對患者分泌物進行處理，在得知妻子在一線奮斗中犧牲以后，其并沒有因為悲痛而選擇離開，仍然堅守崗位，義無反顧地投身抗疫工作，通過抗擊病毒，來告慰亡妻。同樣的，在《霍亂之亂》當中，聞達作為傳染科主任針對流行病進行了20年的研究，也正是基于其寶貴經驗實施的“八條意見”，使得疫情穩定工作獲得了極大的支持。而且流行病室的相關工作人員面對疫情也表現出斗志昂揚的狀態，即使在高壓的環境和高強度的工作下也沒有絲毫懈怠，最終交出了無人傷亡的滿分抗疫答卷。

縱覽涉疫小說中書寫的醫者形象，無一不是受命于危難之際卻臨危不懼，用血肉之軀為廣大人民群眾的生命安全砌起一道堅固的堡壘，與病毒展開不屈不撓的對壘，忠于職守直至生命最后一刻。大疫當頭之時，醫護人員在日常工作中無法避免與病患及病毒產生接觸，感染風險遠高于非職業人員，因此在每一場人類與疫病的拉鋸中，勝利光景的背后都是無數以生命為代價的醫護人員，是他們用自身的人性善力助燃社會整體勇敢抗疫的精神力量。可以說他們是人類追求卓越的超我本性的真正踐行者，為堅守精神高地無所畏懼，以崇高的責任感和使命感，在瘟疫肆虐時挺身而出，點亮了人類道德信念的至善之炬。

二、欲望下丑惡的人性剝露

然而不可否認的是，現實環境下的人性成分是多變且復雜的，盡管通過上述我們可以感受到人性之善勢如蓬勃朝日，但其光芒終究無法普照世間的每個角落，深不可測的惡便在晨光之外的黑暗中潛滋暗長。當社會深陷疫情泥濘時，道德倫理、公序良俗等約束力量在疫難之下趨于松懈，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人們便“超脫了日常生活中的世界和他人的制約”[3]，部分人本性中的糟粕也開始蠢蠢欲動，由此形成了與前述截然相反的幽暗面向。

在當代涉疫書寫中的人性惡，首先常表現為現實利益面前徹底剝露的各種假惡丑。其中的代表人物當數《白雪烏鴉》中的糧棧商人紀永和，在人們急需糧食作為能量補給的鼠疫大流行期間，他的鋪子卻一反常態地閉門謝客，因為此時他正打著投機倒把的如意算盤，暗自祈禱疫情愈演愈烈，到那時“鐵路就得停運了，糧食運不進來，可人又得吃飯……我這滿倉的糧食，就是金子銀子了”[4]！除滿心奸計想大發國難財之外，他還逼迫妻子翟芳桂暗地里做皮肉生意為其掙錢，投毒濫殺在糧棧樹枝枝頭歇息的一群烏鴉，惡意拖欠工人工錢，等等，不一而足。他對自然界中的生命及人類社會的生存秩序不屑一顧，自以為能操縱他人的尊嚴和法規的天平，結果終于自食其果，“他折騰了一天一夜后，睜著眼睛咽氣了”[5]，他在病床上苦苦掙扎的垂死之際，也沒見到滿倉的囤糧售出一粒。例如，《花冠病毒》中的郝轍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偽君子，為了一己之私，棄國家利益于不顧，對病毒毒株進行盜竊，同時通過偽造車禍的方式對羅緯芝血液樣本進行抽取，與境外組織交易獲得大量不義之財。他不僅對水深火熱中的苦難同胞視而不見，也全然不顧此舉將會使國家蒙受何等嚴重的屈辱與打擊，只將疫情視為自己翻身暴富的良機。又如，《白口罩》當中的向京，其作為副市長在工作當中不僅沒有做到盡職盡責，反而在尋找放射源鈷-60時，擔心自己向上級如實匯報工作會影響自身仕途，甚至將事件的實際情況隱瞞下來，也正是因為他的這種行為，讓他人付出了生命。面對他人生命健康安全以及自身的前途，其更看重后者，人性中自私自利、損人利己的丑陋嘴臉在其身上得到了集中體現。

涉疫書寫中人性迷失的第二個表現是人際關系的猜忌和淡漠。在《白雪烏鴉》中，第一個鼠疫患者是在滿洲里做皮貨生意的巴音，當他橫死在大街上時，周圍人的第一反應不是驚慌，反倒一擁而上將其身上值錢的衣物都扒了個精光。此時哄搶的人群還沒有意識到這是傳染性極強的鼠疫，甚至還暗自竊喜在混亂中占到了便宜，殊不知這一時貪念已為鼠疫日后在傅家甸橫行埋下了種子。果不其然當災難正式登陸傅家甸后，這些冷漠勢力的利己主義者也紛紛喪命于此。“其中的兩個，大約遭報應了吧，巴音死后不久，他們也染上鼠疫，一個死了，一個在疫病院苦苦掙扎著。”《花冠病毒》中市長陳宇雄在得知兒媳及孫子被感染以后，直接動用自身權利對羅緯芝進行了強行扣留，只為了將其體內的抗毒血清掌握在自己手中，從而為自家人的性命增加保險，對其余民眾的健康和安危卻熟視無睹。陳宇雄作為一名市長無疑是失敗的，他罔顧自身職責，其心中的道德天平已然完全失靈；同時，身為一位家長他也是失職的，以權謀私擾亂公序，沒能為家中晚輩建立起一份值得傳承的行為范式。

人因為具有意識，所以其欲望和追求都是不斷發展的，總是想著通過各種各樣的方法對當前生存條件加以改善，而這也是人趨利避害的外在表現。除此之外，當人們面對來勢洶洶的傳染病時，容易因趨利避害的本能而滋生出恐懼、厭棄、防備等道德情感，反映在現實生活中就是急切地與“疾病王國”中的人劃清界限，這亦是人性本能使然。然而無論是在實現價值追求抑或進行價值選擇的過程中，應當始終遵循的一條鐵律就是——不能以犧牲他人生命為代價，無論是肉體生命、精神生命抑或社會生命都不可行。

三、現代社會對理想人性的呼喚

盡管作者通過對疫情蕩滌下善惡、美丑、是非、真偽等無數相互矛盾的場景和人物的揭露和展示，在讀者面前呈現出一幅波瀾壯闊的人性全景圖，但就總體而言，他們所期盼和呼喚的依舊是一個相對富于真善美、飽含人文主義色彩的理想化現代社會。人的第一法則就是保障自己活著，因此在面對突如其來的疫難時，恐慌、驚懼等直觀的生命體驗，試圖逃離險境、保全自身等求生行為，都是人類動物性的本能反應，自然無可厚非。然而恰如前述中曾提及的，人的生命實際上具有三重性：一是自然生理性，簡單地說就是人的肉體生命；二是關聯而又超越自然生理性，其主要代表人類的精神生命；三是關聯肉體和精神同時又附加特殊性的普遍性，具體為社會生命。也正是由于人“肉體”與“精神”的二重性，才致使人在生命軌道中會不可避免地出現自我沖突的問題。然而人既為高級動物，那么我們區別于其余生物的特殊功能所在何處？即能夠憑借精神的理性克制饕餮之欲，維持生命的和諧。即使在瘟疫的威逼下，人依舊能夠高昂理性精神，做出合乎人性的價值判斷和選擇，而不是拋開道德倫理陷入人性洼地。

作者在進行人物情節設置時，既安排有令人切齒的卑劣惡行，亦有感人心脾的真情善舉。但在刻畫這類唯利是圖、道德淪喪的人物時，作者的書寫意義也不僅是一味地抨擊與鞭撻種種惡行，其更注重的是袒露自身對于疫難中人性善力的努力開掘與深切希冀。恰如遲子建所言：“動蕩中的平和之氣，那正是我這部寫災難的小說，所需要的氣息。”也正是基于此，在《白雪烏鴉》這部作品當中，其故事尾端，雖鼠疫肆虐，但從疫情當中存活下來的人們仍然選擇留在故土，以此為基礎經營生存、開墾未來，就可以看出，作者面對復雜的社會大環境，依然對人性當中的善良與美好抱有期望。保持性善、追求超我是一種選擇，但人性卻不是非黑即白的選擇題，在幽深如墨與皚皚如雪間亦存在著模糊不清的灰色地帶，然而不翻越社會公序良俗、不踐踏基本的人性底線，應當是每個人都恪守的基本身份標識。恰如恩格斯所說，人來源于動物界這一事實已經決定人永遠不能完全擺脫獸性，所以問題永遠只能在于擺脫得多些或少些，在于獸性或人性的程度上的差異。史鐵生的表達至今依然值得人們為之悸動和反思：“生命本無意義，是我們讓生命獲得了意義。那么我們既然不同于生命，我們又是什么？是精神。精神是無限的，而生命卻是有限的。所以我們要用無限的精神在有限的生命中，去創造出盡可能多的意義。這便是生命的意義，是它賦予了我們自我實現的機會與可能。”誠然，人之精神并非身體的附屬，而是生命的領航員，其不拘泥客觀肉身的局限，能夠盡情遨游于無窮宇宙，從而為個體生命灌注意義。那么，肉體的病苦又有什么關系呢？應當成為人們放棄堅持向上和向善的理由嗎？人之欲望可劃分為不同層級，求生與趨利無疑是其中的重要部分，但汲汲于此卻反而是欲望的矮化與窄化。生命之內涵、價值、情感同樣值得關注和投入。

總而言之，瘟疫與人作為創作者開掘人性本質時的重點表現途徑，借助瘟疫而開辟的特殊時段的社會歷史側寫，能夠使作家“盡可能仔細地觀察我們自己的心靈和別人的心靈在特定環境之下的行為方式”，努力探究并掌握“精神世界的這些事實”。

參考文獻

[1] 蘇珊·桑塔格.疾病的隱喻[M].程巍，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8.

[2] 桑林.瘟疫：文明的代價[M].廣州：廣東經濟出版社，2003.

[3] 劉豐.論海德格爾的“根本情緒”：畏[D].成都：四川大學，2005.

[4] 遲子建.白雪烏鴉[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22.

（特約編輯 楊? 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