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烈日,晚來秋風,郁郁蔥蔥的葉子下,一顆顆,一串串,透明的碧綠色,晶瑩的紫紅色,似翡翠,像瑪瑙。
進入八月時節,葡萄慢慢成熟。吃著新上市的巨峰葡萄,想起明代文人陳霆的《蝶戀花·葡萄》:“涼入秋風驚枕簟。一架藤蘿,攪碎閑庭院。虬尾絲絲簾影亂。真珠拂地無人卷。疑是嫦娥遺寶串。偷掛西窗,月下分明見。濃酒未教醒夜半。醉鄉不換涼州遠。”這首詞,讓我恍惚間回到了老家的院子,回到了院里那個小小的葡萄園。
父親是一個非常勤勞且閑不住的人,提前退休后,忙著地里的農活兒,又在家里南屋開窗向街開起了小賣部。農、商兩項事務之外的閑暇時間,他又種起了許多花木。院子東墻邊靠近壓水井的地方,專門壘出一個兩米見方的平臺,上面放置著許多盆栽花卉。平臺北面,與廚房之間十來平方米的地方,辟成了種植有六棵葡萄樹的小園子。
每日清晨,大多數人還在睡夢中,父親已早早起床,掃庭灑院,鍛煉身體,侍弄花草,之后開始一天的生計忙碌。在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我家那個農家小院,就是一個大花園。但最讓我印象深刻的,就是那幾棵葡萄樹。
接近七月中旬,暑假開始,我開始日益頻繁地走進葡萄園,眼睛在濃密的葉子間尋尋覓覓。驀然,在層層的綠葉間隙之中,一串碧珠之上,一抹淺紫色映入我的眼簾,那是一顆被陽光眷顧、率先上色的葡萄!它深藏在綠葉中,猶如臉頰緋紅的少女,那么嬌羞可愛!為了摘到那顆高掛枝頭的小可愛,我一腳踩在矮矮的花墻上,另一只腳縮著維持身體平衡。一手抓住枝干,另一只手穿過枝丫,捏下來那顆誘人的,如輕搽了一抹胭脂一樣的葡萄,甚至都來不及用水清洗一下,就去皮入口。葡萄果肉酸中帶點兒甜,果肉還有些硬,但已是久違的美味!一顆剛下肚,眼睛又急切地四處搜尋。父親叮囑我:“別急,等著過些日子上上糖分,熟透了口感才好。”我嘴上應著,仍是忍不住每天都偷偷找上幾顆解饞。
日子慢慢到了八月中旬。幾場秋風過后,仿佛就是在那么一個熾熱的午后,手掌般的層葉下面,多日來那些羞答答遲遲沒上色的綠珠,忽然間就變成了垂墜的一串串誘人的紫色瑪瑙,令人饞涎欲滴!
父親是一個愛分享的人,有些自家很少吃,甚至舍不得吃的美食,也要分享給親朋好友。在那個大多數家庭還不富裕的年代,每逢過春節,豬頭都不容易買到。父親每到過年總要買上豬頭、豬下貨等食材烹制。每當一鍋香氣撲鼻的豬頭肉出鍋,父親總讓我們這家送一碗,那家送一塊兒,與親朋好友、左鄰右舍分享。
美味的葡萄在成熟后,自然也要摘下來與大家共嘗。四堂哥家的兒子,那個白白凈凈、憨態可掬的小男孩,最喜歡吃葡萄了。一天,他獨自來到我家,父親摘下好幾串葡萄,洗凈讓他盡情吃。侄子知道他的二爺爺很喜歡他,因此毫不拘束,大快朵頤地吃。父親一臉寵溺地看著他,叮囑他:“葡萄你盡管吃,但是得慢點兒,別噎著,一顆顆吃。”聞聽此言,小侄子調皮一笑:“我不,我就要三顆三顆地吃!”
傳說,在七夕晚上,在葡萄架下,望著夜空銀河,數群星點點,仔細聆聽,就能聽到牛郎織女的綿綿情語。那年,對神話故事將信將疑的年輕的我,忍不住好奇,想驗證一下。七夕節晚上,我特地來到葡萄架下,豎起耳朵仔細傾聽,結果除了颯颯秋風吹綠葉,什么也沒聽到。但我還是很同情牛郎織女的苦楚,祈禱天下人都能安享團聚、幸福的日子。
但幾年后,我剛剛大學畢業,父親突然就那么走了!在又一個葡萄成熟的季節,在他年過半百仍奮力打拼的歲月。我畢業后與父母團聚,以后讓父親安享晚年的愿望落空。父親多年積蓄,卻舍不得拿出來為自己治病!這件事猶如一根扎入心頭的針,在每一個思念的日子刺痛我!
每當秋風乍起,葡萄成熟,即使老屋已不在,父親栽植的葡萄樹也已不在,但對父親的思念,以及故園的溫暖,永留心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