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麗長篇小說《金枝》以周啟明為軸心,集中展現了穗子一支和朱珠一支三代人的命運、情感與境遇。邵麗用細膩的筆觸寫出新舊價值觀交鋒的社會轉型中鄉村和城市女子的生存困境,以及被鎖在婚姻家庭中喪失了主體性女子的命運悲劇。
“在家族小說創作中,當代作家……表現出對女性命運與婦女解放問題關注的熱情,但由于受到男權社會文化傳統與性別立場的影響,他們對女性不幸命運的同情之中又存在著性別上的隔膜……是男性對女性一廂情愿的想象性書寫。”(曹書文《當代家族小說的性別審視》)而邵麗在寫《金枝》這部家族小說中盡力突破小說敘述的男權傳統,并呈現出明顯的女性立場,書寫女性真實的生存困境,建構女性歷史,從社會轉型和家庭婚姻圍城兩個維度觀照女性的生存困境與命運悲劇。
“五四”之后,以知識分子投身革命為主題的小說屢見不鮮,故事大多聚焦在走出家庭投身革命的男性與女性中,對于沒有投身革命而是一輩子深陷家庭中的女性,以及投身革命但依然受困于家庭的女性只是草草帶過。她們或是被樹為批判的靶子,或是作為被人憐憫的封建家族犧牲者,很少有人關注她們的情感與命運。一方面這些女性生長在封建觀念及男權思想滲透裹挾的舊時代,傳統的封建價值觀在她們的心中根深蒂固,但是另一方面社會中又蘊含著內在的進步性,新時代自主獨立的思潮席卷而來,因為新舊思想在這個社會轉型時代的激戰,所以生存在社會轉型夾縫中的她們就必然處于矛盾之中。作為歷史的“中間人”,她們不再怯懦,不再躲避命運,但同時也不夠激進、不夠獨立。她們只能在時代里踽踽獨行,在命運的蜘蛛網中苦苦掙扎。
穗子是生長在封建鄉紳家庭中的傳統女子,是投身于歷史革命中的知識分子的“棄婦”。她信奉著傳統的婚姻觀念,在面對奶奶哀求她離開這個地方時,她卻說:“死我也不會走!我是周家八抬大轎來的,生是這家的人,死是這家的鬼……周啟明死了,也得拉回來跟我合葬!”“婚可以離,但是家不能離!”她以王寶釧自詡,一直堅守在周家的土地上,辛苦耐勞,勤儉持家,操持著一大家子的事,如一個當家主母一樣掌管這個家。忙碌一天后,她還會在夜晚想起與周啟明相處的十幾天,盼望周啟明能夠回來。穗子也一直相信著周啟明終會回來。另外,穗子也有著強烈的貞操觀,她在面對蓮二嬸提出的和周慶凡結婚的建議時破口大罵,強烈的被侮辱感讓她幾乎瘋癲。周啟明回到老家時,“穗子倒也奇怪,整天價日天罵地,千刀萬剮詛咒的人回來了,她卻匆忙躲到自己屋里,不哭不鬧,也不讓栓妮子去跟他鬧”。在面對她的丈夫—她一生都在等待盼望的對象時,她不愿意展露自己的丑陋,心存著周啟明能看到她的好,回來和她過日子。她正如傳統女子一樣,對男性有著強烈的依附性和歸屬性,只能被選擇被拋棄,失去了屬于她作為人的主體性和獨立性。但同時,她又不會只是怯懦地后退,而是與命運抗爭。“她一直控制著我父親,并企圖通過父親操控我母親和我們的家庭……她在歲月里衰老,亦在歲月里沉淀,她變得如此衰微,卻又如此強大。”她拒絕奶奶讓她不要等下去的建議,沉默地對被拋棄的命運進行抗爭。只要她還在周家扎根,就始終是周啟明心中的一個結。奶奶死后,穗子幾乎成了一個“潑婦”。她毆打女兒栓妮子,辱罵大哥周慶凡,諷刺蓮二嬸,甚至苛刻對待自己的婆婆。她幾乎是發瘋一樣極端激進地在抗爭,她開始憎恨周家人,痛恨她不公的命運。在臨死之前她還提出在自己家的田頭安葬的要求。她的反抗與叛逆是對周啟明的控訴,亦是對自己被捉弄的悲劇命運的控訴。“瘋癲”的穗子是個體對封建男權社會下既定程序和主流話語的抗爭,但同時這種瘋癲也幾乎預示著抗爭的失敗性,社會轉型縫隙中的穗子幾乎有著命定的悲劇結局。
朱珠是和周啟明相伴一生的妻子,與粗野的鄉村女子穗子不同,朱珠是城市里的知識分子,還是人民公社女社長。城市里長大的朱珠接受了先進的新式教育,有文化有涵養,為人處世大方得體。即使周啟明結婚后成了甩手掌柜,朱珠依然能在做好婦聯工作的同時照料一大家子的衣食住行,有能力也有手腕。但就是這樣一個新式女子,同樣被困在傳統的舊式觀念的藩籬中。對在家里只知道看報喝茶的周啟明,她從不指責抱怨,而是打骨子里尊敬仰慕,以丈夫為天。朱珠每天游走在單位與家庭中,忙得像個陀螺,從來沒有消停的時候。她多次被周啟明連累得只能在路邊賣小玩意兒,也從不會對丈夫不滿。哪怕是周慶凡突然帶著栓妮子來家里,朱珠遭遇了丈夫的欺騙與背叛,她依然賢良地為他們炒菜做飯,依然沒有考慮過離婚。朱珠也“瘋癲”過,但還是選擇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把日子過下去。所以,朱珠能忍受栓妮子隔三岔五來家里面晃蕩,能忍受在食物有限的情況下給栓妮子吃更多的餅,能忍受栓妮子和女兒打架,能忍受丈夫不顧自己的意愿要回到有著丈夫前妻的老家中。朱珠總是不爭不搶,以退為進,將辛酸與痛苦掩藏在心里,將遺忘的人生哲學貫徹到底。朱珠和穗子似乎是一體兩面的鏡子,她們都遭遇了新舊思想的激蕩,只是穗子選擇了“瘋癲”,朱珠選擇了忽略。
穗子和朱珠下一代的子女也依然處于新舊思想激蕩的時代,依然遭受著社會轉型的困境。周語同是新式教育中長大的孩子,長大之后成了國內著名的畫家和美學評論家,獲得了眾多榮譽和贊賞。哪怕事業有成,但是幼時遭受父權的“冷暴力”依然是她解不開的心結。功成名就的她在父母面前已經獲得了極高的話語權,當她向父親控訴小的時候自己遭遇的冷遇和不公時,父親卻不記得了。周語同只擁有消失的父愛和淡泊的母愛,在父權家庭下,她感受到了隔膜與疏離。原生家庭的痛苦使得她的性格變得極端,她幾乎苛刻地對待她的后代,希望她們成龍成鳳,為周家爭取榮光。她用這種方式在對父親,也在對周家人說:看吧,即使我是個不被重視、不被愛的人,但我是真正對周家有用的人。周語同被困在壓迫的父權家庭中無法走出。周語同下一代的女性周小語婚姻破裂,她的母親包括她自己都沒辦法接受她是一個離了婚的人。這依然是封建思想作祟,但就是這種觀念讓本身優秀的周小語自怨自艾,無法振作。這些女性接受了新思想,卻依然在父權觀念和封建思想的束縛中戴著鐐銬跳舞。
“家庭,乃至家族,從它出現的那一刻起,便是以男性為標志、為本位、為組織因素的。家的秩序是嚴格的男性秩序,子承父位、子承父業、子承父志等一系列形容父子相繼關系的字眼,體現的都是這一家庭秩序內的男性之間的同性聯盟統治原則。”(孟悅、戴錦華《浮出歷史地表:現代婦女文學研究》)而女人“通過把自己給予男人,女人完成她塵世的命運”(波伏瓦《第二性》)。女性終其一生都被困在婚姻的圍城中,她是一個母親,是一個妻子,是被男性定義的角色,結婚生子成了女性的價值所在使命所在。不管是鄉野村夫還是知識女性,都是難以出走也不能出走的“娜拉”。
穗子通過數十年如一日在周家扎根來反抗命運,用“瘋癲”來抒發郁郁不平之氣。這既是積極的也是消極的,因為穗子終其一生還是被困在了一方圍城之中。然而,我們卻無法指責作出這個決定的穗子。在封建保守的鄉下,穗子的母家以及穗子是傳統婚姻觀念堅實的捍衛者。穗子出嫁時,她的父母不滿周啟明沒有來接親,但還是囿于傳統婚姻觀,覺得婚事不能耽誤,依然讓穗子跟著代接親的周慶凡走了。得知周啟明離家后的穗子選擇在周家盡一個媳婦的職責邊等周啟明回來,她認為男人就是應該在外面拼事業,女人就是要在家中做好賢內助,等著丈夫回來,這是天經地義的。因而,被接到周家的穗子實際沒有退路可言,她走出王家的那一刻就注定不再是王家的女兒,她也回不去母家。周啟明提出和穗子離婚后,穗子只能也必須像奶奶一樣苦苦等待丈夫的回歸。奶奶同情穗子,也真心喜歡穗子,于是把周家都交給穗子掌管,把地也分給穗子。對于穗子來說,奶奶是她掌權的見證者,也是對她生活在周家身份的認證者。然而奶奶去世后,穗子失去了唯一的依靠,她意識到自己在周家只是無所依靠的浮萍,她失去了對自己身份的認同感。她不是周啟明真正的妻子,除了奶奶也沒有人能成為她身份的堅實佐證,她也回不去她的母家,所以她選擇了“發瘋”,成了“潑婦”。歸根結底,還是因為穗子失去了對身份的認同感,也失去了她生活賴以支撐的支柱。穗子只能用外表的抓狂來掩蓋內心的不安,她拒絕和周慶凡結婚,鼓勵栓妮子多去周啟明家里,她用這種方式不斷告訴別人也告訴自己,她是周啟明的老婆,是周家的媳婦。穗子一直到死,都陷在自證的泥潭中。她在婚姻這座圍城中被困了大半輩子,從年輕的姑娘熬成了老嫗,臨終前她想埋在自家的田頭,逃離這個折磨她一生的地方。
朱珠在結婚之前是人民公社的社長,生了孩子后換工作到了婦聯工作,她是一個有文化的知識分子,是從男權家庭走出來投奔革命的新女性,但結婚之后的她承擔了家庭的全部勞動,她似乎走出了家,但是很快又回來了。朱珠“下班后急急忙忙往家趕,大著肚子還要給一家人做飯……她恨不得多出一只手,幫她和面切菜”,與此同時,周啟明“完全是一個局外人,一如既往地捧杯熱水看他的《人民日報》《參考消息》”。后來栓妮子經常來家里,在家里吃住,向周啟明要錢,周啟明都視若無睹,推脫稱自己不管事,有事找朱珠。新女性朱珠既不同于傳統女子只需要在家中干活兒做家庭主婦,也不同于其他更為激進的新女性致力于革命事業,她需要兼顧家庭責任和社會責任,忙得像個陀螺,即使這樣,她依然“骨子里崇拜”周啟明。“女人的社會位置始終由男人來指定,她從未實施過自己的法律。”(波伏瓦《第二性》)在男權社會“規定”下,朱珠需要成為好妻子、好母親。這些身份都是男權社會對女性的要求與規訓。朱珠將這種規訓內化于心,強迫自己遺忘,寬厚得體地對待周啟明的女兒栓妮子,淡然地同意年老的周啟明回老家的要求,甚至死后也去了周啟明的老家。朱珠的女兒也為自己的母親打抱不平,認為父親的不作為和栓妮子來家里讓母親受盡了委屈。朱珠未必沒有痛苦與委屈,只是選擇了麻痹與遺忘,在家庭的圍城中操勞了一生,從來沒有找到朱珠自己。
“在男人的眼中,女人時時處處都是作為一個抽象的他者出現的。”(波伏瓦《第二性》)女性只是一個客體,是被選擇被拋棄的。對于周啟明來說,朱珠是依附于她的角色,所以朱珠需要成為一個好妻子、好母親,周語同也是依附于他的女兒,因此周語同就要生活在父親權威的統治之下。在周語同小的時候,周啟明給過她父親的關愛,周語同成了父親寵愛的對象,這讓她在父權家庭中有了橫行的資本,她也因此十分得意。但是當她因為在報紙上涂畫后,她的父親收回了他的愛,轉移給了他的妹妹,從此周語同成了失去父親寵愛的女兒,在這個家庭的地位一落千丈,她感到她的母親對她也冷淡了很多。父親的權威壓制著周語同的童年,父親對她視而不見,母親對她隔膜冷淡,她在本該溫馨的家中感受到了隔離與陌生。童年家庭的創傷并沒有讓她對家庭失望,反而依舊把婚姻作為評價一個人的重要維度,同時在長大后也依然在懇求著父權的承認。周語同對林樹苗的管束壓制,正像周啟明小時候對她一樣,她極盡展示著她的優秀,展示她對周家作出的貢獻,她想被周啟明看到。周語同成為行業翹楚,但是她依然沒有忽視自己的客體身份,沒有擺脫父權的枷鎖,她被困在那個失去了愛的小時候,被鎖在了父權權威壓迫的童年。
邵麗將筆伸向中原大地周姓家族的幾代人,一群深受封建父權制壓迫的女性形象躍然紙上。被拋棄的“潑婦”穗子,被困在家里的新女性朱珠,受到父親權威壓迫的女兒周語同……她們生存在新舊轉型的歷史夾縫中,作為“中間人”苦苦掙扎,同時受困于幾千年來壓迫女性的父權家庭之中。她們有過掙扎,有過妥協,有過抓狂,但是終其一生都沒有走出父權的壓迫,而我們卻難以對她們苛責。邵麗細致地展現了這群女性被壓迫被選擇,喪失了主體性的生存困境,隱含著對女性生存之痛的同情與關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