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中國古人在以這兩個字去概括宇宙自然的時候,就已經(jīng)有了俯仰盤桓之意,“俯仰自得,游心太玄”,只此一點就已經(jīng)從內(nèi)在意蘊和精神指歸上同西方人眼中的landscape(景觀)發(fā)生了巨大差別。
總括寰宇與包蘊天地的自然觀與繪畫觀,投射出我們這個民族意欲彰顯人的性靈之美與氣格之大的審美心理。在這樣的觀照格局與宇宙胸襟之下產(chǎn)生了獨特的中國山水畫藝術,這也是中華民族為世界藝術作出的獨特貢獻。在修習中國山水畫的過程中,每每迷戀于這種超然空曠的宇宙觀,又在中國山水畫史里時時感受著荏苒流轉(zhuǎn)的時代精神與個體心靈。一幅幅山水畫凝結了多少時代變遷,那里面又有多少充和深邃的藝術心靈隨時代而升沉。作為一名從事藝術教學的教師,自大學讀書期間修習中國畫開始,我就一直不停地思考著這些問題,對中國畫語言的探索,對個體心靈的不斷探求,一直是這么多年來從課堂教學到藝術創(chuàng)作不斷追求的。在這個過程中,我不斷積累了一些創(chuàng)作心得與體會。目染境遇,不同的自然環(huán)境,不同的心理狀態(tài),不同的情感陶染對于中國畫的創(chuàng)作來說都非常重要。這決定了畫家如何從客體中集中鮮明地萃取形象,而又如何能深層次地敘寫內(nèi)心感受和情趣意境。但對于一名中國畫家來說更為重要的是做到二者的統(tǒng)一,以中國山水畫的時空思想為內(nèi)涵,將自然之景與內(nèi)心之意合二為一,拈取物象,度態(tài)取真,經(jīng)過心像的層層熏染與疊構,做到神與物游,俯仰綢繆,呈現(xiàn)出超凡脫俗的奇構與意境,這個過程不是對客觀自然和主體心意的簡單二分,而是借著中國畫筆墨的靈性表達,實現(xiàn)人與自然如在鏡中的明澈互映境界,自然借我之筆之情一往而深,我借自然之體參贊造化,以游無窮。這一復雜微妙的藝術境界的產(chǎn)生過程描述如下:
一是“山形逐影度,水云轉(zhuǎn)壑深”,這是2022年4月、5月兩個月我浸淫于山水的日常。剛剛春意萌生的島城,碧海一灣,晴空之下,浮山仿佛還沉睡于冬日的蒼莽與凝寂,只有早春的鳥啼與晨霧喚醒了枝頭那一點點綠意,我就是在這樣的時節(jié)開始了類似苦修一般的浮山寫生。說起來從在大學教授中國畫開始,二十幾年來年年都會帶學生外出寫生,搜訪名山,師法自然,卻忽視了就矗立在目前的浮山,其實就山形的蒼秀和境界的變化來說,浮山誠是吾師。從海上望去,南麓山巒如叢花吐萼,一亙屏列;北麓則山勢陡峭,穿幽吐深。常有這樣的奇觀,瑩潔如絮的海云如騎如臥地流漫過整個山麓,而其上竟是一片晴空。山谷里到處都是因負勢競上而姿態(tài)奇特的刺槐與黑松,每到5月,漫山遍野開滿了如雪的槐花,整座浮山都彌漫著細甜的清香。沿著羊腸山路崎嶇而上,聽淙淙細流,看落英繽紛,好不愜意。昔人錢舜舉曾有《浮玉山居圖》,我倒是很想借“浮玉”二字相贈。面對著這樣的佳山水,不必遠行就可以游于塵區(qū)之外,所謂“臨浚壑而怨遙,登崇岫而傷遠”,玄心豹隱,思存高遠,得自然之靈趣,自然想借著一管之筆去抒發(fā)……于是,傳統(tǒng)中國畫的最大命題,林泉精神開始呈現(xiàn)出來。當我們在說山水畫時,意旨為何?是指某種語言技法還是東方的宇宙觀?抑或天地靈秀還是民族心理?是筆情墨趣還是追尋永恒的覺悟之道?一個詞語里居然可以包蘊這么多,無論畫家們自覺或不自覺,在亦真亦幻的個體語言探索表達的過程中,上述命題都會浮現(xiàn)出來。這是不是石濤“一畫”的內(nèi)涵所在?這也是在近兩個月的寫生采擷過程里,我反復思考印證的。
此次寫生共得畫近四十幅,前后的語言也因為表達受內(nèi)在神意的潛移默化而發(fā)生了一些變化,前期的幾幅作品仍受以前表達方法影響多畫實境,筆墨清麗秀氣,重復是沒有意義的……慢慢地意識到了這一點,覺著不能重復在老路上,遂對一些既往的表現(xiàn)習慣做了舍棄,改之以更注重筆性的直抒胸臆,幻形為真,情境也遂能于筆端搖落,這就已不再是眼中之山了,而是個體對真然的形內(nèi)之求,故反而離心更近了。在放筆直取的表達過程中越來越接近于對生命內(nèi)在體驗的體現(xiàn)。自初春一直到初夏,時間悄然逝去,頭頂上的樹梢枝丫從稍有綠意到蓊郁成蔭,筆墨沉潛也隨著心性悄然流轉(zhuǎn),畫面也開始變得越來越濃郁起來,在層層深構的畫面里,越來越難于用語言描述的感覺也在艱難地呈現(xiàn),工作有時候會很不順利,每當這時候就籠住心神,以直覺去觀照畫面,大膽落筆,小心收拾,耐心地積墨,反復審視整體氣韻與細部結構的關系,筆墨情趣層層深入,心意境界卻不能叆叇不明,這些發(fā)生在心理層面的各種廝纏糾葛全程陪伴著我,直到氤氳的墨象從對形與實在的依附中釋放出來,所謂墨海中放出光明來……一幅畫完成了,在夕陽的漫射里,光影同水墨混成一個整體,我遠遠地望著在山中矗立著的畫面。每當這時候,我因能為這山水立言和立心而更愛這蒼茫的自然,所以即便再累仍然會在第二天一早又走在追尋山水的路上……
二是“遙遙望白云,懷古一何深”。這句詩應該在那樣的地方被吟誦,大地蒼茫,亙古以來不曾變化過,寒林漠漠,人跡罕至,只有夕陽西沉的時候才會聽到牛羊下來的牧歌……這是我夢寐的意境,它渾樸簡穆而充滿了古風,我希望以淡永平和的筆墨呈現(xiàn)它,不意在一個叫楊集的小山村得了這古意。2018年春天,我?guī)е粋€班的學生去了青州楊集寫生。說不清是第幾次來了,楊集有著魯中山區(qū)的典型地貌,一座一座叫崮的山頭構成了這里原始貧瘠的風景,形成了相對封閉的自然環(huán)境。農(nóng)民們在那起伏和緩的如軀體一般的山巒上一層一層地開墾著梯田。我們一個班的學生在一個叫小桃行的村子住下來,每次寫生都是令人期待的,為時三周的寫生課,看看會發(fā)生什么吧……
可惜是春日,這地方比較好看的時候是秋天,小紅燈籠般的柿子樹裝點著柔和又安靜的群山,在蔚藍色的天空映襯下煞是好看。我們?nèi)サ臅r候雖然桃李各自爭芳吐艷,而大部分丘壟依然灰蒙蒙的,一種春日萋萋的暖意被天光調(diào)和著,灑落的春光里,夾雜著塵土的味道,夕陽西沉,返照的陽光灑在那渾圓的山丘之上,天際線映襯著老熟的丘巒,一層層綿亙不絕。遙望著被日影隱沒的溝壑,還有那“遠人村”“墟里煙”……我忽然被一種意念捕捉了。我?guī)У氖且环N正方形卡紙,淺米黃色的熟宣,其實以前從來沒有在這種純熟的紙上畫過山水,因為它不好滲化,但是就在那一時刻的小山村,我知道我要畫什么了……紙的底色淡淡的,墨也淡淡的,形象是寥落的甚至是片段式的,丘壑是柔和朦朧的,殘缺得仿佛是燼余之物,沒有傳統(tǒng)意義上的完整構圖,力求干凈簡明的山石丘壟仿佛是它們剛剛被造出來的樣子。畫面語言?不需要太有表現(xiàn)力,不要過度的符號性,不要明顯的皴法,否則會驚擾那一個睡在紙上的夢吧……只畫很簡明的物像,只皴很少的遍數(shù),只染出最明凈的墨色,陌生的形象最好像一個初到此地的人在夢里所見:羊腸小道慢慢從前山爬到后坡,阡陌縱橫的田,靄靄的小山丘馱負著一排依依地在商略著什么的小樹,尋繹著若隱若現(xiàn)的小山村,荒榛路里藏著有如正在交媾的大地溝壑。這些都構成了我筆底下的意象,這是對曠茫幽邈的自然之境的重塑,仿佛它自創(chuàng)始以來就不曾被驚擾過,有如被神明默默守護著,不迎不趨,不曾言說過什么……
三是“山河曾不能一醉,我輩醉之!”目中景,胸中意,吞吐丘壑,運化筆墨,濟勝之力,不敢說參贊造化,只說山河同我一醉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