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自古以來就是一個農(nóng)業(yè)大國,采集種植歷史悠久,植物文化也相應地成了中華文化的一部分。在悠久的歷史文化中,古人賦予了草木多重的文化內(nèi)涵,而以草木贈答的習俗更是從《詩經(jīng)》的時代就已經(jīng)開始形成,古人以植物傳情表意,祈求福澤,祭祀祖先,不僅表現(xiàn)了先民一種清新質(zhì)樸的生活方式,更體現(xiàn)了中國先民對自然世界的親近和尊重。這種文化現(xiàn)象源遠流長,在中國兩千年的文明史中經(jīng)久不衰,并燦爛生輝。
一、《詩經(jīng)》中植物贈答文化的起源
贈答文化的出現(xiàn),首要的因素便是“禮”的形成。《禮記·曲禮》記載:“大上貴德,其次務施報。禮尚往來,往而不來,非禮也;來而不往,亦非禮也。”鄭玄注:“太上,三皇五帝之世,其民施而不惟報。三王之世,禮始興焉。”所謂“倉廩實而知禮儀,衣食足而知榮辱”(《管子·牧民》),隨著社會經(jīng)濟的發(fā)展,人類由原始的采集漁獵轉向農(nóng)耕生產(chǎn),繼而出現(xiàn)國家與中央集權,形成規(guī)模完備的社會生活體系。與此同時,禮樂制度也在逐步形成發(fā)展。
《詩經(jīng)》的時代處于“禮”的形成和確立時期,先民已識禮儀,并且有了婚嫁、祭祀等一系列禮儀體系,先民在交往中亦能相互贈答以表情誼。
據(jù)“三禮”所載,“贈”是先秦一種普遍的禮儀,多于離別之際,贈物留念,以示對對方的尊重和惜別之情。
《詩經(jīng)》所處的時代,也是農(nóng)業(yè)文明發(fā)展、興盛的時代。
古代農(nóng)業(yè)社會生活與花草有密切的關系。與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關系最密切的毫無疑問就是植物,先民的生活無時無刻不與植物相關。
而先民贈答的物品自會是與他們生活密切相關的東西,植物隨處可見,為表情達意隨時采贈植物亦是理所當然。
二、《詩經(jīng)》中出現(xiàn)的贈答植物及文化內(nèi)涵
(一)花草類
1.南浦相別勿相忘—芍藥
關于《詩經(jīng)》中的芍藥有多種解釋,主要的分歧在于花草之分,一種解釋為草芍藥,一種解釋為木芍藥,即為芍藥花。俞正燮《癸巳類稿》卷二“芍藥義”一則所說的“贈之以芍藥”,即謂今之紅藥。紅藥即芍藥花。而另一種解釋“草芍藥”則比較普遍,筆者也比較認同,《經(jīng)典釋文》曰:“芍藥,香草也。”王先謙《詩三家集疏》:“韓說曰:‘芍藥,離草也,言將別離贈此草也。’”崔豹《古今注》亦云:“芍藥一名可離,故將別以贈之。”唐代蘇鶚《蘇氏演義》卷下:“牛亨問曰‘將離別,贈之以芍藥者何?’答曰:‘芍藥一名將離,故將別以贈之。’”由此《詩經(jīng)》中的芍藥即為一種叫作“將離”或“可離”的香草,與離別有關,古人多在離別時互贈。
而士與女因何互贈芍藥?總結起來主要有四種解釋。一種解釋單純?nèi)≈C音,芍藥又名“將離”,故在將要離別之際相贈,以表達離情別意。第二種取芍藥之諧音“約邀”,解釋為士與女臨別相約,以結恩情之意。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說:“古勺與約同聲,情人借此表恩情,結良緣的意思。”鄭箋曰:“士與女往觀,因相與戲謔,行夫婦之事。其別,則送女以芍藥,結恩情也。”第三種將芍藥解釋為媚草,為男女表愛慕,結婚姻之意,聞一多在《詩經(jīng)研究》中說:“芍藥用根,媚藥之類……芍藥,媒妁之藥。”第四種解釋為除不祥,周蒙在《芣苡·萱草·芍藥》一文中指出“芍藥既是定情結恩之物,也是去病驅(qū)邪之物”;劉初棠在《詩經(jīng)婚俗芻議》一文中認為,“以芍藥為藥,可補腎氣,治不孕癥。將別之時,贈對方以芍藥,有祓除‘無子’之不詳”。綜上所述,每一種解釋中贈芍藥都有男女結情表意之意,所以《詩經(jīng)》中的芍藥即男女表達愛情的一個媒介,贈芍藥即男女互相向?qū)Ψ奖砻餍嫩E,愿結良緣之意。
2.芳心一管思君子—彤管(荑)
對《詩經(jīng)》中“彤管”的解釋歷來有爭議,主要解釋有三種。一是樂器,高亨《詩經(jīng)今注》說:“彤,紅色,管,樂器。‘彤管’當是樂器,《詩經(jīng)》里的‘管’字,都是指管樂。”二是茅草,聞一多《風類詩鈔》中將“彤管”解釋為茅草。三是紅筆,《毛詩》提到“古者后夫人必有女史彤管之法,史不記過,其罪殺之”,鄭玄曰:“彤管,筆赤管也。”三種解釋中筆者比較傾向于“茅草”這一種,這個解釋也被認同。王力主編的《古代漢語》中說:“彤管,到底是什么,向來說法不一,一說是紅色管狀的初生的草,也就是下文的‘荑’,此說較妥。”聞一多《風類詩鈔》中“貽我彤管”的“管”字下注一“菅”字,認為彤管就是彤菅,即一種鮮嫩的茅草。那么荑與彤管有什么聯(lián)系呢?二者是否指同一種植物?筆者認為,二者指同一種植物,都是指茅草。《說文》中訓“荑”為茅草,指“茅之初生也”。“荑”在《毛詩故訓》中的解釋也是“茅始生也”,故“荑”當為茅草。《衛(wèi)風·碩人》中贊美莊姜“手如柔荑”,即指美人的手像剛長出的茅草一樣細嫩白皙。明朝梅膺祚《字匯》引《通志》:“茅類甚多,惟白茅擅名,茅出地曰茅針,茅花曰秀,茅葉曰菅。”清代吳其濬《植物名實圖考》中說:“白茅……其芽曰針,白嫩可噉,小兒嗜之,河南謂之茅荑。”可見彤管和荑都屬茅草,二者是茅草的不同部分,彤管可能是茅初生時包在嫩芽外的紫紅色的草皮,荑則是茅草初生的嫩芽。
此處的贈送茅草,亦是表達情意的方式,是女子向男子求婚姻。余冠英認為荑草是“彼女從野外采來作為贈品,和彤管同是結恩情的表記”(《詩經(jīng)選》)。 袁梅也認為“古代往往以白茅來象征婚媾,這位姑娘以白茅贈青年,是求愛的表示”(《詩經(jīng)譯注》)。溫婉美好的靜女在城外等男子,并贈之以茅草,表達結婚姻之意,可見其二者情誼深厚,亦是一段好姻緣。
3.與君相知無絕衰—白茅
白茅是草名,為禾本科植物。《爾雅·釋草》解釋為:“白華,野菅。”李時珍《本草綱目》中說:“茅有數(shù)種,夏花者為茅,秋花者為菅,二物功用相近,而名謂不同。”所以,《詩經(jīng)》中的白茅即指的是夏天開花的“茅”。
《詩經(jīng)》中很明顯是士求女的詩,士野外獵到麇,送給女子以求婚姻,那為何要用白茅來包呢?這里有兩個解釋:第一,白茅是古代一件重要的祭祀物品,《初學記》引《漢舊事》曰:“天子大社,以五色土為壇,封諸侯者取以方面土,以白茅授之,各以其施,以立社于其國,故謂之授茅土。”諸侯封土用茅,可見白茅在古代的地位十分莊重神圣。《左傳·僖公四年》記載了一起以白茅為理由的戰(zhàn)爭:“爾貢包茅不入,王祭不共,無以縮酒,寡人是征。”另外宋代王與之《周禮訂義》卷七云:“王昭禹曰:‘《易》曰藉用白茅,是取茅以藉祭也。’……又王氏曰:‘必用茅者謂其體順理直,柔而潔白,承祭祀之德當如此。’”可見白茅不僅莊重,更“體順理直”,足以“承德”。所以,《詩經(jīng)》中士以白茅包裹獵物贈女,從白茅的內(nèi)涵上來看,這是一種非常莊重神圣的求婚,即男子向所心儀的女子以天地為證表明心意,求取婚姻,謂之山盟海誓亦不為過,“白茅包之”可見此士對于彼女的真情。另外,古代婚嫁前皆要先行祭祀以告祖先,男子打來獵物送給女子,白茅包之,亦可看作是男子希望女子用此祭祀祖先,以早日行嫁娶之儀,也是求婚姻的一種表現(xiàn)。第二,白茅形狀潔白柔順,亦象征了女子的清雅溫順,所謂“白茅純束,有女如玉”,士贈女白茅,求婚的同時,也是在贊美女子的溫婉美麗。
(二)果實類
1.歲月靜好度朝夕—椒
椒即為花椒,是古代一種香料調(diào)味品,《周頌·載芟》曰“有椒其馨”,《荀子·禮論》曰:“芻豢稻粱,五味調(diào)香,所以養(yǎng)口也;椒蘭芬苾,所以養(yǎng)鼻也。”
要理解這首詩的贈答內(nèi)涵,需要與《詩經(jīng)》中另外一首詩結合分析,即《唐風·椒聊》:“椒聊之實,蕃衍盈升。彼其之子,碩大無朋。椒聊且,遠條且。椒聊之實,蕃衍盈匊。彼其之子,碩大且篤。椒聊且,遠條且。”此詩描繪了椒的形貌特征,并且贊美婦女多子,從中我們可以看出椒最大的一個特點就是“多子”,前面已經(jīng)解釋過,先民有生殖崇拜的傳統(tǒng),對于繁殖能力強大的植物都非常喜愛,故詩中“貽椒”的一個主要原因就是椒繁殖能力強,是“多子”的象征,椒類多子,所以古人常用來比喻女子。《唐風·椒聊》中還以椒來贊美的一點是“碩大無朋”,先民審美觀念質(zhì)樸,以“碩大”為美,“美”字本身的解釋即“羊大為美”,《衛(wèi)風·碩人》中也對于“碩人”極盡贊美,可見《椒聊》不僅贊婦人多子,并且豐滿美麗。所以,《詩經(jīng)》中的“貽椒”即女子向男子求婚之義,椒多子,故貽椒即寓貽人嗣胤之意。男子眼中的女子不僅豐滿美麗,并且向男子許諾終身,還愿意為他多生子嗣,“貽我握椒”即表現(xiàn)了一段美好的姻緣和男女主人公對未來生活的美好期許。
2.百年欲寄同心夢—梅
《召南·摽有梅》寫到“摽有梅,其實七兮”,這首詩里的梅指的是梅樹的果實,也稱梅子。梅的歷史悠久,我國是梅樹的起源中心,《大戴禮記·夏小正》記載:“煮梅,為豆實。”梅子在當時有調(diào)味作用,以酸梅代醋,李時珍《本草綱目》中說:“梅,花開于冬而實熟于夏,得木之全氣,故其味最酸,所謂曲直作酸也。”《尚書·商書·說命下》記載:“若作和羹,爾惟鹽梅。”可見梅子在當時已被普遍利用。
聞一多《詩經(jīng)研究》中說:“《摽有梅》篇亦女求士之詩。”“梅”本字作“某”,亦作“槑”,是樹上結了梅子之意,聞一多認為:“是梅楳某槑仍為一字,梅也者,猶言為人妻為人母之果也。然則此果之得名,即昉于摽梅求士之俗,求士以梅為介,故某楳二字又孽乳為媒字,因之梅(楳)之函義,又為媒合二姓之果。”先生認為梅為人妻母之果的得名,與摽梅求士的習俗有關。可見《詩經(jīng)》中女子拋梅即向男子求婚姻之義,而非一般的饋贈。梅子味酸可用來調(diào)味,故古人引申認為梅子亦可調(diào)婚姻,以梅子許婚姻,即希望可調(diào)得婚姻和睦。
3.深情只愿潘郎顧—木瓜,木桃,木李
在這三種瓜果中,木瓜有較為明確的解釋。《毛傳》曰:“木瓜,楙木也,可食之木。”《爾雅·釋木》曰:“楙,木瓜。”郭璞注:“木實如小瓜,酢而可食。”陳大章《詩傳名物集覽》引《果譜》云:“一名楙,一名鐵腳梨樹,叢枝,葉花俱如鐵腳海棠。葉光而厚,春末花開,紅色微白。實如小瓜,或似梨稍長,色黃如著粉,津潤不木者為木瓜。醋漬一日,食之益人。”可知詩中的“木瓜”非常類似現(xiàn)在的木瓜。而對于木桃、木李的解釋則非常模糊,沒有定論。王力主編的《古代漢語》注曰:“木桃,就是桃,木李,就是李子。”但沒有足夠的論據(jù)證明這一點,對這個觀點學界也很有疑義。孔穎達《毛詩正義》曰:“木桃,木李,亦可食之木也。”這種解釋沒有給木桃、木李下定論,比較嚴謹。
女子投木瓜的含義即前面提過的“投果定情”,聞一多《詩經(jīng)研究》中說:“古俗于夏季果熟之時,會人民于林中,士女分曹而聚,女各以果實投其所悅之士,中焉者或以佩玉相報,即相約為夫婦焉。”所以,我們可以把這種情況看作是古代“相親”“定親”的習俗,女贈男以木瓜等果,說明此女心儀于這個男子,若男子同樣心儀這個女子,則以玉報之,二人便可結為婚姻。
三、《詩經(jīng)》中植物贈答文化對后世的影響
植物贈答文化不僅在《詩經(jīng)》中廣為體現(xiàn),還流傳后世,被人們應用至今。所贈答的植物在長期的文化發(fā)展中也形成了固有的意象,對我國傳統(tǒng)文化的豐富和發(fā)展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詩經(jīng)》中出現(xiàn)的六種贈答植物在后世仍有流傳,其意象或演變或流傳,各有不一。除了以上提到的六種外,還出現(xiàn)了諸如荷、蘋、柳等植物,這些植物在《詩經(jīng)》中沒有用于贈答,但在后世中其贈答作用卻廣為流傳。
植物贈答作為一種文化而流傳,其影響深遠。隨著歷史文化的發(fā)展,后世許多沒有在《詩經(jīng)》中出現(xiàn)過的植物也逐漸用于贈答,不但豐富了植物贈答文化,還形成了許多特定的植物意象,在文學作品中廣為應用。例如,“楊柳”表示送別,“紅豆”表示相思,“梧桐”表示悼亡,又如“菊”之隱逸、“蓮”之高潔、“松”之堅貞等,使人在品讀文學作品時,看到某類植物即能生出某種特定的情感,對于文學作品的理解更為深刻具體。另外,植物贈答文化源遠流長、內(nèi)涵豐富,不僅對于文學發(fā)展有重要影響,也是構成我國古代文化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對我國傳統(tǒng)文化的豐富和發(fā)展作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