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洪堯
又到開學季,午后漫步秋天的校園,樹木仍蔥蘢,花開正繁盛。廣東的氣候大抵如此,真有四時不敗之花、終年常綠之木。看著剛剛進入高中的學生,或三三兩兩,或踽踽獨行,他們小心翼翼的步履和怯生生的眼神,總能讓我想起自己高中時的模樣。抬頭仰望,天邊夕照余暉將紅墻綠瓦的校園鍍上一層金黃,恍惚間,時光仿佛一下子被拉回了從前。
20年前,也是同樣的時節,我遇上了一位對我影響至深的語文老師,陳玉琴老師。陳老師很年輕,估計比我們大不了多少歲,背地里我們都叫她“琴姐”。琴姐是我們的班主任,但我從來沒見她對任何學生發過脾氣,包括像我這種比較頑劣的學生。或許是語文老師的緣故,她總是那么輕聲細語,談吐間不經意就流露出讀書人的儒雅之風。雖然我們并不怕她,但也從不會故意犯錯,讓她為難。
琴姐的語文課氣氛很輕松,她教學時似乎總帶著自信和從容。我至今仍然記得那一節主題為“亡國喪家之痛”的古詩詞欣賞課。上課之初,她和我們回顧了杜牧名作《泊秦淮》。當時我就問:“為什么是‘煙籠寒水月籠沙?‘江籠寒水月籠沙不是更順口嗎?”琴姐沒有絲毫不悅之色,也沒有出于慣常的教學需要,讓同學們討論“煙”字和“江”字哪個好。她很耐心地問我,除了順口,換成“江”字還有什么好處。我不假思索地回答:“‘江和‘月更匹配,一江明月一江秋啊。”琴姐還是很溫和,微微點頭,似乎因為我對詩詞有點興趣而感到欣喜。我還記得她說,“江”與“寒水”重復了,“江”字也沒有“煙”字靈動,失去了詩句的意象之美。對于她的解釋,我是信服的,也從此對詩詞的美有了最初的認識和追求。
當年的我,認真上語文課可能是為了捕捉出風頭的時機,滿足自己小小的虛榮心。當我教了十多年書后,對琴姐的課堂掌控能力卻愈加敬佩。我提出的問題,絕不是她備課時預設的環節,她卻不因教學進度或課堂結構等原因而選擇略過。我想這不僅僅源自教學機智,更多的是源自她的教學自信,或者說,課堂教學就應該如此開放包容。
正是由于這樣的氣氛,我高中語文成績一直很好。在琴姐的關注和指導下,高中時我是學校文學社的編輯,同時兼任校刊副主編,自己的文章也發表在我們地市的報紙上。當時的我,一時間在同學中威風八面,甚至在種種光環中迷失了自己。一上高三,琴姐便讓我停止了一切文學活動,她深知,我的數學成績已經岌岌可危。整個高三,我的同桌無論怎么變,他們都承擔著幫我輔導數學的琴姐“師命”。現在同學聚會時,同學總拿我的數學成績說笑,但卻從沒聽他們強調過來自琴姐的要求。我卻常常自喜,固執地認為琴姐對我不吝賞識或有所偏愛。后來,班長向我透露了實情。當年我們的高考模式是“3+X+大綜合”,每個人都要考九科,班上偏科的同學可不止我一個,其實琴姐給每個偏科的同學都安排了相應的幫扶伙伴,不然我們班高考哪有那么輝煌?琴姐不是常說“獨學而無友,則孤陋而寡聞”嗎?
我對班長的說法態度上有所保留,雖然我從沒因此事而向琴姐求證過。或者,琴姐對學生一視同仁的事實完全沒有從情感上減損我看似一廂情愿的感覺。其實,班長不知道,當我被“橢圓與雙曲線”折磨到裝病請假時,是琴姐給我時間和空間,讓我讀點自己喜歡的書,寫點孤芳自賞的閑文;班長更不知道,在我臨近高考時,幾近抑郁,多次要求離校回家自己復習,是琴姐說服我的父母,讓他們安心、放心,繼續讓我在學校跟著大家一起復習,迎接高考。現在回過頭想,琴姐當時對于我的安排是承擔著風險的。將心比心,換了是我,不一定有如此擔當。
遺憾的是,生活中沒有那么多奇跡,我的高考也沒有絕處逢生。我考上了一所普通的師范院校。聽說男生讀英語就業相對容易點,就舍棄了漢語言文學,讀了英語專業。當我畢業成為一名高中英語老師時,內心的彷徨遠多于欣喜。我的朋友說,他們詫異的是我竟然當了老師;但我更清楚,如果琴姐知道,她不解的肯定是我教的科目竟然不是語文。高中畢業后,16年間我不敢與琴姐有任何聯系。一方面是因為我沒有任何成績,按照世俗的觀念,完全達不到琴姐對我的預期;另一方面,從同學那里得知,琴姐一直那么優秀,無論是教學還是管理,她在家鄉教育圈有口皆碑,我擔心貿然打擾的話,似有攀附之嫌。
直至2019年,母校慶祝建校60周年。校友們紛紛組建了各自班級的微信群,作為我們當年的班主任,琴姐不遺余力地在群里宣傳母校的慶祝活動。我一時手癢,寫了一首詩發到了班群。琴姐立馬叫出我的名字,連我右手食指有點毛病都毫不避諱地在群里說了出來。16年了,我以為琴姐早已將我忘記,卻從不敢想象,她竟然對我那沒幾個同學知道的“隱疾”也記得如此清楚。我頓時為自己十幾年不聯系她羞愧到無地自容。原來,我所謂的自慚形穢、不敢高攀,都是杞人憂天。高中時我讓她勞心費神,現在我還是那么自以為是,她卻一如當初,對我的種種無不竭力包容。自此,我加了琴姐的微信,工作或生活偶有不快,我第一反應就變成了“問問琴姐”。琴姐不時發來鼓勵,她理解我虛有其表的張狂,寬慰我行有不得的失望,關注我教育生命的生長,更分享作為教師,我們共有的榮光。
或者因為自己也做了十幾年高中教師,對于琴姐,我有了更多推己及人的思考。功利點來說,我不能給她從教的光輝履歷增添光彩,我的高考成績也無法充盈她當年的績效。可是,當我回憶自己的高中生活,是她讓我從跌跌撞撞逐步實現今天的生活安定,在舞文弄墨上也似有小成。我寫過不少文字,也發表過一些閑文,由于大學不是中文專業科班出身,我常說自己的文字沒有師承。其實自己清楚地知道,如果說我對文字能有那么一點感覺,如果說我仍能對寫作保持那么一絲沖動,都離不開琴姐當年對我直截了當的肯定,以及啟智潤心般的啟蒙。她從不曾對學生要求任何的回報,也從來沒提過我現在的這點出息和她當時的想象是多么大相徑庭。她一直就是這樣,真正將包括我在內的學生看成一個個發展中的人。她給我的教育印記,就鐫刻著不朽的師道傳承。
2021年教師節的時候,當看到“賡續百年初心,擔當育人使命”這個主題,我不由得又想到了琴姐。我能走上教師崗位,僥幸在珠三角的高中教書,除了運氣好,還離不開時代的饋贈。而琴姐呢,從教以來一直在粵西,近年母校發展壯大,校址已搬離市區,琴姐上下班路程更遠了。按照推算,琴姐已近“知天命”之年,但她仍然擔任母校高三年級級組長,仍然承擔畢業班的語文教學任務,每天帶著學生跑操,每天躬耕于語文教學的一方田園,或者這就是她向下沉潛的育人使命,她的初心也只是期待越來越多的學生向上飛揚。而“賡續”二字,一下子讓我汗顏。作為她無數學生的其中一分子,我應該如何傳承她的擔當意識和育人情懷?
如今,我才隱約體會到琴姐對于教育的理想信念。能發一分光,就出一分熱,不計名利,無關年齡。記憶中,琴姐扎實的文學素養和自信從容的課堂駕馭能力,也正是我孜孜以求的教學狀態。教師節時,我給琴姐寫的祝福語是:“作育英才待玉振,春風化雨聽琴鳴。”我自鳴得意,因為我把琴姐的名字嵌了進去,但她和我說,教育學生的確需要期待和傾聽。不得不說,琴姐對教育的認識,永遠比我高明。正所謂“道不遠人”,今天我應該如何做老師,琴姐已經給我打了樣,我只須繼續努力,學習她做人做事的方法、為學為師的精神。
入秋了,中山的校園與母校并無二致,同樣書聲朗朗,同樣郁郁蔥蔥。暮色四合,一群在草地上覓食的小鳥,在人影散亂中振翅而起。它們看似不辨方向,卻只只都順利歸巢,像極了當時高中的我們。在那茫然不知所措的青蔥歲月,慶幸有琴姐,讓我得以安然度過。在未來茫茫的教育生涯,我亦無須過多彷徨。因為琴姐,就是我能想見的作為教師的幸福模樣,“那幸福的閃電告訴我的,我將告訴每一個人”。
(作者單位:廣東中山市桂山中學)
責任編輯 晁芳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