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欲與哀矜》是當代作家、文學批評家張定浩的代表作,收入其讀書隨筆30篇,涉及艾麗絲·門羅、杜魯門·卡波特、約翰·威廉斯、T.S.艾略特、奧登、布羅茨基、黃永玉、揚之水等中外名家。此書于2016年初版,2022年7月出增訂本,做了一定幅度的增刪,一以貫之的主題“愛欲與哀矜”更為鮮明。
與學院派學者固守價值中立的論文生產不同,張定浩的批評文字只為鐘愛的作家而作,他所著眼的是閱讀中特別打動他的東西,也正因此,他的文字中沒有學院派文學研究慣有的理論膨脹,更沒有層層專業行話包裹下的陳詞濫調,有的是傾注深情的閱讀經驗,關于心智、倫理和情感的思考,以及對當代文學毫不掩飾的褒貶鋒芒。無論對于初涉文學的普通讀者,還是專業的文學研究者,《愛欲與哀矜》都稱得上一份出色的導游手冊。
書名中的“愛欲”源自古希臘神話,愛欲之神厄洛斯是豐饒之神與匱乏之神的孩子,天生便具有豐盈與匱乏的雙重特性。“愛欲”源于匱乏,同時又給予人豐盈的感覺,這在男女間的情愛中體現得尤為明顯。在此書中,“愛欲”的存在形式多種多樣,情欲、宗教之愛、知識之愛、憐憫之愛、物愛等都在討論之列,甚至寫作也被視為一種愛欲行為。“哀矜”則出自《論語·子張》:“上失其道,民散久矣。如得其情,則哀矜而勿喜。”哀矜勿喜,是對不幸者的憐憫,一種莊重、真誠且付諸實踐的憐憫。
愛與憐憫,是張定浩作為一個作家的精神內核,亦是其文學批評的尺度。試舉二例。比如,張定浩把黃永玉小說《無愁河》歸于“愛的寫作”范疇,其特點在于消弭作者強大的自我意識,努力化身為另一個人或物,甚至是一陣輕風,真切地感受世界的差異性和豐富性,而不是企圖憑借一孔之見去解釋他者。這種寫作方式的背后,是一種憐憫萬物的思維方式和倫理態度。《無愁河》的力量便是來自于這種素樸的憐憫:“憐憫者首先相信自己是和那個受憐憫的對象一樣的人,他人觸目驚心的苦難令他看清自身未被揭示的苦難,而在他人的痛楚面前,他并不敢立刻有所表示,因為自覺輕薄。他只是先深深地俯下身去,向一切深陷在悲傷中的命運低頭致敬。”(《愛與憐憫的小說學》)又如,對于揚之水的古代金銀飾物研究,張定浩看到的不只是物戀,還有更廣闊的倫理依托:“她相信那些存在過的名都生于人世的真實之物,就像女兒家藏在箱底的糖紙和手絹,枯燥耗時的考證之學遂在這樣對微物的愛惜中轉化成有溫度的生命之學。”(《對具體的激情》)
豐富的智識、敏銳的感受力和詩的韻味,是《愛欲與哀矜》的特點所在。張定浩讀過大量文學理論和哲學著作,并融會貫通,而不至于為智識所累,損害其藝術感受力。讀他最好的文章,我們往往能獲得雙重享受,一方面是關于愛、欲望、死亡等人類基本處境的思想洞見,使我們反躬自省,擺脫舊有的偏見,靈魂為之一新;另一方面,他的文字注重節奏和氣息,考究而精準,如詩人T.S.艾略特所說的,“新詞與舊詞從容交流,/日常詞語準確又不粗俗,/書面詞語精細且不迂腐”。正是后者,使他的文學批評成為真正的文學。“文學批評的有趣之處僅僅在于,那是密度更高的文學”,書中的這句話,用來評價他的寫作,再準確不過。
無論是早年的古典文學隨筆集《既見君子》,還是這本《愛欲與哀矜》,張定浩一直都保持著真誠、莊重的寫作狀態,對流入油滑保持高度警惕。這種虔誠的寫作態度,和他的思想洞見、審美趣味一樣動人。
(撰稿人:巢林棲一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