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岫煙：莊子在《紅樓夢》中的代言人

陳霞

邢岫煙是《紅樓夢》諸人物中相當不起眼的一個，她的出場是夾雜在第四十九回中，一堆以薛寶琴為主的姹紫嫣紅、鶯歌燕舞的眾女子群像中的—前者一出場就得到了賈府最高權勢者賈母的格外恩寵，別人也都有得力的親戚幫襯，只有邢岫煙家境貧寒，父母不爭氣，姑母不疼愛，乍入“上上下下都是一雙富貴眼睛”的賈府，實在是凄清可憐。

但從最后結局上看，相比大多數從主子輩到眾丫鬟的悲慘命運，邢岫煙的結局又是《紅樓夢》諸女兒中最好的之一，也許正是她自尊自愛，不爭不搶，“超然如閑鶴野云”的品性最終拯救了她，倒是暗中印證了道家追求亂世中“全性保真”的宗旨。作者曹雪芹對邢岫煙這個人物著墨并不多，看似是薛寶琴出場的一個陪襯而已，然而以曹公的筆力，寥寥數筆，已經塑造了一個淡然悠遠、品性高潔的人物形象。邢岫煙的心性氣度，儼然是莊子在《紅樓夢》中的代言人。

一、《莊子》中那些安貧樂道的人物

關于面對物質上的貧苦到底該如何應對，《莊子·讓王》中有三則小故事將莊子的態度表明得十分清楚：

原憲居魯，環堵之室，茨以生草；蓬戶不完，桑以為樞，而甕牖二室，褐以為塞；上漏下濕，匡坐而弦。子貢乘大馬，中紺而表素，軒車不容巷，往見原憲。原憲華冠縰履，杖藜而應門。子貢曰：“嘻！先生何病？”原憲應之曰：“憲聞之，無財謂之貧，學而不能行謂之病。今憲，貧也，非病也。”子貢逡巡而有愧色。原憲笑曰：“夫希世而行，比周而友，學以為人，教以為己，仁義之慝，輿馬之飾，憲不忍為也。”

曾子居衛，缊袍無表，顏色腫噲，手足胼胝。三日不舉火，十年不制衣，正冠而纓絕，捉襟而肘見，納屨而踵決。曳縰而歌《商頌》，聲滿天地，若出金石。天子不得臣，諸侯不得友。故養志者忘形，養形者忘利，致道者忘心矣。

孔子謂顏回曰：“回，來！家貧居卑，胡不仕乎？”顏回對曰：“不愿仕。回有郭外之田五十畝，足以給飦粥；郭內之田十畝，足以為絲麻；鼓琴足以自娛，所學夫子之道者足以自樂也。回不愿仕。”孔子愀然變容曰：“善哉回之意！丘聞之，‘知足者不以利自累也，審自得者失之而不懼，行修于內者無位而不怍。丘誦之久矣，今于回而后見之，是丘之得也。”

在《列御寇》篇中，莊子則對諂媚以求富貴的人給予了辛辣的諷刺：“宋人有曹商者，為宋王使秦。其往也，得車數乘；王說之，益車百乘。反于宋，見莊子曰：‘夫處窮閭厄巷，困窘織屨，槁項黃馘者，商之所短也；一悟萬乘之主而從車百乘者，商之所長也。莊子曰：‘秦王有病召醫。破癰潰痤者得車一乘，舐痔者得車五乘，所治愈下，得車愈多。子豈治其痔邪，何得車之多也？子行矣！”

此外，《莊子》中還對莊子的貧苦有多處提及，如著名的“涸轍之鮒”故事里開頭說的就是“莊周家貧，故往貸粟于監河侯”（《莊子·雜篇·外物》）。除了吃飯成問題，穿衣也是被人嘲弄，如“莊子衣大布而補之，正緳系履而過魏王”，被魏王問道：“何先生之憊邪？”莊子曰：“貧也，非憊也。士有道德不能行，憊也；衣弊履穿，貧也，非憊也；此所謂非遭時也。”（《莊子·外篇·山木》）然而就是在這種艱難的物質生活情境中，莊子卻能夠拒絕富貴名利的誘惑，寧愿“曳尾于涂中”（《莊子·外篇·秋水》）。

因此，無論是《莊子》一書中的儒家人物還是莊子本人，面對物質上的困局，都采取了泰然自若、無動于衷的態度，這是因為他們都有精神上更高的追求，根本不會“汲汲于富貴，戚戚于貧賤”。莊子的這種思想在《紅樓夢》中，就是集中體現在邢岫煙這個人物形象的塑造上。

二、《紅樓夢》對邢岫煙生活困境的描寫

《紅樓夢》第四十九回中直接提到邢岫煙跟隨父母進京是因為“家中原艱難”，“原仗的是邢夫人與他們治房舍，幫盤纏”，說白了就是家里太過貧苦，大老遠過來投奔邢夫人的，而邢夫人是什么人，小說中表現得十分清楚：她非但只會迎合大老爺賈赦的蠻橫好色，而且她也是貪財吝嗇之輩，毫無慈愛之心，看她如何對待迎春就十分清楚了。對待自己的親侄女邢岫煙，她基本是不管不問，直接交給王熙鳳照管。得虧王熙鳳雖然對待下人苛責了一些，從內心本質上說，卻也不失為一個一定程度上的慈心善意的人，第四十九回寫道：“鳳姐兒冷眼敁敠岫煙心性為人，竟不像邢夫人及他的父母一樣，卻是溫厚可疼的人。因此鳳姐兒又憐他家貧命苦，比別的姊妹多疼他些，邢夫人倒不大理論了。”

第四十九回用令人心疼的鮮明的對比手法描述了邢岫煙作為貧苦人家的女兒處于富貴場中的尷尬難堪：冰天雪地中，“黛玉換上掐金挖云紅香羊皮小靴，罩了一件大紅羽紗面白狐貍里的鶴氅，束一條青金閃綠雙環四合如意絳，頭上罩了雪帽”；眾姐妹“都是一色大紅猩猩氈與羽毛緞斗篷，獨李紈穿一件青哆羅呢對襟褂子，薛寶釵穿一件蓮青斗紋錦上添花洋線番羓絲的鶴氅”；史湘云“穿著賈母與他的一件貂鼠腦袋面子大毛黑灰鼠里子里外發燒大褂子，頭上帶著一頂挖云鵝黃片金里大紅猩猩氈昭君套，又圍著大貂鼠風領”；同樣是第一次踏入賈府的薛寶琴更是得到了寶玉都沒享受到的用野鴨子頭上的毛做的金翠輝煌的斗篷。

關于邢岫煙的衣著，只有簡單卻刺目的兩句：“仍是家常舊衣，并無避雪之衣。”

曹公還沒有就此收筆，繼續雪上加霜，第五十七回中，在黛玉主仆跟寶玉斗智斗氣的忙亂景象中，還不忘插上邢岫煙當衣的凄涼場景，真真是神仙手筆。正如老舍在《駱駝祥子》中所說：“愛與不愛，窮人得在金錢上決定，‘情種只生在大富之家。”無衣食飽暖之虞的寶黛才能在愛情上花心思吵鬧，窮人家的女兒面臨的是：“因姑媽打發人和我說，一個月用不了二兩銀子，叫我省一兩給爹媽送出去，要使什么，橫豎有二姐姐的東西，能著些兒搭著就使了。”親生父母不但不能關照保護自己，卻還需要把有限的補貼反哺給原生家庭；親戚不但不能疼愛周全，還要敲骨吸髓。除此之外，還有周圍一眾看人下菜碟的惡仆：“姐姐想，二姐姐也是個老實人，也不大留心，我使他的東西，他雖不說什么，他那些媽媽丫頭，那一個是省事的，那一個是嘴里不尖的？我雖在那屋里，卻不敢很使他們，過三天五天，我倒得拿出錢來給他們打酒買點心吃才好。因一月二兩銀子還不夠使，如今又去了一兩。前兒我悄悄的把綿衣服叫人當了幾吊錢盤纏。”惡劣的人情環境導致邢岫煙只能當衣求安寧。

第四十九回只是沒有避雪之衣，第五十七回就直接是連棉衣都沒有了，大冷天邢岫煙只能忍凍穿夾的。貧窮的窘況，賈府上下，幾乎找不出更凄慘的了。且在第五十七回中，就直接點出邢岫煙糟糕的原生家庭—“別人之父母皆年高有德之人，獨他父母偏是酒糟透之人”，而姑母邢夫人“也不過是臉面之情，亦非真心疼愛”。

物質上的貧窮常常會反噬一個人的自尊心，讓人變得自卑、敏感、多疑，對命運和周圍的人事物生出怨恨之心。有的人會把這種自卑換成極度的自尊，甚至不擇手段尋求改變這種境況；也有的人會就此自暴自棄，諂媚權貴，希求從別人的富貴中分得一杯羹。無論哪一種，都很難保持內心的平和。所謂安貧樂道這種境界，大約只有顏回能做到；因為這種境界中難度最大的是一個“樂”字。什么樣的精神品質才會不被貧窮腐蝕，居然能生出“樂”來呢？

難得的是，邢岫煙面對這樣的物質上的窘困和精神上的缺愛，沒有怨天尤人，“幸他是個知書達禮的，雖有女兒身分，還不是那種佯羞詐愧一味輕薄造作之輩”，且“為人雅重”，贏得了從王熙鳳到薛寶釵以及賈府其他人（比如探春贈送過玉佩）的尊重和關愛。她能做到這一點，其實正符合莊子思想中非常重要的一個觀點—“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很明顯，一個人無法選擇自己的原生家庭，更無法左右自己的親戚。這些無法改變的客觀的外在的環境因素從某種意義上說就是“命”。莊子所謂的“命”，其實就是一種個人意志無法左右的外在的必然性，對這樣的絕對外在的異己力量，反抗是沒有意義的，也基本不可能反抗成功。所以，莊子采取的是安命無為的態度。但需要注意的是，莊子的安命無為，一方面是無可奈何，另一方面卻是“逍遙游”，即把重心放在精神自由的追求上去。如何才能做到這一點，一方面是認識到“命”，即生活中那些無法改變的東西，另一方面是認識到個人可以改變的東西，比如自己對待這個世界的態度。重要的不是發生了什么，而是我們看待這件事情的角度和態度。一個人可能無法改變世界，但是一個有莊子這樣的思想境界的人，可以改變自己的內心。通達道家思想的人（或者能夠達到顏回境界的人），完全能夠在精神上看淡物質的貧乏，因為他對外所求甚少，內核穩定。

三、邢岫煙性情養成的原因

大概邢岫煙就是深諳這一點，所以面對富貴清貧的強烈對比和下人的刁難，能夠坦然面對。那么到底為什么邢岫煙在那樣糟糕的原生家庭里，卻能修煉出這樣“超然如閑鶴野云”的人生境界呢？很重要的一個原因就是妙玉的教導和影響。在第六十三回，也是在寶玉生日與賈敬去世的鮮明對比的熱鬧場景中插入了邢岫煙云淡風輕的一段描寫，濃淡相稱，堪稱神來之筆。在寶玉向邢岫煙請教如何回復妙玉的賀帖的交談中，作者給出了邢岫煙性格養成中最重要的影響因素：妙玉。妙玉是出家人，其性格之孤傲甚至在林黛玉之上。邢岫煙道出：“他在蟠香寺修煉，我家原寒素，賃房居住，就賃的是他廟里的房子，住了十年，無事到他廟里去作伴。我所認的字都是承他所授。我和他又是貧賤之交，又有半師之分。”有妙玉這樣品性的人當鄰居和老師，自然不會落入俗流之中去。

小說不必詳細介紹邢岫煙到底從妙玉那里學了些什么，有沒有讀到莊子的作品，倘若如此，就有畫蛇添足之嫌了，只需點出妙玉是何等心性品格，那么在妙玉影響和指導下成長起來的邢岫煙自然就是一面最好的鏡子。面對賈府的潑天富貴，妙玉進賈府時是王夫人親自下帖子去請來的，第四十一回中，又通過品茶一事，把妙玉的品位放在了薛寶釵和林黛玉之上。權貴面前不卑不亢的妙玉果然當得起“氣質美如蘭，才華馥比仙”的贊譽。邢岫煙耳濡目染，遭遇賈府上下的輕慢和自身的貧寒，才能坦然面對。《紅樓夢》研究者已經指出書中多有“主從”對比手法，如薛寶釵和襲人、林黛玉和晴雯，因此也可以說妙玉和邢岫煙也是這樣的“主從”對比手法。

《莊子》一書在寶玉悟道過程中起到了重要作用，如第二十一回中提到寶玉看到《莊子·外篇·胠篋》一則，其文曰：“故絕圣棄知，大盜乃止；擿玉毀珠，小盜不起；焚符破璽，而民樸鄙；掊斗折衡，而民不爭；殫殘天下之圣法，而民始可與論議。擢亂六律，鑠絕竽瑟，塞瞽曠之耳，而天下始人含其聰矣；滅文章，散五采，膠離朱之目，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毀絕鉤繩而棄規矩，? 工倕之指，而天下始人有其巧矣。”有趣的是寶玉剛跟襲人鬧了小別扭，“看至此，意趣洋洋，趁著酒興，不禁提筆續曰：‘焚花散麝，而閨閣始人含其勸矣；戕寶釵之仙姿，灰黛玉之靈竅，喪減情意，而閨閣之美惡始相類矣。彼含其勸，則無參商之虞矣；戕其仙姿，無戀愛之心矣；灰其靈竅，無才思之情矣。彼釵、玉、花、麝者，皆張其羅而穴其隧，所以迷眩纏陷天下者也。”第二十二回繼續引用《莊子》的內容寫寶玉受黛玉、湘云二人夾擊：“細想自己原為他二人，怕生隙惱，方在中間調和，不想并未調和成功，反已落了兩處的貶謗。正合著前日所看《南華經》上，有‘巧者勞而智者憂，無能者無所求，飽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又曰‘山木自寇，源泉自盜等語。因此越想越無趣。再細想來，目下不過這兩個人，尚未應酬妥協，將來猶欲為何？”情關難過，但也是非常重要的考驗階段。從情感糾葛中看清世事紛繁，看清自身的局限，看清一切的無意義，從而逐步學會解脫正是寶玉悟道的第一步，頓悟是漸悟的質變和結局而已，在寶玉最終懸崖撒手之前，已經有若干漸悟的量的積累了。顯然，《莊子》一書在寶玉的靈性成長中扮演了重要的啟蒙作用。

但第二十一、二十二回的有關內容都是《莊子》一書對寶玉精神成長的顯性影響，是形似；邢岫煙這個人物的塑造可以看作是《莊子》一書在《紅樓夢》中的隱性體現，沒有直接提及，卻處處顯現，處處神似。

曹雪芹是在“寒冬噎酸齏，雪夜圍破氈”，“舉家食粥酒常賒”的困窘中寫下《紅樓夢》這部偉大著作的，書中有對貴族家庭窮奢極欲富貴生活的描寫，也有對劉姥姥和邢岫煙等貧寒家庭的深厚同情。塑造邢岫煙這個人物形象，不僅僅對《莊子》一書中有關貧富對比內容的致敬，更重要的是寄托了作者渴望超脫具體現實生活的限制，淡泊明志，如閑云野鶴般獨與天地精神往來的人生境界的追求。《紅樓夢》的偉大之處除了塑造了以金陵十二釵為代表的主要人物形象，在小人物塑造上也筆力老辣，熠熠生輝。每每讀及邢岫煙處，一個在錦衣玉食繁華貴族之家背景上清貧淡定的女孩子形象卻特立獨行地凸顯出來，令人耳目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