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童鴿

傳奇是明代戲曲的主要形式,明傳奇在元雜劇和南戲的基礎上發展起來,萬歷(1573—1620)中期以后傳奇的創作更加繁榮。湯顯祖是明傳奇寫作的大家,“臨川四夢”是他的典型代表作,湯顯祖自謂:“一生‘四夢,得意處惟在《牡丹》。”《牡丹亭》改編于話本《杜麗娘慕色還魂記》,共五十五出,主要講述了杜麗娘和柳夢梅的愛情故事。杜麗娘進入夢境后,遇見了百花仙子,從而結識了柳夢梅,“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便是杜麗娘的真實寫照,她甚至因為思念成疾而亡。父母根據她的遺愿將她葬身于梅樹下并建造梅花庵。后來,柳夢梅因進京趕考借住觀中,他拾到杜麗娘小像,與畫中人即身為鬼魂的杜麗娘幽會,在杜麗娘的指引下,他掘墓開棺讓杜麗娘死而復生。杜寶極力阻止二人相戀。后柳夢梅高中,金鑾殿上天子調解并賜婚,二人終成眷屬。
一、夢之緣起
夢境,自古以來就給人一種神秘感,是創作者們創作中常用的重要元素之一。在中國文學藝術中,夢境往往被用來揭示人物內心世界、豐富劇情,營造超越現實的場景。明傳奇中,夢境被廣泛運用,其內容涉及公案、愛情等,人物在夢中與人、鬼、神等超自然存在進行交流,展現出超越人間宇宙的境界。在《牡丹亭》中,一共有兩處寫夢:一處是柳夢梅“夢到一園,梅花樹下,立個美人,不長不短,如送如迎”;另一處是《驚夢》中杜麗娘的夢境,在夢中她夢見一位拿著柳枝的書生,二人結合。夢是推動情節合理化發展的重要一環,正是二人因夢結緣才會有此后二人的發展,夢為情鋪路,兩條不相交的平行線正是以夢為交點而產生交叉。我們可以假設,如果杜麗娘沒有做這個夢,那她大概率會和千千萬萬閨閣少女一樣聽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嫁人,杜麗娘和柳夢梅大概率會像兩條平行線永不相交。夢是樞紐,是使一切合理化的不可或缺的情景!
二、夢的作用
夢境在人類文化中一直扮演著重要的角色,被認為具有預兆性和啟示性。甲骨文時期的占卜就是一個例證,還有三國時期曹操夢到三馬同槽的故事,后來果然曹魏政權逐漸轉移到司馬氏的手中,“日有紛紛夢,神魂預吉兇”,人們相信夢境可以揭示未來的吉兇和給人以啟示。在《牡丹亭》中,杜麗娘和柳夢梅的夢境也具有這樣的預示性,為劇情的發展提供了重要的線索。首先,杜麗娘的夢境中出現了一位拿著柳條的書生來請她作詩,暗示了她與“柳”姓書生的結合。柳夢梅正是這位書生,而“柳”姓也是他的姓氏,因此這個夢境預示了二人在現實中的結合,預示了二人在未來會存在婚姻關系。其次,柳夢梅的夢境則暗示了杜麗娘的命運,他在夢中看見花園的梅樹下站著一位佳人,這個“梅樹”就是杜麗娘葬身之地的象征,夢境中的意象為故事的發展埋下了伏筆。
夢境可以展現夢揭示人內心的真實欲望,常言道“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便是這個道理。夢境是一種超越現實的虛擬空間,在其中人物可以釋放內心的情感、追求自己的夢想,與心靈深處的自我進行對話。通過夢境的描繪,觀眾可以更深入地了解人物的內心世界,感受到其矛盾、掙扎和追求。杜麗娘作為一個花季少女,是封建社會最為常見的閨閣女子,接受最傳統的封建社會教育,終日不是繡花就是學禮教,甚至白日睡覺都會遭到訓斥。她的父親杜寶為她找來學堂老師上課,目的也是“他日到人家,知書知禮,父母光輝”,要把她教導成符合社會規范的淑女而不是釋放自我天性的野姑娘。當她從老師的口中聽到《詩經》“關關雎鳩”的講解時,即使老師以后妃之德講解,但是她心中的情思依舊被觸動了,少女思春,渴望愛情本來十分正常,但是作為大戶人家被向著“賢妻良母”培養的女子便有些“大逆不道”。在《尋夢》中,少女杜麗娘身處高門大院,活動在姹紫嫣紅的花園中,卻被封建禮教所束縛,只接觸過父親和老師。這種環境下,她的青春憂思顯得更加深沉。她雖處在美麗的后花園中,但內心卻感到孤獨和無助,在重重的壓抑與約束下,她怎會不傷感?“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展示了杜麗娘面對滿園春色的心情變化,最后的傷感的宣泄正是杜麗娘對現實的無奈與痛苦,當現實無法給予她情感需要時,她把自己引向夢境,在夢境之中尋找解脫與宣泄。當杜麗娘在夢中看見一位拿著柳枝的書生并和他成就云雨之歡后,杜麗娘體會到了愛情的甜蜜,實現了自己的欲望。第二天杜麗娘找了借口支開丫鬟春香,獨自去花園尋夢,這顯示了與現實反差巨大的杜麗娘形象,在欲望的驅使下,杜麗娘向封建禮教發起了挑戰,除了《驚夢》中杜麗娘的“越矩”,更在杜寶明確的反對聲中,杜麗娘遵從內心選擇違抗父命,堅定自己與柳夢梅的愛情。
在《牡丹亭》中,女性是夢的發起者。夢由誰而來?夢是杜麗娘在花神的指引下開始的,花神不僅是杜麗娘夢境的導演,更是象征著愛情的神秘力量和女性的潛在能量,由她來引杜麗娘入夢,這點體現了杜麗娘作為女性主體的力量和自主性。湯顯祖在這部劇作中賦予了女性更多的主動權和情感表達的自由,肯定了她們作為獨立個體的地位,以及她們內心深處強烈的情感和欲望。在《牡丹亭》中,杜麗娘和柳夢梅的交流不僅僅只停留在言語,還發展到肉體,這和傳統的女性形象形成鮮明的對比,湯顯祖通過對比打破了世人對女性的固有認知,賦予女性更多的自由選擇,讓女性成為支配者。
三、夢與現實
《牡丹亭》中體現了人間宇宙和超人間宇宙結合。夢是非現實的,是超人間的。杜麗娘和柳夢梅二人在現實世界中并不相識,卻在夢境中相遇相戀,他們的愛情不受世俗的束縛,不受時間和空間的限制,夢中世界唯有他們二人。這種超越現實的愛情故事讓人們感受到了一種超脫塵世的美妙感覺,使人們對愛情的理解超越了物質世界的局限,進入了一種更加純粹和深刻的境界。湯顯祖就是運用夢境打通兩個時空,讓兩個時空獨立存在又存在互通的通道,從而實現人們對愛情、自由、幻想等諸多議題的探討和思考。
通過夢境可以達到反映社會現實的作用,夢是潛意識的心理體驗,將夢境展現在讀者面前是劇作家在隱秘地表達作品的主題。杜麗娘形象不是個例,而是封建女性群體的代表。杜麗娘作為太守之女,雖錦衣玉食,卻沒有自由;雖有疼愛她的父母,但父母卻對她進行控制。她是壓抑的,又是極度缺乏自主權和個人空間的,但是在夢中她得到了自由和愛情,這是她在現實中不可能得到的。夢給了她平臺,于是她沖破世俗,與柳夢梅初次見面便結合,這反映了在封建禮教的約束下,女性身心被束縛的悲慘境遇,但當她們意識到“自我”,并開始追求內心真實的欲望和自由時,她們將跨出一大步去沖破禮法的束縛,遵循內心的指引追求自由。因此,通過夢境展現的杜麗娘形象,不僅反映了封建社會女性身心被壓抑的現實,更體現了她們真實的內心渴望,這種對于女性自我意識覺醒和追求自由的描繪,為封建社會中女性的解放提供了一種思想啟示。
夢境與現實的沖突、真情與世俗的羈絆是《牡丹亭》的主線。在夢里男女主人公初次見面便結合,沒有來自外界的阻礙,二人的愛情之路十分順暢。但是在現實中,太守之女與書生的結合之路歷經磨難,杜麗娘因為相思過甚而亡,身為游魂的她只能在父親為她修筑的梅花庵內游蕩,這讓二人相戀之路變得虛無。盡管柳夢梅掘墳開棺,讓杜麗娘復活,但是二人還面臨外界的阻礙,特別是來自杜寶的阻礙—皇帝賜婚后,杜寶要杜麗娘“離異了柳夢梅,回去認你”。由此可見,愛情自由與封建禮教的矛盾根深蒂固,杜麗娘的反抗是戴著鐐銬的反抗,從最后的結局來看似乎是一個“大團圓”結局,但是二人情感的外在矛盾即杜寶仍未解決,這個“團圓”是不圓滿的。愛情自由與封建禮教的矛盾在這個故事中得到了鮮活的展現。盡管封建禮教的束縛逐漸被打破,但對于個體情感的限制依然存在。杜麗娘的抉擇既是對愛情的追求,也是對傳統道德的挑戰,這種挑戰更反映了人性的復雜與糾葛。
四、夢與作者
夢境也反映了創作者對愛情自由的理想。在湯顯祖的筆下,“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生,非情之至也”,他認為真正的愛情可以超越生死,而杜麗娘確實將自己困于夢中而死,死后重生,這反映出湯顯祖對杜麗娘大膽追求愛情,敢于反抗的贊頌,就像杜麗娘面對杜寶的逼迫,她擲地有聲地說出“便作你杜鵑花,也叫不轉子規紅淚灑”,可見湯顯祖借杜麗娘之口來表達自己的觀點,夢是人心執念的表達,所謂“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心學強調知行合一,杜麗娘和柳夢梅能達到圓滿的結局不僅是心的力量,而且有二人的努力,是雙向奔赴的結果。
探究《牡丹亭》的形成背景,明代是程朱理學壓抑人性的時代,程朱理學占據主導地位,八股取士禁錮思想,人們思想逐漸僵化,晚明時期出現了一批批判傳統儒學,提倡個性解放的思想家。王陽明心學提倡“心明便是天理”,李贄提出“人皆可以成圣”。湯顯祖少年師從羅汝芳,文學思想受到泰州學派(發揚王陽明思想的學派)的影響,且推崇達觀禪師和李贄,稱其為“一雄”“一杰”,他明確提出“以情反理”的觀點,他認為人人都有情感,應當肯定并且尊重這種情感的存在。他的作品中也常常表現出對個性解放和情感自由的追求。他的作品反抗理學的壓抑,如在《牡丹亭》中,杜麗娘對自己的外貌美以及情欲的追求,展現了她作為一個個體的真實欲望和情感表達,與程朱理學對欲望的貶低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通過杜麗娘這一角色,湯顯祖有力地回擊了程朱理學的禁錮,展示了對個性解放的追求和對人性的肯定。他的《牡丹亭》對后世的影響是巨大且深遠的,以夢入題、人鬼之戀等重要特點不斷被后人借鑒。四大名著之一《紅樓夢》中也提到《牡丹亭》:“偶然兩句吹到耳內,明明白白,一字不落,唱道是:‘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林黛玉聽了,倒也十分感慨纏綿,便止住步側耳細聽,又聽唱道是:‘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聽了這兩句,不覺點頭自嘆,心下自思道:‘原來戲上也有好文章。”
夢境既是虛幻與現實的交叉點,也是杜麗娘和柳夢梅愛情的起點,同時推動了情節的發展和鋪墊了劇情的走向。它將現實與超現實相融合,為故事增添了神秘和深度。《牡丹亭》讓我們看到了“至情”的杜麗娘形象,體會到了敢于沖破倫理束縛的女性力量和個體生命意識的覺醒。湯顯祖以新奇的角度促使主人公相知相戀,他塑造的杜麗娘形象是中國文學史上充滿生命力的女性形象之一。杜麗娘的故事不僅是一段愛情的傳奇,更是對女性地位和權利的探討,給予了當代女性很重要的啟示。在今天相對自由平等的世界里,或許女性可以大膽做到打破常規,敢于行動,不受任何外界因素的束縛。
吳根友先生在《先秦哲學中三則“夢”的敘事及其詮釋的哲學解析》中寫道:“這樣,關于‘夢的研究似乎就可區分出‘自然之夢與‘人為之夢兩大類,而文學作品的‘人為之夢實際上是人心‘營構出的一種社會理想或政治理想。”自然之夢是人類自然而然產生的夢,人為之夢是人為構筑的理想狀態,《牡丹亭》中的“驚夢”體現了湯顯祖對社會的理想。他希望人們擺脫封建禮教的禁錮,能夠自由地追求自己的幸福。通過杜麗娘和柳夢梅之間的愛情故事,他呼吁社會更加寬容和包容,不要將人性束縛在狹窄的框框里,而是要給予人們更多的自由和尊重。總的來說,《牡丹亭》中的“驚夢”場景是一場關于人性覺醒和社會理想的精彩呈現,它不僅是一場美妙的戲劇,更是對封建社會束縛下的人性的一次深刻反思和探討。
著名的心理學家弗洛伊德在《夢的解析》中寫道:“每一個夢都起源于第一種力量(欲望),但受到了第二種力量(意識)的防御和抵制。正因為理性對夢的主題、欲望產生了強烈的反感,試圖壓制它們,欲望的內容不得不進行偽裝。夢的偽裝,實際上是夢的交叉作用的結果。因此,我們不妨這樣定義—夢是一個(受壓制或者被壓制的)欲望的滿足。”杜麗娘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大家閨秀,一直被父母愛護著,但時代的局限在所難免。《牡丹亭》第三出《訓女》和第十一出《慈戒》都顯示出了杜麗娘受壓制的一面,由于時代的壓抑,杜麗娘在夢這一不被世俗所注視的地方顯現了自己的欲望,且杜麗娘和柳夢梅不愿止步于此,杜麗娘因情而死又因情復生,復生后勇敢地反抗封建禮教,決意與柳夢梅生死相依,柳夢梅因夢改名,開棺掘墳助杜麗娘復生,二人的感情沖破了生死的限制,將夢化作了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