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曉雪


米蘭·昆德拉繼承了塞萬提斯幽默精神的遺產,以喜劇精神表現悲劇內容,“喜劇性”是昆德拉小說的顯著特征。在《誰也笑不出來》這篇言簡意賅的敘事性小說中,昆德拉用玩笑戲謔的手法,通過寫一些荒誕的人做的荒誕的事情,來呈現出喜劇的力量,讓小說的悲劇色彩如陳釀一般在讀者心中回味無窮。他用幽默的哲學來對抗荒誕的嚴肅,用幽默的力量來深化小說主題意蘊。
《誰也笑不出來》無論是小說題目還是小說內容,直觀上都給讀者很明顯的悲劇色彩,但小說的敘述方式是充滿幽默的喜劇力量的。就連主人公在小說結尾都是這樣的,“我愣在那里,等了好一會兒才明白過來,我的故事(盡管我的四周籠罩著一片冰冷的寂靜)并不屬于悲劇,倒是個喜劇”。而這里所說的喜劇力量來源于小說的寫作上。所以,小說最后的表達不僅僅是主人公的心情,也是作者想要達到的效果。
一、荒誕的人物形象
《誰也笑不出來》營造的是一個體制化的社會,在這樣一個社會中,出現了這樣一種荒誕的現象,把一個人的生活記錄在案,再把這些記錄機械化串在一起,變成這個人的定義時,這個機械定義的人是無法接受的。但小說中的每個人都這樣去定義他人或是被他人定義。如此,這個社會和社會中的人怎能不荒誕,而作者選擇用喜劇的力量來表達這荒誕的社會和人。
(一)清醒的荒誕
小說中的主人公“我”,是助教老師,也是小說的敘事視角,是具有“清醒意識”的人。昆德拉的小說集《好笑的愛》描寫的大多是社會邊緣人物,他們有解放的力量和冷眼旁觀的清醒,而《誰也笑不出來》的主人公就是一個清醒的社會邊緣人物,一個“騙子”,他冷眼旁觀,但有“清醒意識”,小說也是通過他的視角,揭示了所有人的荒誕。
助教老師在小說中是清醒的。當扎圖萊茨基先生想請他為自己推薦論文時,他一眼就看出了論文研究通篇堆積了陳詞濫調,沒有邏輯和獨創性,是抄襲、拼湊別人的。再結合《造型藝術思維》雜志編輯想請他幫忙寫否定扎圖萊茨基論文的意圖,他就看清了形勢,雜志編輯想利用他做劊子手來擺脫扎圖萊茨基的糾纏。他甚至明白克拉拉不是真的愛他,只是想依靠他過更好的生活。他也清楚自己在租的小小的閣樓房的公寓里的聲譽不好,是因為借他房子的朋友們大吵大鬧瘋玩造成的結果。當系主任和街道辦事處找他談話時,他甚至清楚他們充滿懷疑主義。他清楚了解周圍的人,在躲開扎圖萊茨基夫婦的糾纏的時候,他清醒地通過秘書、學生及看門人等成功完成計劃。
但是,助教老師又具有游戲性的荒誕。他自認為可以掌控一切,多次宣言“自己跨在人生歷險的馬背上”,以冷眼旁觀的游戲態度對待面對的人和事。在扎圖萊茨基先生和《造型藝術思維》的編輯同時逼迫他的時候,他開始了自認為的脫身之計的游戲,一邊巧妙、含糊地應付編輯,一邊客套委婉地拒絕扎圖萊茨基。結果游戲荒誕地升級,本來只是要不要寫論文閱讀報告的事,升級成他躲避的游擊戰,轉移住所,調整授課時間,甚至還拉入其他人配合他的游戲。為了讓躲避扎圖萊茨基游戲進一步升級,他設計了撒謊誣陷扎圖萊茨基引誘自己女友克拉拉,而扎圖萊茨基夫人安娜像戰士一樣的忠誠和堅持,以及制度化社會的荒誕與不容,讓他不得不直面一切,結束游戲。這一切也讓他變得一無所有。本來一開始就可以直面解決的問題,他卻以游戲的態度面對,導致問題越來越荒誕,也可以看出他的焦慮和恐懼。所以,助教老師是一個清醒的人,也是一個荒誕的人。
(二)異化的荒誕
小說中的社會是異化的,不允許有玩笑、謊言、委婉存在,在不允許的情況下做的事,是不被承認的。主人公為拒絕被異化而進行荒誕的抵抗,而其他的人都是接受并融入這樣的社會中。在主人公拒絕游戲的抵抗下,他們則用更異化的荒誕的行為對待他。
扎圖萊茨基的荒誕是固執的虛偽,這個已辭職的小學教員,沒有學術能力,卻虛偽并自以為是,糾纏別人認同他的論文。他最多算個藝術的業余愛好者,鉆研了一些繪畫藝術,自認為小有成就,在被五位專家否定后仍不甘心,固執地等待心目中獨一無二的“權威”的評判。雜志編輯當他是一個麻煩,他卻固執地逼迫別人認同他,自己卻毫無改變。他老實、滄桑的外表下有咄咄逼人的固執,無工作、無成就讓他焦慮,他麻木暗示自己可以成為藝術文學家。可是,他終究沒有鉆研藝術的天賦,他始終不曾對自己有清醒的認識。
克拉拉的荒誕是以不幸的方式獲得同情、愛情、庇護,從而實現自身價值的人。她才二十歲,受父親的牽連被打發到布拉格的一家制衣廠踩縫紉機。依附于年長自己十三歲的助教老師,企求擺脫偌大的車間,不在縫紉機前耗盡青春。不幸的她受扎圖萊茨基先生事件的影響,被迫陷入誣陷他人的旋渦,寧靜的生活隨之被打破。工作時提心吊膽,被迫搬離助教老師的閣樓,只能與情人在借來的畫室中幽會,這些讓克拉拉體會到前所未有的恥辱。她開始懷疑助教老師答應幫自己改變境遇的承諾,并陷入極大的焦慮情緒中,她害怕受到牽連并被記入檔案。難以排遣的焦慮促使克拉拉尋求新的庇護。
安娜·扎圖萊茨基的荒誕是以保護丈夫的方式安放自己的靈魂。她是個比丈夫高兩個頭,精力很旺盛的女人,在夫妻關系中更顯母性特征。“這個女人是一個士兵,一個徹頭徹尾的士兵,一個憂郁而又忠誠的士兵,一個被長期的戰役拖得精疲力竭的士兵,一個無法理解命令的意義,卻始終毫無怨言地執行命令的士兵,一個被打敗的但又不失尊嚴的士兵。”安娜對丈夫絕對忠誠,為了讓丈夫專心于科研,安娜獨自一人扛起了生活的重擔。她對丈夫的論文只字未讀,只是盲目相信,她靠這種假象掩飾焦慮。她依賴對丈夫想象的光來照亮自己。遭遇克拉拉的誣陷,她為丈夫四處奔走,最后得知丈夫的論文毫無價值的評價時,也沒有摧毀她對丈夫的信任,她只會繼續假想丈夫的光輝形象以對抗焦慮。因為只有這樣,她才能“借光”,才能夫貴妻榮。
二、喜劇的故事過程
人的命運常常會因為被微不足道的事而沮喪,但在無意之中揭示這無關緊要之事的過程,會成為喜劇的源泉。《誰也笑不出來》就是在游戲與被游戲的荒誕的情節轉換中展示出幽默的喜劇過程。
小說中,助教老師一直都宣稱“人生的意義恰恰在于游戲人生”,“人應該不斷地騎在新的種種歷險的馬背,無畏地馳騁在奇遇的疆場”。但事實上,到底是自己游戲,還是自己被游戲呢?
故事在幽默中開始,教大學的助教老師在被《造型藝術思維》雜志拒絕后,歷經周折才在另一家對手雜志發表自己的論文。此時,《造型藝術思維》雜志的編輯引導扎圖萊茨基找助教老師寫推薦論文的評價。而扎圖萊茨基的論文也沒有值得發表的價值。所以,當雜志編輯表達希望助教老師幫忙寫否定評價,以此幫助雜志拒絕難纏的人時,助教老師就意識到編輯不是真的欣賞他,而是將危機轉嫁給自己。請幫忙的雙方戲劇性地把助教老師推上了決定地位。而助教老師不想被利用,所以沒有直接拒絕,由此開始了躲避雙方的游戲。
躲避游戲開始,助教老師開始大費周折地撒謊,謊稱自己去德國做學術考察,并把自己原有的課表秘密修改時間,把自己的生活轉向地下工作,想要像游擊戰一樣的隨時轉移。但扎圖萊茨基全面搜索,到處調查,終于得到了他住的地址。
被找到的助教老師又轉變游戲方式,臨時想出一個“邪惡”的彌補計劃,因為找上門來的扎圖萊茨基,讓克拉拉受到驚嚇,幾近全裸,只披了一件雨衣接待了他,這激起了助教老師的報復欲望,誣陷他對自己的女友克拉拉圖謀不軌。扎圖萊茨基被突如其來的指控暫時擊退,他的夫人安娜隨之登場。
克拉拉和安娜的加入,推動故事情節,游戲也加入了“歷險”。為了不做疲憊的步兵,助教老師一邊安撫克拉拉,一邊買通門房,請學生配合,開始了和扎圖萊茨基夫婦一次次的對戰。但他的處境岌岌可危。
同時,更喜劇性的情節在扎圖萊茨基夫婦那兒上演,學校、工廠甚至街道委員會的人都開始十分配合他們夫妻,人肉搜索克拉拉和助教老師,到處橫沖直撞,撞得助教老師節節敗退。大家整理所有不利助教老師的證據,學校懷疑他的論文政治立場,把他不按課表規定上的課記錄為曠課。而街道辦事處也認真嚴肅地調查他的私生活,不關心他的真實情況,而是將他真的假的、好的壞的都放在一起,機械化定義他為兩面派。
此時,克拉拉害怕得想離開,而助教老師對克拉拉由開始的旁觀者變成愛慕者。此時,荒誕的喜劇升級。為守住愛情,他編造更多謊言,甚至與克拉拉在向朋友借來的畫室幽會,這讓克拉拉覺得自己像娼妓。最后為了留住克拉拉,助教老師約見安娜,坦白了自己不能寫閱讀報告的真實原因,以解決一切麻煩。克拉拉卻認為他是一個“愛撒謊”的人,投入別人懷抱。一切就戲劇性地與他所想的背道而馳,給了他一個悲劇性的結果。
三、幽默的警醒力量
解除荒誕的嚴肅,強調玩笑的合理。在小說寫作上,作者繼承了塞萬提斯的幽默精神,以一種幽默的態度來敘述整個故事,這反而讓故事本身的悲劇性更加深入人心。幽默的人物形象、詼諧的故事情節,都是讓人發笑的,但這樣幽默地敘述一個悲劇性的故事,卻讓讀者本來想笑的心一點兒也笑不出來了,猶如被扼緊咽喉,心情久久不能平復。
小說中的幽默是對抗過度體制化的社會和人的方式,是消解這體制化的社會帶來的荒誕的嚴肅,是批判被體制異化的人。同時,主人公這幽默式的對抗也讓人相信生活中有玩笑、婉辭、謊言是符合人性的。
小說中以幽默對抗、消解這個異化且機械的社會。助教老師為了逃避幫扎圖萊茨基寫閱讀報告,為了不成為別人眼中的劊子手,他自認為用一個善意的謊言為扎圖萊茨基留住面子,沒想到迎來一系列荒誕的意外,為了圓謊,又像游戲一樣進行一系列歷險,過程是喜劇的游戲,結果是被玩笑的荒誕,謊言破了,游戲結束,卻丟了工作,亂了生活,沒了戀人。這結果真是個悲劇,他卻說是個喜劇。這生活的悲劇本質上更像喜劇,而人要有招架生活各種玩笑和意外的能力,招架得住就是喜劇,招架不住就是悲劇。
小說中的人物有荒誕的幽默,但又有各自悲劇性的失意。助教老師出于善意撒謊躲避扎圖萊茨基夫婦,結果卻是身敗名裂,一無所有。扎圖萊茨基名不副實,沒有能力成為別人認可的藝術研究者,卻執拗地幻想偽裝成學有成就的學者,最后被揭露。安娜更是像一個戰士一樣,把丈夫當神一樣相信、效忠,到最后失魂落魄無法相信現實。他們沒有認識到自己的無禮的執拗,也沒有保持合理的理性,助教老師的游戲式的處理過程讓結果與善意的初衷相背離,扎圖萊茨基夫婦更是沒有理性,完全橫沖直撞,其他人都無禮地配合他們,沒有人關注社會的真實需求。
《誰也笑不出來》用“玩笑”來試探人情冷暖,對抗荒誕的嚴肅,解構體制化的社會。一個簡單的善意的謊言,期望著一切向好的,但因為荒誕的人,帶著無法預料的執拗和無禮,掀起了狂風似的橫沖直撞,卻又以荒誕無禮的隨意定義的方法加劇這場鬧劇的喜劇性的同時,又把沉重的沮喪打入人心。這就是小說中的喜劇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