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活在語言里
一千年的風,吹在同一片葉子上,發出嗚嗚之聲。
葉子,正從主語慢慢變成謂語,再變成賓語。
葉子就是語言本身。而我們,生于語言中,也必將消逝于語言中。但我們學會為自己所知的一切命名,名詞使萬物獲得重生。
如果一些事物逝去,一些名詞必將獨留塵世,必將抵達更加遙遠的未來。如果陽光照在大地上,就有種子返回天空,天空必將一次又一次被鳥翅扇動,形成風和云朵,流動,或飄浮。
這無人托扶的天空啊!
更多的時候,我們呈現出愛,我們站在大海邊說咫尺天涯,站在高山頂說尺幅千里。其實,這不過是語言的一次發聲。
物我重構,流水有多長,語言就有多長。
語言,令我愛上塵世的一切,又讓這一切進入塵世的行列。
名詞指認了星光
星光,對,就是星光,我指認了星光。
生命,對,就是生命,我指認了生命。
我看不見自己。我聽不到回聲。
我陷入風中,風是流動的,從遠古吹來,有形,無色。
如果我說的一切都不存在了,那一定是名詞不存在了。
啊!這世界原來是名詞喚出來的。
如果,賀蘭山巖畫中的羊跑了起來。如果,阿爾太米拉石窟壁畫中的野牛倒了下去。如果,我無法叫出名字的“暗物質”得以確認。
那么,名詞。那么,世界。
那么,一個人所說的一生二,二生三,就以名詞的形式進行新的秩序排列,移動,延續。那么,我的筆就可以一直書寫下去,我的文字就得以永恒,我的語言就會返回空中,被天空重新確認。
動詞從不虛無
我的身體里一直長著兩個詞,名詞和動詞,就像兩根鐵軌,清晰明了地一直向前,一直向著我心臟的方向前進。
動詞的這一根鐵軌,生動、立體,長著勃勃野草。但顯然沒有名詞的這一根鐵軌威嚴,具有歷史感。
在名詞對萬物進行指認時,動詞悄悄跑進野草中,跳躍著,生長著,犯著自己視而不見的錯誤。
一個人,在名詞指認下,慢慢直起腰,開始了行走,勞動,歌吟,舞蹈。一棵草,從曠野里抬起頭,向遠處看了看,慢慢跑起來,越跑越快,一會兒被風追趕,一會兒又超過風。
即使沒有風,野草也不停下來。
我看到的太陽從升起到落山,天空無法拖住他燃燒的身體,他就一刻不停地走動,從東到西,又從西到東。
往返、往復,如同一茬人的命運。
一只螞蟻,在雨點打在后背之前,用最小的身體、最大的力氣,搬動著十萬大山。
你聽,雷聲響起之前,有一束光,穿過時間而來。
其實,動詞就是動,一動再動的動,動來動去的動。
其實,我想說的是,動詞,可以敵意,但從不虛無。
無所不在的代詞
一旦我被我們代表,我就不復存在。一旦我獨立于我們之中,一個與眾不同的我,便不可替代。從語言到思想,從身體到精神。
世界上沒有兩片完全相同的葉子,但世界又是一個由群體事物組成的組合體。這就是世界,不可互相替代,又被互相替代。
世界的存在就是一個悖論。
你或者你們,表達出一種分離,又呈現出一種理智的合作。
他和他們,都是出發者,正在遠離我。
我爬山,上山之路的此地,并不是下山之時的此地,萬物在時間之中發生了位移。
我下海,我不動,水動。水在流動中消失或更換了自己。
此刻的水與那一刻的水,誰是誰的身體?誰是誰的靈魂?
此時的水,與彼時的水,有著怎樣的關系?
站在時間之前,我和我們又是通過你或你們,他和他們,來回望自己,我們需要的又不僅僅是回望。
沒有回望,何來反思?沒有反思,何來追問?
無所不在的代詞啊,究竟誰在代替誰?
量詞無大小
說到量詞,原本模糊的世界變得清晰起來。
有人喜歡準確,有人喜歡泛指。
當我說我愛你,我一定愛的是你,一個具體的人。
當我說我愛你,你就是整個世界。
量詞是表達準確的,但又不是為表達具體的準確。當李白說“白發三千丈”時,一定是說的無限長,就像時間,無限通向未來。
一和二,誰更大?
我們說一把火,之后是燃燒,是生,是死,是重生。
我們說一粒種子,之后是萬木,是春天。
我們說一盞燈亮了,世界就亮了。
我們說一個人生活在一個地球上,一群人生生不息。
話語站成萬古愁
一句連著一句,我們通過語言把虛無的事物、凌空的事物糾纏在一起,就像落下的雪,從空中開始就互相打量、對望、拉扯。而那些白,不過是內心的虛無,不過是身體擠壓出的往事。
一些人選擇了沉默,以為沉默可以得到金子。
一些人選擇了高聲,以為高聲可以戰勝時間。
萬事皆有因果,一粒種子從土地返回天空,并在天空舞蹈,必有其內在生命的支撐。而你說出的每一句話,先人在地下也可以聽得見。
至于愛和恨,風吹過,草原上的草一晃,目光就被踏平。放下這一切吧,放下空洞,放下風、明月、糧食、詩歌、悲歡。
廣闊的人間,唯有話語站成了萬古愁。
語詞進入了時間的內部
誰說過:“讀書,讀歷史,讀到關鍵時,‘啪’一聲,立即合上書,想象如果此時,是我們,我們會怎么做,能怎么做?”
怎么去做?能怎么做?我在自己虛構的語言里目瞪口呆。
我倒退著進入歷史深處,走進一個個故事里,我能改變一個故事的敘事方向嗎?除了語詞之外。或者說,唯有語詞可以進入時間的內部,并且出入自由,并且無限虛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