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雨萌
摘要:在公益網絡眾籌快速發展的現代化社會,利用捐款人善心騙取捐款的行為屢見不鮮,民眾的財產安全茲事體大。單方給付的騙取捐款行為根據類型可以分為金額競賽型與原因欺騙型。詐騙罪財產損失的判斷標準應采取整體財產說,因為財產處分自由不是詐騙罪保護的法益,同時該說堅持了刑法最后手段性原則,且與我國歷來的司法實踐相吻合。目的失敗理論限于客觀的對于社會有意義的目的。金額競賽型的騙取捐款行為,行為人仍按照慈善目的使用捐款,捐款人的捐款的客觀目的沒有落空,不存在財產損失;而原因欺騙型的騙取捐款致使捐款人捐款的客觀目的落空,即使捐款存在溫情效應,但善功、利他性目的未得以實現,因此存在財產損失。
關鍵詞:捐款詐騙;財產損失;客觀目的失敗理論;詐騙罪
中圖分類號:DF6? ? ? ?文獻標志碼:A? ? ? 文章編號:1672-0768(2024)03-0069-06
近年來,一方面,伴隨著“互聯網+”的發展,天網工程、視頻監控全覆蓋工程、雪亮工程等以公共安全視頻監控聯網應用為重點的社會治安措施不斷推進,財產犯罪中違背被害人意思的奪取類犯罪逐漸下降,而利用被害人意思的交付類犯罪不斷上升。公益網絡眾籌模式讓公益走向移動公眾時代,使慈善方式更加便捷,也提升了公眾參與的積極性。但是其仍面臨著誠信缺失、透明度不足等發展瓶頸。因此,利用民眾的善心騙取捐款的事件層出不窮。這些行為人只求金銀滿載,不見捐款人的誠摯善良;只聞笙鼓弦樂,不問捐款人的捐助心聲。騙取捐款行為引發了社會誠信危機,影響了公益事業健康發展。
本文所述的“騙取捐款”,不同于一般意義的“詐捐”。“詐捐”行為包括諾而不捐與騙取捐款。其中諾而不捐指捐款人虛假承諾向受助人承諾捐贈財物,但實際未履行或者不完全履行其捐贈義務的行為。這種行為主要尋求慈善法、民法予以救濟,行為人往往承擔違約責任。我國刑法未將一般性的背信棄義行為規定為犯罪,因此該行為在我國一般不存在刑事司法上的困擾。本文所述的騙取捐款,僅指單方給付的騙取捐款。因為慈善者的扶貧濟困行為“是不求回報即無主體功利性的高尚品性;是不以權利為前提的一種美德。”[ 1 ]而雙方給付型的捐款詐騙重點討論的是反對給付的價值與捐款人所處分財產價值之間所存在的差額。因此,雙方給付型的騙取捐款不屬于傳統慈善倫理文化中的“慈善捐助”,不作為本文討論的重點。本文將從“詐捐”中單方給付的騙取捐款行為出發,以期能夠為刑事司法實踐提供可行的刑法教義學方案。
一、問題的提出
案例1:“巴伐利亞騙捐案”。行為人謊稱鄰居已捐獻高額善款,被騙人由于虛榮心受到刺激進而捐獻更高額的善款。法院認為被害人遭受了財產損失,并且認為該筆善款的慈善用途不影響認定財產損失的存在[ 2 ]。
案例2:“救童騙捐案”。張某某的女友被自家飼養的獵犬咬傷,但為籌集醫藥費,張某某編造女友是在下班途中發現一名女童被狗追咬,女友為救女童而被狗咬傷的虛假原因,騙取社會捐款共兩百六十余萬元,被判處有期徒刑八年( 1 )。
案例3:“水滴籌騙捐案”。邱某某虛構自己身患白血病、兩個孩子病故等相關事實,將偽造材料和虛構事實上傳至“水滴籌”、QQ群等網絡平臺,發起網絡籌款,先后共計獲得愛心網友幫助兩千一百一十一人次,騙取捐款共計人民幣九萬余元,被判處有期徒刑四年( 2 )。
案例4:“羅爾事件”。白血病患者的父親通過撰寫《羅一笑,你給我站住》、《耶穌,請別讓我做你的敵人》等網絡文章快速募集到兩百余萬元善款。但羅爾隱瞞了其在東莞與深圳均有房產,善款早已籌齊,且自費金額只有三萬余元的事實。最終微信平臺將用戶贈予款原路退回至用戶零錢包[ 3 ]。
基于類型化思維,對上述案例進行類型化分析,可以將以上單方給付的騙取捐款劃分為兩種典型類型:第一種為金額競賽型。該種類型表現為行為人謊稱他人捐贈了高額善款,希望捐款人亦提高捐款數額,但之前實際上沒有人捐贈宣傳所稱的高額善款。如案例1,行為人通過謊稱被騙人鄰居已捐獻高額善款,被騙人進而選擇“跟風”,捐獻了更高額的善款。第二種為原因欺騙型。該種類型表現為行為人虛構或夸大受捐者的實際情況,騙取捐款人的同情進行捐助,但實際上該筆錢款并未使在“刀刃上”。如案例2、3、4。案例2中,女友被狗咬傷是事實,但虛構了女友被狗咬傷的原因。案例3中,行為人直接虛構自己的病情。而案例4則是在真實的病情中隱瞞了真實的經濟水平,夸大受捐者的困難程度。通過對騙取捐款行為進行類型化的案例展示,有助于進一步分析、判斷騙取捐款行為是否造成財產損失。
關于財產損失是否為詐騙罪的構成要件存在理論上的爭議。雖然我國詐騙罪的立法條文中未明確采取“財產損失”的表述。但是,一方面,我國法條中的“數額巨大”可以視為是財產損失的要求[ 4 ]。另一方面,從犯罪本質是法益侵害出發,若欺騙行為不可能造成被害人的財產損失,就不能成立詐騙罪[ 5 ]。即我國詐騙罪的成立要求財產損失。在前述騙取捐款行為的兩種典型類型中,按照通說詐騙罪的基本構造:“行為人實行欺騙行為——受騙者產生錯誤認識——對方基于錯誤認識處分財產——行為人或第三人取得財產——被害人遭受財產損失”,可以首先肯定的是行為人均存在著欺騙行為,被騙人陷入認識錯誤并處分了財產,行為人或第三人亦取得了財產。但是捐款人是否存在財產損失,進而能否構成詐騙罪還存在著學理上的爭議與實務中的困惑,即使我國司法實踐中已有一些地方對騙取捐款行為進行了入罪處理。
二、財產損失的判斷標準
(一)財產損失的“財產”
判斷騙取捐款行為是否具有財產損失,首先需要厘清“財產”的概念范圍。財產的理解與財產損失的判斷,始終是形影不離、相輔相依的關系。關于詐騙罪的保護法益,我國傳統觀點認為是保護財產的所有權[ 6 ]。之后由于我國刑法受到日本刑法理論的影響,學界對財產犯罪法益的討論圍繞本權∕占有為基礎展開;近年來,“隨著德國刑法分則教義學的引入,以詐騙罪為中心而展開的關于財產概念的討論也加入到財產犯罪法益的話語體系之中。”[ 7 ]即德國刑法上存在的法律的財產說、經濟的財產說和法律—經濟的財產說。這是不同的話語體系對財產犯罪法益的理解。由于我國侵犯財產犯罪的對象已經融入了財產性利益等內容,這使以“物”作為前提的本權說、占有說和中間說,與我國的司法解釋、司法實踐產生偏離。而不以“物”為前提的法律的財產說、經濟的財產說、法律—經濟的財產說,更適宜用于描述當下我國刑法中侵犯財產犯罪保護的法益。其中,法律的財產說認為刑法規定財產罪是為了保護民事法上的權利,刑法上的財產是民法上權利的體現。該說采取了刑法從屬于民法的立場,刑法上的財產必須被民法所承認。由于該說過度強調個人主體性權利,如今已不被學界采納。而經濟財產說從經濟利益的角度進行理解,認為只要具備財產價值的財物均被保護,全然不考慮刑法與民法的相對性。以至于在民法中明顯被否定評價的違法利益也由刑法進行保護,完全忽視了法秩序的統一性與刑法的二次保障性,以致過度擴大了財產犯罪的成立范圍。因此,出現了對民事權利和經濟利益從兩方面進行考慮的折中觀點:法律—經濟的財產說,并獲得了多數學者的支持[ 8 ]。
本文認為,財產犯罪的法益采取法律—經濟的財產說更為合適。法律—經濟的財產說認為,有經濟價值的物或者利益均是財產,且要求相應的物或利益必須為法秩序所承認,兼具法律屬性與經濟屬性。即“刑法最重要的任務在于保護法益,而保護法益必須得到法秩序的承認,違反法秩序的利益,即使從純粹經濟的角度上看是有價值的,也不值得刑法的保護。”[ 9 ]這是基于法秩序統一性原理的視野下,立足于緩和的違法一元論立場的結論。因此,財產損失的“財產”應是法秩序所認可的具有經濟價值的物或利益。
(二)財產損失的“損失”
關于詐騙罪財產損失的判斷標準,受德日刑法理論影響,主要有以下兩種代表性學說:個別財產說認為,“損失”是“因交付而轉移的個別的物或者利益的喪失”[ 10 ]。換言之,詐騙罪所造成的財產損失是被害人個別財產的喪失,如果沒有行為人的詐騙行為,被害人不會交付財物,財產的占有便不會喪失。只要被騙人陷入錯誤認識并基于處分意識交付了財物,就造成了財產損失,而不在于所交付的財物與收到的財物之間的價值衡量。在個別財產說的內部,又分為形式的個別財產說與實質的個別財產說。形式的個別財產說認為財物的處分、財產性利益的轉移本身就是財產損失。該觀點在本質上與財產損失不要說沒有不同之處,財產損失要件形存神滅。一方面,若將轉移交付徹底化,詐騙罪將演變為保護財產處分自由的犯罪,異化為破壞市場經濟秩序的犯罪。另一方面,詐騙罪的欺騙行為、認識錯誤、處分財產行為、取得財產、財產損失要件均逐層承擔著入罪的漏斗式職能,進行層層過濾。形式的個別財產說完全以財產的轉移為判斷標準,從而淡化甚至否定了財產損失要件在詐騙罪入罪中的限縮功能。而實質個別財產說則認為詐騙罪是侵犯財產罪,要求有實質性的財產損失,財產損失需要從實質判斷,僅轉移占有不能直接認定存在財產損失,必須從交易目的、財物的可利用性上對轉移占有進行衡量[ 5 ]。
以德國為代表的整體財產說認為,“詐騙罪是針對被害人‘凈財富(net? wealth)所實施的犯罪。”[ 11 ]行為人使用欺騙的方法騙取財物,被騙人雖然交付了財物,但如果行為人也給予了被害人相當價值的財物,被害人的整體財產并未受到損失,因此不成立詐騙罪。換言之,該說在財產損失的判斷中加入收支是否平衡的計算,當被騙人的收支基本持平時就不具有財產損失。由此可見,整體財產說認為詐騙罪保護的是財產,而非財產處分自由。即刑法的詐騙不保護相對人以自認為適當的方式處置自己財產的自由。目前,我國對財產損失的判斷標準主要是實質個別財產說與整體財產說的對立。前者以張明楷教授為代表[ 5 ],后者以劉明祥教授為代表[ 12 ]。
本文認為整體財產說更為合理。這不僅因為詐騙罪保護的法益不包括財產處分的自由,還是基于刑法最后手段性原則得出的結論,更與我國司法實務態度一以貫之。
其一,財產處分自由不是詐騙罪保護的法益。刑法的任務與目的是保護法益,對法益的侵害或威脅則是刑法禁止的依據。法益對具體構成要件具有指導構成要件解釋的機能[ 13 ]。如前一部分所述,按照財產犯罪的法益是法律—經濟財產說,并未承認詐騙罪保護處分自由。誠然,處分自由對于良好的經濟市場至關重要。但是一方面,處分自由應由民法得以保障。刑法的詐騙與民法的欺詐本身就具有重疊部分,應盡量杜絕公權力被民事主體肆意濫用[ 14 ]。另一方面,當民法保障不足時,嚴重有損商業處分自由的行為確實值得刑法保護。雖然由于詐騙罪所在的刑法第五章規定的是單純針對財產的犯罪,不能肯定具有財產損失,從而不能認定為詐騙罪。但是我國刑法在其他章節中對財產處分自由的保護已有規定。例如第三章破壞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秩序罪第七節侵犯知識產權罪中的銷售假冒注冊商標的商品罪,第八節擾亂市場秩序罪中的虛假廣告罪與強迫交易罪。概言之,處分自由絕不是詐騙罪的保護法益。若按照個別財產說,認為一旦被害人基于欺騙而處分財產就可以認定為具有財產損失,必然將不恰當地保護處分自由,使得詐騙罪的處罰范圍過于寬泛。而將財產損失建立在被害人凈財產之上,則能最大限度避免將詐騙罪的法益擴張至純粹的處分自由。
其二,整體財產說是基于刑法最后手段性原則得出的結論。刑法作為必要的惡,是社會治理的最后手段,必須保持謙抑。雖然刑法“從歷史演變過程看,可以看到一個共同的趨勢,就是刑法在整個法律體系中所占的比重逐漸降低,表現為一種緊縮性。”[ 15 ]但是隨著如今我國積極立法觀的強調,其著眼點不斷從鉗制立法轉移到制約司法當中。當公民個人自由與市場經濟得以重視與強調時,刑法的作用僅限于維持社會運行、民眾生活的必要條件。若刑法介入社會治理程度過深,則會造成社會活力匱乏、生活色彩單一。特別是市場經濟的初衷在于鼓勵、支持經濟的改革與創新,若刑法過度注重對固有經濟秩序的保護,經濟行為動輒得咎,將打擊市場主體的創新活力,抹殺經濟發展的第一動力。因此,詐騙罪作為一項現代經濟社會下的高發型犯罪,在判斷財產損失時應堅持最后手段性,采取整體財產說。如果放棄財產損失實質性判斷的限縮作用,不僅會導致我國詐騙類犯罪的處罰范圍過寬,還會阻礙經濟社會的創新,無助于我國市場經濟本身的自律、健康、持續向好發展。
其三,整體財產說與我國司法實務態度一以貫之。在我國,被害人財產是否受到損失的整體判斷,也是務實的態度。根據最高人民法院1996年12月16日頒布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詐騙案件具體應用法律的若干問題的解釋》中第9條的規定“對于多次進行詐騙,并以后次詐騙財物歸還前次詐騙財物,在計算詐騙數額時,應當將案發前已經歸還的數額扣除,按實際未歸還的數額認定,量刑時可將多次行騙的數額作為從重情節予以考慮。”根據該解釋的規定,即使是用欺騙方式重新騙取被騙人的財物來償還之前的被害人(可為同一被害人),也不累計詐騙數額,所歸還的數額應予以扣除。雖然該解釋已經失效,但是尚無相關新的司法解釋,基于歷史解釋,司法實踐中仍多采取該做法。整體財產說并非是書齋里的學說。
按照整體財產說的判斷標準,對于單方給付的騙取捐款,由于捐款人的捐贈目的不是經濟上、法律上的“財產”,該目的的實現不能被視為經濟上具有重要性的對價,正所謂“人之有德于我也,不可忘也;吾有德于人也,不可不忘也”[ 16 ]。所以,前述四個案例中的被騙人財產整體上均有所減少,從而騙取捐款行為的被騙人存在財產損失,在此可以肯定詐騙罪的成立。但是,學界提出了限縮性要求,要求詐騙罪中的財產“損失”是被害人無意識的自我損害[ 17 ]。根據該說,騙取捐款案中的捐款人基于理性與自愿捐款,對于該行為將造成自己財產的減少具有明確認識,是有意識的自我損害,被害人對騙取捐款行為造成財產損失這一結果進行自我答責,則四個案例中的被騙人均不存在財產損失,不構成詐騙罪。
三、目的失敗理論的融入
若將前文所述的結論推而廣之,顯然違背了天理人情的樸素正義觀。法是人類社會發展的產物,是為了滿足人的需要所不斷發展的,不蘊含天理人情的法是一種桎梏,不具有人情味的法必將受到修改或廢止。正如貝卡利亞所言,“一切違背人的自然感情的法律的命運,就同一座直接橫斷河流的堤壩一樣,或者被立即沖垮和淹沒,或者被自己造成的漩渦所侵蝕,并逐漸地潰滅。”[ 18 ]慈善捐款不應成為詐騙犯罪的溫床。因此,“為了避免得出單方給付型詐騙一律不可罰這一在刑事政策上無法接受的結論,學界提出了目的失敗理論。”[ 19 ]換言之,目的失敗理論是對無意識的自我損害的限縮性要求所進行的反向限縮。捐款人出于道德上的善幫助行為人,追求道德行為與道德目的相契合,應得到法律的特殊保護。按照博登海默的道德二分法,捐款行為下的博愛、仁慈、愛心的價值屬于第二類道德規范,是有助于提高生活質量和增進人與人之間的緊密聯系,遠超過維護社會生活必要條件所必需的要求[ 20 ]。這類道德往往受到尊敬與贊揚,而不履行也不會受到譴責。在精神文明建設與傳統道德文化弘揚的過程中,必須注重道德目的的實現。道德目的對行為主體具有引領方向的意義。道德目的與行為結果的契合程度,“決定著道德建設的效益,從而決定著道德善的實現狀況。”[ 21 ]當道德目的發生客觀上重大偏離時,刑法作為社會治理的最后手段將最大程度校正道德行為與道德目的之間的偏差。
目的失敗理論認為在單方給付的場合,財產處分者處分財產不是出于經濟利益上的考慮,而是為了實現社會性目的;若交付財產的社會目的最終得以實現,交付財產行為是實現社會目的的手段,從而不具有財產損失;若社會目的未能實現則存在財產損失[ 22 ]。概言之,處理被害人目的失敗的案件需分兩步進行,形式判斷先于實質判斷,事實判斷先于價值判斷。首先要確定財產整體上是否存在損失,進而分析財產處分人對財產損失是否有意識。如果不存在客觀上整體財產的減少,則直接排除詐騙罪的成立。如果整體財產存在減少,則進一步按照詐騙罪要求被騙人對財產損失有意識的要求下,審查被騙人的目的是否實現。這也與實質的個別財產說劃開了界限。實質的個別財產同樣要對被害人交付的財物與其得到的財物之間的客觀金錢價值進行比較,并且結合受騙人的交易目的等進行綜合判斷。但是,實質的個別財產說“在結構上存在一個隱患,即沒有要求客觀金錢價值比較和交易目的衡量這兩者之間存在位階性。”[ 23 ]將客觀財產損失與主觀目的糅合在一起,缺乏階層性的判斷。
目的失敗理論也并非認為所有的目的的落空都導致可罰性,而是將目的限制在單純的社會、經濟和道德目的,特別強調具有重要性的目的:合同履行內在的目的與社會認可其價值的目的[ 24 ]。同時,有學者提出客觀目的論,從而避免目的失敗理論判斷標準不明確、決定性目的不清晰等缺陷。其中“對于社會有意義的目的,也就是客觀的目的。”[ 25 ]在一般的慈善捐款行為中,一方面從中國傳統慈善文化看,對于社會有意義的目的體現為善功。慈善捐款是善心、善舉、善功的三者統一,善功是指“在結果方面有利于他人或社會。”[ 26 ]只有通過善功的環節,善心和善舉的自身價值才能得以實現。善功體現出善心、善舉的實際意義。人們要求自己所捐的善款專款專用,要求所捐金額完整到達受捐助人手中,要求慈善組織及時公布使用明細,都是為了自己的善心善舉取得實際的善功。因此,善功作為中國傳統慈善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是社會認可其價值的目的,是捐款行為的客觀目的。另一方面,從現代經濟學研究看,對于社會有意義的目的表現為利他性目的。理性經濟人作為捐款人時,其利他性捐贈目的更多。雖然捐款行為的動機不完全是利他,也有自利動機,如溫情效應[ 27 ]。但是,相關實證研究表明,“捐贈者的慈善捐贈主要關注增大濟貧程度、社會福利程度和提升自身社會價值,而且在這三個影響指標中,捐贈者對慈善組織濟貧程度的關注程度更強。”[ 28 ]即捐款人的捐贈目的更多仍然是利他性的,社會目的的實現是捐款行為的客觀目的。換言之,一般的自利性目的的落空不屬于目的失敗理論的反向限縮。騙取捐款中捐款人的虛榮心理、個人聲望不屬于客觀目的,被害人在處分財產上自我答責,進而不認定為詐騙罪。
因此,在金額競賽類型的騙取捐款行為中,捐款人出于幫助他人的善心進行捐贈,只是由于被激起了攀比欲而支付了高額善款。但是其客觀目的仍是捐贈,最后的錢款也確實用于慈善事業,捐款人的主要目的已經達成。捐款人的次要目的是虛榮心的滿足或是對個人聲望的追求,不是社會所認可的價值目的,不為客觀的目的失敗理論所包含。因此捐款人雖然整體上存在財產減少,但是不存在目的失敗,被騙人對處分財產自我答責,行為人不構成詐騙罪。如案例1的金額競賽型案件,德國巴伐利亞州高等法院認為該案件中謊稱鄰居捐獻高額資金構成詐騙罪。理由在于如果被告人不謊稱將公開展示捐款的名單與金額,被害人就不會支付高額的捐款,被害人為此造成財產損失。這一判決一經公布,便遭到了主流學說近乎一致的抵制。只有當行為人沒有將捐款人競賽心理支配下的高額捐款用于慈善事業,使捐助者的善功未能實現,沒有達到社會所認可的價值,才是客觀目的未能實現,才能成立詐騙罪。
而在原因欺騙類型的騙取捐款中,行為人或是虛構、夸大受捐者的實際情況,激起民眾的同情心理進行捐款。如案例2夸大女友受傷原因,案例3虛構疾病;亦或是隱瞞受捐人的實際經濟水平,激起民眾的救濟心理進行捐款。如案例4中,行為人隱瞞良好家境,默許網友在“救急救貧”的心理支配下的捐款。該類型中,首先被騙人無疑存在整體財產的減少。其次,當民眾出于支持助人為樂的行為,或出于救貧救急的心理目的進行捐款,而受捐人并不急需、特需,甚至私自將“救命錢”變為“買房款”時,捐款人的善功、利他性捐贈目的未得以實現,捐款人的捐款目的發生了客觀性偏離,因此存在財產損失。
誠如前述,有觀點認為慈善捐款不但為了利他性目的,而且為了溫情效應。即捐款人可以通過捐款的方式,在使他人現狀得以改善中間接收獲欣慰,更可以通過捐款行為本身直接收獲欣悅與滿足。這種欣悅與滿足不是實際上達到利他的社會目的才能實現的,而是捐款行為本身帶來的。捐款人基于錯誤的捐款原因而進行捐款,所捐善款被挪作他用,但是不影響捐款行為本身的溫情目的的達成。即使按照該觀點,認為溫情效應有助于慈善事業的發展,對于社會也是有意義的目的,從而認為溫情效應可以被評價為客觀目的,進而認為原因欺騙型中被騙人的客觀目的已實現,不存在財產損失。但是客觀上證成溫情效應在被騙人個體中是否存在,以及存在程度大小的難度較大,具有明顯的個別性與流動性。因此目的失敗理論不應納入個人情感價值判斷,避免客觀目的稀薄化。
綜上,詐騙罪的認定以財產損失為必要,金額競賽類型的騙取捐款行為中,理性的捐款人自愿捐款,對于該行為將造成自己財產的減少具有明確認識,是有意識的自我損害。被騙人出于“跟風”心理捐款,其捐款也用于慈善事業,被騙人最終實現了自己的虛榮目的,因此在類型中不存在捐款人的目的失敗。被騙人對其處分財物行為自我答責,從而排除詐騙罪構成要件中的財產損失,騙取捐款的行為人不構成詐騙罪。在原因欺騙類型中,雖然被騙的捐款人對捐款行為將減少其財產有著明確認識。但是行為人私自改變捐款的特定用途,致使受騙捐款人的捐款初心——善功與利他性捐贈目的未得以實現,客觀目的失敗,則不能要求被騙人對其處分財物進行自我答責。因此被騙人存在財產損失,捐款人的財產法益受到侵犯,騙取捐款的行為人構成詐騙罪。
四、結語
慈善捐款不僅在于物質上、精神上對受捐者的幫助,更在于弘揚互助友愛、團結奉獻、扶危濟困的中華民族傳統美德及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騙取捐款行為不利于民眾愛心善行的培育養成,更不利于我國公益事業的長久發展。“基本倫理不足時,法律必須在此加以協助”[ 29 ],騙取捐款行為在我國當下亦如是,但刑法的協助介入應謹慎理性。詐騙罪的財產損失采取整體財產說是基于財產處分自由不是詐騙罪保護的法益所得出的結論,是刑法最后手段性原則的落實與貫徹,并且與我國司法實踐相吻合。在捐款人整體上存在財產損失的前提下,目的失敗理論對無意識的自我損害的限縮性要求進行反向限縮,但也僅限于客觀的對于社會有意義的目的,具體表現為善功與利他性目的。金額競賽型的騙取捐款行為,由于行為人仍是按照慈善目的使用捐款,捐款人的捐款目的沒有落空,不存在財產損失,不宜認定為詐騙罪;而原因欺騙型的騙取捐款致使捐款人捐款的客觀目的落空,即使捐款存在溫情效應,但善功與主要的利他性目的未得以實現,存在財產損失,因此構成詐騙罪。刑法需要具備矯正正義的精神氣質,也需要具備維護自由的內在價值。將騙取捐款行為進行類型化區分,分別作入罪和出罪處理,對實現有效的一般預防、保護公民財產和社會公益事業的穩定具有重要意義。
注釋:
(1) 張某某詐騙案,安徽省亳州市中級人民法院(2017)皖16刑初29號刑事判決書。
(2) 邱某某詐騙案,重慶市沙坪壩區人民法院(2020)渝0106刑初869號刑事判決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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