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樣的路上（組詩）

楊薈

夢的悲劇

父親活著時

我常常夢到他死了

悲痛中不斷告誡自己，都是假象

醒來時流出的眼淚卻是真的

父親死后，我常常夢到他還活著

喜悅蓋過質疑，醒來后笑卻是假的

更多的端莊、壓抑、憂傷、暗影

被戲弄的命運

真真假假一晃而過

讓我分不清現實和夢境

抑或，現實之下還有一個現實

夢境之中還有一個夢境

只有我是我真的假象

懷抱著一個死人的鬧鐘

硬著頭皮，把夢做下去

遺物

看見父親的月琴忍不住落淚

看見他的紅木畫眉鳥籠

忍不住落淚

看見他細心標記的燈盞花、半邊蓮

當歸、萬年青，忍不住落淚

日子漸行漸遠

黃土越埋越深

鐵塊般落在馬桑樹上的烏鴉

沉默著

冬至日回村，姑媽一見到我

就忍不住落淚

夜路

有時做想做的事

但更多時候做應該做的事

履行義務比自由更難

父親，祈求您保佑我的孩子

讓她在人世勇敢地有尊嚴地活下去

野心是一種美德

而我已無力榮耀我的祖先

每次吃力地豎起心中的銅像

又總在有雨的夜里轟然倒塌

——我開始相信眼淚

閃電撕開的傷口不見縫合

冷霜凍住的也不只是刀刃

這世上，有兩種人被需要

站起來的，跪下去的

那些操縱死亡

并從死亡中獲利的，身著戰袍

像個英雄，而不知道征服了什么

父親，夜路走了這么多年

我還是怕黑

敲釘詞

用衣角

墊著冰冷的斧頭

輕敲三下

舅舅，您別害怕

敲左，您就往右躲

敲右，您就往左躲

訣別的重錘終要放下

—人世的最后一響了

哭吧，哭吧

他們都把您當成了自己

帶上熏香，留下行囊

過了送別的橋

就能找到我那可憐的姥娘

到了那兒，就沒有恐懼

沒有悲傷

甚至，沒有死亡

冬至

過了今天

我的夜越來越短

你的白天越來越長

過了今天

冷會加劇，甚至有雪

你朝北，沿著我走過的路

過完我的人生

我留在這里，活到你想要的年齡

遇到取暖的人

記著，別在他們懷里哭

——他們只要笑

不要眼淚

（選自《詩刊》2024年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