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未
你看,二月的最后一天,你們所說的春色
是無中生有的,只有大片大片的雪花
帶著潰敗的冬天留下的壞情緒
在澀澀的冷風中,飄過我的眼前
落在這個寂靜的午后
如同散落在風中的季節的碎片,以最后的
光芒,完成它們赴死的瞬間
而春將至了,一場大雪的錯亂
已無法阻擋正在遠方蓄勢的溫暖
當三月風起,這場雪
必將成為淘洗時間的流水,讓接下來無數
正在復蘇的事物,愈發清晰起來……
我有罪,面對歲月的消耗我選擇
無動于衷,盡管
我對過去的日子始終心懷眷戀
盡管我在背井離鄉的路上
越走越遠,我依然不能停下腳步
拒絕粉身碎骨,灰飛煙滅的
危情,我的罪過在于
我早已看清了活著的真相和繼續
前行的命運,卻在時光的流水中
隨波逐流,不掙扎,也不聲張
波瀾不驚的樣子,像極了
水中那些,在一張巨大的攔網前
靜靜游著的魚……
刪除多余的詞句,讓一首詩更凝練一些
刪除心中不斷生發出來的雜念
讓自己更簡單更純粹一點兒
刪除這個冬天變本加厲的冷和
門窗緊閉的獨處,讓春風趁勢而入
叫醒那些已決定集體貓冬的
動詞,刪除無數深埋雪下的落葉
讓它們回到樹上去,在暖暖的陽光下
繼續那場翠綠蔥蘢的濃蔭
刪除昨夜的舊夢,讓那些失散的故人
成為遠行歸來的旅人,然后
刪除死亡和衰老,讓我們活著并且永遠
年輕……
其實我們對深夜所知甚少,比如
夢境之外,黑暗到底黑到了
什么程度,比如此刻窗外的大雪
究竟是什么時候開始
撲向大地的,比如徹夜無眠的人
為何要在孤寂和輾轉中
掀開夜幕之帳,細數每一片
不再融化的雪花,比如今夜
剛剛踏入冬天之門的十一月
卻要陷入越來越深的黑暗的深淵
悄悄刪除自己,比如隨之到來的
十二月,會在這場大雪的簇擁下
在暗夜里,為我們送來最寒冷的
消息……
此時,我走在被寒冷淹沒的大街上
風很大,雪一直下著
我無法掙脫這夜色漸深的茫然和
被風雪圍困的惶恐
就這么沉默著,瑟縮著,向一個
子虛烏有的方向,倉促而行
可是,越下越大的雪掩蓋了
所有關于路的真相,虛構了一個
無路可走的場景,我只好停下腳步
站在風雪交加的大街上
像一件無人認領的行李,丟失在
這個十二月最寒冷的深夜……
有時候,我是我的對方辯友,我常常
把自己一分為二,或者一分為若干
組成兩隊,為一個命題
唇槍舌劍,互不相讓
而每一場論戰下來,雙方堅持的主旨
也都接近我的本質
無非是身體與影子的隸屬關系
善良與邪惡的相互依存性
無非是我捉摸不透的美與丑、恐與懼
直至生與死,在疾行的時間里
撲朔迷離,冷暖交集,步步驚心
無非是刀劈斧鑿,拼盡全力
也難以肢解一個牢不可破的
矛盾統一體,我像一個熟悉又詫異的
悖論,在他們一場接一場的雄辯中
不斷地拋出論題,消磨自己……
我親眼見證了一個人的似是而非
鏡中,一張為誰落敗的臉上
須長發白,濁而不亮的眼神里
似有一些隱情,一些
春愁或夏憂,他隱忍不言
這語言的留白,似乎是有太多
靈魂的問題待解,他是另一個人
他需要現世安穩,就對
所有的焦慮和疑問無言以對
我所看到的是一張舊照片
掛在頹敗的空墻上,像生命中的
某一個瞬間,定格在被時光
流放的途中……
整整一個午后的沉默,就這么泡在
一杯茶里,因為要寫一首
關于春天的詩,我一直在追究
這漫長的沉默中,到底發生了什么
寫春意,我當然不能為自己
制造一場秋風的殺戮,讓即將
誕生的句子充滿驚悚,也不想讓
眼下雜亂無章的活法,以不合拍的
符號,在這首詩中藏匿兇險
要寫,我就寫我的沉默里深懷祈愿
我愿世間萬物在大好的春光里
都有喜樂的回聲,我愿這茶香彌漫
如這個剛剛開始的春天,靜寂中
蓄積萬物復蘇的喧響……
我不確定,這個清風拂面的日子
會不會有人沿著流水的方向
走來,當一個經歷過
冰封雪落的人,重新目睹了
聲色歸心的春日,我真的不確定
他到底是在一場重逢里
還是在未醒的夢中
能確定的是,一陣恍惚之后
我看見流水淙淙,一個人正走在
陽光照徹的岸邊,一群水鳥
在越來越寬闊的水面,騰空掠過
叫聲嚦嚦,飛向對岸那片
芽苞初萌的柳林,所以我確定
一種動勢,正用一些無法安寧的
詞語,打著一個有關春天的草稿……
(選自《作家》2023年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