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跡（組詩）

李滿強

槐花浮動

我們在街邊支起了小桌，烤肉的香味

加重了這盛夏的人間煙火

就在我們為遠道而來的朋友舉杯的當兒

頭頂的槐花，洋洋灑灑，落了下來

有一粒，甚至落到了我的杯中

像一艘小船，緩慢地在酒杯里漂泊

想到故我今我，至今還在紙上索命

想到今我故我，依舊會為無用之物動情

我忽然就想對上蒼發問：

世界如此遼闊，你果真要

選擇這杯盞之地棲身？

謎一樣的雙眼

那是一雙什么樣的眼睛？

當你抬起頭來，我看到平靜的天空

開始蕩漾。云朵彌散著奇異的光芒

當你低下頭去，我感覺到

腳下的大地，因為一種溫柔的注視

而在微微顫抖

母親的晚年

父親辭世的時候，她沒有

想象中的悲傷，甚至都沒有哭

只是認真地看著我們給父親穿衣，殮棺

最后埋在老屋近旁的果園里

送走父親之后，我曾勸說她和我們一起

回到城里生活。但被她嚴肅地拒絕了

她堅持一個人住鄉下，在父親的墳地旁

種瓜，點菜，栽植玉米和洋芋

她甚至愛上了扭秧歌、廣場舞

有次我回鄉下，在村里的廣場

看到母親和幾個婆婆一起

排練舞蹈，她們的動作那樣笨拙、遲緩

像是出生不久的孩子在練習走路

她們頭頂的白發，在黃昏的風中

匯聚成一條河流，那被生活

束縛和禁錮的一生

似乎剛剛找到一個自由快樂的出口

辜負者

要對著那遠處的青山，深深鞠躬

請他原諒我，這些年

耽于生活的低處，極少登臨

忘記領回那潛伏半生

因我而等待的閃電與風聲

要對著近處的流水，認真行注目禮

請她寬恕我，多年以來

她放棄了咆哮與奔赴大海的野心

小綿羊一般，日復一日

只是用陪伴來消融那些堅硬的塵埃和塊壘

還需要對著日月星辰，親人的墳墓

雙手合十……這些

被我在年少輕狂的時光里

一一辜負過的事物

并沒有因為我的輕率和魯莽

而變暗，變輕

還魂記

那一年我被什么風推了一把

在塵埃里忽然撲倒，鎖骨斷了

為此，醫生在我的身體里安放了一塊鐵

起初，我認為它是多余的

但后來，我迅速接受了這種現實：

我中年的身體里，真的需要一塊鐵

走出醫院大門的那一刻

面對著毒辣似火的太陽

我深深鞠了一躬，然后大笑三聲：

想如今我也是有筋骨的人了

此后余生，各路魑魅魍魎

誰也別想放倒我這個小個子

奇跡

這個夏天并不值得贊美：

莊稼干枯，蘋果樹因為缺少水分而無限焦慮

空調房里的人，一遍遍

對著萬里無云的天空嘆氣

唯一銘刻的記憶：一個身著綠裙的少女

經過我的時候，她停頓了一下

像一縷清涼的風。人間悲苦

但我的確有幸領受過忽然而至的奇跡

想起東坡居士去儋州

“咦！”歷史的冊頁翻到1097年

被一只烏鴉的嘶鳴聲忽然打斷。背負罪名的人

在花甲之年，重新踏上流放之路

而一座島嶼的大門，在北宋正式開啟

他在島上漫游，飲酒，掘出甘泉

他寫下：“春牛春杖，無限春風來海上……”

他與那懵懂小兒，種下風雅

他與那本土布衣，掏出肝膽

他與那星月波濤，交換氣度

你看這荒蠻之地，瞬間有了文明的氣象

千年之后，當我來到東坡書院

一株披頭散發的松樹，在風中低唱：

“未曾料想，那昔日流散之因

會結出如今這般盛大之果……”

蘭州往事

甘南路茶館里臨窗的位置，一直空著

終于等來了固執的舊主人

“紙中城邦”即將下架的書，還有兩本

我們正好買上了，兩相歡喜

十字路口的紅燈快亮了，一只船街

兩個動蕩的湖泊，互相攙扶著穿過斑馬線

——之后我們在農民巷各自走散

仿佛一直不曾說過再見

一顆蘋果的自述

萬物起舞，各安天命

而我是一顆蘋果，我生來的命運就是：

在春天里開花，但須躲避冰凍的黑手

在夏天里生長，但要逃過冰雹的襲擊

此外，我還要經受蟲害的折磨，大風的錘

煉……

如果我成功抵達了秋天，那將是

我一生的高光時刻：

因為體內蓄滿了對命運的感恩，我面色緋紅

期待被南來北往的人們注視，采摘，遠嫁

他鄉

如果你的舌尖曾因我而有過甜蜜的戰栗

請你一定記住：我來自

北緯三十五度的甘肅靜寧

那是世界地圖上的一個小點兒

但的確是一個生長奇跡的地方

烤魚

我們到來的那一刻，那條魚

已經從水里，來到了魚簍中

可是我們挑中了它。它便在炭火上翻滾

在明亮的夜色里，在南來北往的人群中

我們分吃了那條魚。隨即起身

一起送走腳下倉皇的流水

而身后的雪山，默不作聲。只是

用慈厚的目光，原諒著我們的年輕

多年之后，我做了一個奇怪的夢

夢見那條魚兒并沒有死去。它居然張口說話：

“嘿！這些年我一直沒有離開你

在你的血液里，在你青蔥的回憶中……”

懷念

十多年前，在云南麗江的青石街上

我曾遇到一個賣花的小姑娘

“叔叔，來枝花吧！

玫瑰或者勿忘我……送給你喜歡的姑娘！”

七八歲的年紀，臟兮兮的臉龐

飽含期待。“可是，我沒有喜歡的人呢……”

熙攘的游客中，我辯解著，慌亂逃離

怕被她期盼的目光灼傷

今天又是七夕。微信朋友圈里

許多人都在曬收到的禮物。那些用手機程序

美化過的各色花朵，都有著無比幸福的表情

我忽然記起了麗江的那個小姑娘——

現在，她應該長成了公主的模樣

應該有白馬王子，給她戴上親手編織的花環

應該有七彩的鵲橋，在塵埃中綻放

等待他們牽手，從容地走過

如果她讀到了這首詩，請她一定接受

一個陌生人遲到的懺悔和祝福：

即便是經歷了傷害、懷疑和背叛……

在這蒼茫的人世，我們也要相信

仍然存在著一種讓人溫暖到窒息的力量

酒歌

這半生和你們一起游蕩，一起痛飲

一起在塵埃里淘取鹽巴和陽光

在天水故地，在浙西孤島，在皇城根下……

這次，則是在我家鄉的小鎮上

一碗李廣家酒，這甘渭河雙手捧出的火焰

里面有風，有霜，有著我們失敗的過去

也有我們無法預知的未來

年輕時我們常常互相激勵：要把你喝倒！

而現在，我們彼此認真告誡：要少喝一點兒！

但這并不妨礙我們干了眼前的這一碗

干了這一碗，有人將執命向西

有人將隱入江南，而我將依舊蝸居靜寧

所謂山河遼闊，不過是一張心靈地圖

所謂人世繁華，無非是一場兄弟醉酒

野草頌

寒衣節回鄉下，推開老家院門的一剎那

我發現花園里，水泥地的縫隙里

長滿了冰草、蒲公英，還有一些熟悉

但叫不上名字的植物

院門外的槐樹、香椿樹、楊樹

這些高大的喬木，都順從于季節的號令

早早進入了冬天。但院子里的野草

并不這樣認為。它們貼地而生，蔥蘢依舊

用去一個下午的時間，我拿鏟子、鐵鍬

把那些野草清理了。坐下來抽煙的時候

我想起父母在世時候的一句話：

“人是房子的心，人沒了，房子也就老了”

看著那些堆在一起的野草，我忽然

對它們有了深深的敬意。我知道

過不了多久，它們還會重新煥發生機

而我的任務，就是一次次

在城市和鄉村之間往返

和這些卑微但倔強的生命糾纏、搏斗

互相成全

（選自《廣州文藝》2023年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