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劍
我愿把那段日子稱為棉布時代
那是一座老式村莊,厚實的
獨有印記,它不易漿洗
但時常會有陽光吸附的味道
那時冬天比現在要慢
有些夜晚,祖母坐在炕沿上篾著籮筐
燈影中,織機前的母親
會有力揮動小船一樣的梭子
在一縷縷棉線經緯上
編織生活跳動的琴弦
那時窗戶上會緩緩締結菱形的窗花
我把童年穿在身上
棉服厚厚包裹著冬天
當呼嘯的北風將紛飛的大雪
吹得夢一樣遼闊,我們仨
會守著紅彤彤的爐火
聽母親念一封遠方的來信
九十歲以后,她的天地
就是一方小院,一個人燒水、做飯
挪動著生活,不愿拖累別人
她只是短暫經歷了裹腳年代
雙腳并沒有畸形,但她唯一的遠行
是那年,第一次坐上綠皮火車
出省,看望在部隊的父親
祖母后來說,她從來沒見過大海
那次,漫長的火車,經過一座沿海城市
她說,那是她距離大海最近的一次
仿佛聞到了咸咸的海風
當時臥床的她已經不能出行
而我后來也曾對她無數次描述
那一種大海的藍,接近天空的藍
但這是祖母未競的遺憾
也是我的
那么藍的遺憾
你會想起村莊被一場大雪覆蓋
如同記憶里一張潔白的稿紙
你會想起祖母的泥爐內散發出紅薯
焦甜的香氣,喚醒童年的味蕾
那時,日子是時光內部的膠片
還是嶄新的,田野中高粱成片的胡須
頂起北方的黃昏,那落日
在莊稼身上閃耀出光芒
有一種不可描述之美
還有自池塘抵達耳孔的蛙鳴
稀釋在溪水中的月亮、土房、鐵器
布滿枯藤脈絡的深井
那時祖母一生的故事還在持續
衍生出新的索引,還沒有溢出歲月
半舊的邊框,成為老式相機里的風景
都來了,省內與省外的
跋山涉水,所有親人
齊整地匯聚在一起
有的人已很多年不見
面對一些蹣跚走路的孩子
我也無法準確叫出他們的名字
他們相互敘舊,在彼此面孔上
再次回到時間的鏡中
如同在一片布滿霜雪的葉脈上尋找支系
彌補走失的歲月
這小范圍的人間,讓離別與重逢
濃烈地擁擠在一起
在祖母的葬禮上
我找回了一些熟悉的親人
一些樸素的相逢,就像兩粒陳年稻谷
找回了熟稔的光澤
有些草很容易被人忽略
比如荻草,這種類似于蘆葦的草
也會在秋天白頭
那些年在鄉下,田地旁的
溝壑,孤丘,河灘,雨水充足時
野性的荻草,常常形成大面積的草甸
它們的嫩葉是家中牛羊鮮美的飼料
成熟的獲稈會被送到縣城紙廠
化為優質的紙漿
不過現在很少有人知道,它的根莖
可以食用,那被深埋的部分
含有一定的淀粉、糖分
記得那時,秋風中
還未白頭的母親
時常從瘠薄的土壤里將它們刨出
(選自《青島文學》2023年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