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陰記

唐小米

空酒瓶

空酒瓶放在窗臺上

里面插著一朵盛開的玫瑰

我們都覺得

一朵玫瑰花，不屬于酒瓶

但它插在酒瓶里

就像待在自己家那么舒服

就像它就是酒

那么舒服

明亮的陽光依次拿走我們的手指

胳膊、身體、青春，最后拿走了

我們的想法甚至

我們的形狀

明亮的陽光拿走了酒

又還給空酒瓶一支盛開的玫瑰

湖

從天上看，湖

——大地上一顆流浪的心

——地圖上一枚圖釘

這是我和女兒爭吵的結果

她的心是片大湖

天上有什么

湖里就裝得下什么

她指給我看

一只飛鳥和一根蘆葦相互呼應時

目光和腳步都在奔跑

自由的和扎根的都在奔跑

她的湖和我的不一樣

我從不做夢里發生的事

事實上我偶爾流動

也只是為了往時間的深處

再挪一挪

蒲公英

野菊花沉郁，小飛蓬開成碎銀，只有蒲公英

頂著滿頭白發。花剛謝

就老了

它們現在的樣子，像為自己準各了一場煙花

風會點燃引信，幫它們在半空中

再盛開一次

我的家鄉有很多蒲公英

田野里，風搖著一顆蒼白的頭

像搖著一個人的余生

是的。有人一生都在等一場儀式

告訴自己，飛過了，種子還在

繼續飛

證詞

我看見一群羊在吃草。破舊。是一群老羊

在塵世翻滾過，一身復雜的卷毛兒出自

命運美發店。當它們

被陽光照耀

我想起詩和遠方

放羊人更舊，上身赤裸，斑駁的古銅色

在蛻皮

我看見大地像個智者，用食物引領一切

羊需要草，就長出草。人需要羊

就長出羊

我看見遠方開來一輛藍色貨車

車門處寫有利民羊湯館的電話

但羊群

像什么也不知道，它們中有一只

還發出輕柔的咩咩的唱誦

后來我看見

草地上只剩下一個放羊人

大地像剛剛被收割過

他也看見了我，一個長久的旁觀者

但我們都像什么也沒看見

繼續注視著虛空處

在想象中沸騰的羊群

野橡子

落在山路上的野橡子

如果我不撿

松鼠會撿

如果松鼠不撿

風會撿

風會把它們扔下山道

長成一棵棵野橡樹

如果它們滾到別處

就會在別處長成一棵棵野橡樹

如果不小心弄丟了它

我心里

就會長出一棵野橡樹

幸福

春天，種過百合的花盆

長出一棵酢漿草。十五朵淡紫色花

吹著小喇叭，那模樣

比百合花的喇叭小很多，但調門兒

唱著同一聲問候

太感動了

在白百合活過的地方，不是紅百合也不是

黃百合

而是一棵酢漿草

替它繼續活著

開很久的花

沒人播下酢漿草的種子。沉默的泥土

比我的想象富有

光陰記

這次飄下的不是時光

偽裝成枯葉的麻雀，被風吹落

雪地上下了一層驚慌的腳爪

真的枯葉還在枝上，它們像還活著

在顫抖

有時模仿麻雀，有時模仿雪花

活著是飛還是顫抖

風停了，麻雀又長回樹上

枯葉躲進麻雀里

而平靜的落雪

一會兒，就擦掉了一切

麻雀

幾只麻雀從我心里飛出去。有時那心

像個鳥巢

我生活的小鎮，最常看見的只有麻雀

冬天來了

站在光禿禿的樹枝上，團著身體

有人對準它們，手指比成槍的形狀，瞇眼

砰——它們變成

準確射向虛無的一顆顆子彈

砰砰——

幻想甩回現實的一塊塊泥巴

砰砰砰——

我心跳加快

還好過了一會兒，這幾只麻雀

又回到料峭的樹枝上

企圖在寂靜中解決掉什么的那個人

也需要它們回來

火車穿過故鄉

落日像巨大的喉結，在狹長的河流中滾動

那些說不出來的話，也被父親咽了下去

他扒著車窗眺望，影子像野兔

在樹叢中跳躍：一面被桑榆包圍的向陽坡

他曾跪在那兒痛哭，“挖大些，再挖大些”

他哀求打墓的人

隨著最后一個親人逝去，故鄉也被

一同埋葬

從此，他只在夢中登上故鄉的火車，清晨

又匆匆返回異鄉小鎮

濃重的鄉音在妻女的普通話中

校正

火車開這么快，又能看到什么呢

我的父親

卻一直站在窗前

窗外，風一吹就掩面哭泣的舊墳，以及被雨水

洗丟了顏色的紙花

一年又一年

一邊凋零，一邊

又從墳頭長出來

我們太想找到一只蘋果了

找呀找呀，采摘后的蘋果園

能找到的只有秋風

孩子們在枝丫間奔跑，扔出來的尖叫

砸飛了幾只麻雀

他們才不在意枝條上沒有蘋果

深深的抱怨屬于大人

撥開每一叢遮蔽的葉子，目光沿著枝條

哦，我們生就了偵探的目光

有什么辦法呢，我們太想找到一只

蘋果了

其實我已經放棄，仰脖子太累

但我不想說出來。怎么說？告訴他們

找到一只蘋果比找滿天星星還難？

我們帶了很多吃的，其中一人

還帶了一兜洗好的蘋果。但不一樣

我們太想找到一只蘋果了

我們還在找，一會兒變成長頸鹿，一會兒

變成猴子

紅紅的落日吸引了我們的目光

我伸手指了指

又無力地垂下。落日太大

一點兒都不像蘋果

海棠

海棠正在成熟，一個男人路過

幸福地摘果

裝滿兩邊的衣袋

剛飽滿就被人摘走，這是一件好事

不用獨自腐爛，變得面目全非

而且腐爛之前，就像臨別那一夜

心意不斷縮小

皮肉像一件衣服，在秋風里

晃蕩

這是另一種結局

亮馬河的石頭

越來越光滑。亮馬河的石頭

己被時光撫摸了太久

以前沉浸在流水中的石頭

如今坐在風里

流水干涸

世界粗糙的一面被猛地掀開

必須站出來才能看到另一番光景

亮馬河的積雪在融化

成群的白馬撤進樹林

春天來了

面對流逝，我常不知該說些什么

亮馬河的石頭也正在接受這樣的人生

一層塵土上

將長出另一層更加沉默的青苔

一頭牛在荒野里吃草

它先是背對太陽吃

后來，用犄角頂著滑下來的太陽

荒野里有很多草

荒野里的草長得很高，它吃得很慢

它不像在吃草

它像是在吃草上的陽光

一條土路也能通向白云

——兼致唐果

在愛河遇到這樣一段路

拍下一張照片

——除了一條黃土路

四周都是綠，滾滾的綠

遠處有山的影子

淡藍色，也只是影子

頭頂的白云，萬千白云

不像羊群

也不像棉絮

我不知該怎么形容。我停下了。那一刻

突然想起某個夜晚

孤單的路燈光下，“嘩……”一下

涌出站口的人群

不知為什么，那一刻，競有著

熱鬧而荒涼的美

親愛的朋友，你繼續往前走吧

松弛的背包和寬檐草帽晃動

證明你真的

一直在往前走

而我停下

等著那一刻的美

與你的背影一起降臨

守口堡的土長城

遠遠望去，五百年前的土長城墩臺

按在虎頭山或猴子山上

猶如兩顆乳頭

吮吸它們的

是邊塞的風沙

猶如我八十歲母親的乳頭

——沉默著

并忍受在沉默中消失

如今，鷹曾飛過的垛口

被幾只喜鵲占領，年輕的叫聲

不用再混入帶血的吶喊

洶涌的杏花開在山前開在山后

開在山腳

胖滾滾的白一直往天上開

我懷疑老去的事物主動降低自己的高度

讓人征服

讓人們放出心中的喜鵲

——杏花開了，更多人會來

老邊關日日收到最年輕的消息

咖啡記

一杯咖啡以西，一棵梧桐樹

正在落葉

用一滴咖啡模仿降落的人，多么希望

光陰停在此時

而時間的旋渦

成為通往人生另一處的

滑梯

哪里沒有風云

樓群起伏且作山巒。最高的富麗樓

是泰山。曼城清瘦，形似嶗山

頂上鑲金邊的上河城，武當山吧

正好有鐘聲從樓頂傳來，十六時

巨大的報時鐘用時針

把秋天往更深處

推了一把

秋風趕著陽光

像佛的大手撫摸過群山頭頂。此時，一滴

咖啡里

裹著一個縮小的落日

哪里沒有輪回

腳下的草坪，是螞蟻眼中的原始森林

喝咖啡的人，是森林里的巨人

又是咖啡杯里一只掙扎的蠓蟲

哪里需要模仿永遠年輕

世界原本就是一滴

會長大的琥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