視覺元素在王家衛電影中的隱喻作用

廖雨佳 羅崇玥

電影作為一種視聽藝術，視覺元素是其中不可忽視的組成部分。由空間、色彩、線條、形狀、影調、構圖等組成的基本視覺元素，為電影圖像提供了視覺結構，具有傳達氣氛、思想和感情的作用。王家衛導演的電影獨樹一幟的視覺風格引發國內學者的熱議。國內對于其電影視覺元素的分析主要停留在美學角度，本文將從營造電影美學氛圍與隱喻作用角度剖析王家衛電影中的視覺元素。

一、電影符號隱喻與視覺元素

電影本質是隱喻的，最早注意到電影隱喻性的符號學理論家是皮埃爾·保羅·帕索里尼。他在《詩的電影》中指出，一個“完整而復雜的由具體形象組成的世界”是電影符號的生成基礎。20世紀70年代，費迪南·德·索緒爾在以結構主義語言學模式為主的符號學之后繼續深入，運用拉康的后弗洛伊德主義思想來解釋電影。他在《想象的能指：精神分析與電影》一書中指出，電影應該在象征界找尋自己的位置，與夢、鏡像一樣，電影具有想象界的表意功能，可以從符號的“能指”維度來考察電影的表述活動，從而完成主體符號學的建構。

影片由展現事物的若干影像組成，在被框定的空間之中，組合單幅影像，傳達情緒，形成主題，因此電影也可以被稱作一門以造型方式表現現實的藝術。諾埃爾·卡羅爾在《視覺的隱喻》中主張圖像是符號的，且存在一些視覺圖像與言辭隱喻以同樣的方式起作用，任何使用視覺圖像的藝術媒介中都存在視覺隱喻的可能性。這為作為視聽藝術的電影中的視覺元素能夠起到隱喻作用提供了理論依據。魯道夫·阿恩海姆在《藝術與視知覺》中從心理學角度將人眼組織視覺元素材料的方式分為平衡、輪廓、形狀、形式、發展、空間、光線、色彩、運動、張力和表現11類。基于此，對電影的視覺元素的梳理，不僅可以從電影特有的符碼（鏡頭角度、運鏡、特技等）和社會性符碼（如政治、商業等）方面去梳理，還可以從其與視覺藝術共有的符碼，如構圖、色彩、線條、空間、運動等方面進行梳理。讓·米特里認為，正確理解影片的全部內涵，需要理解影片不同元素的相應組合，這些元素或是被包含在不同影像中（蒙太奇），或是在同一“鏡頭”中相繼呈現（鏡頭移動），或是在同一鏡頭中同時呈現（即人們常說的“內部蒙太奇”）。因此，在解讀由影片視覺元素構成的隱喻內涵時，要避免陷入視覺元素被完全孤立解讀的誤區，就要結合影片的語意段組合進行解讀。本文將對王家衛電影中不同語意段的視覺元素如何營造美學氛圍進行解構分析，并揭示其背后的第二層表意——隱喻。

二、王家衛電影中的視覺隱喻

王家衛電影（以下稱“王氏電影”）的美學風格十分突出，其美學風格主要為影片的所指服務。按視覺元素組合所營造的美學氛圍進行劃分，王家衛影片所指向的意義可以分為三類：

（一）隱秘的欲望與窺探

在王氏電影中，表達人物欲望也是主題之一，但這種欲望的表露是具有東方美學特點的，重點在于表達的含蓄性。在王家衛的多部影片中，觀者能夠從中感受到色彩、構圖所賦予的窺探中的含蓄欲望表露。通常，王家衛利用紅色這種具有強烈觀感的色彩和前景遮擋式的鏡頭及昏暗的光影效果來構建這種欲望的隱喻。紅色在中國的文化語境里通常被賦予熱情、好運等意義，但在王家衛的電影語境中，紅色更多為欲望的展露作鋪墊。景框作為偷窺意象在許多導演的電影中都比較常見，這樣的景框通常被當為窗戶。電影《花樣年華》中有不少紅色元素與前遮擋構圖，以蘇麗珍到周慕云房間商量小說事宜為例，此時攝影機在衣柜方位，畫面上方有衣柜的衣物作為遮擋，透過遮擋物可以看到兩位主角，床單是紅色的，蘇麗珍臥躺在紅色床單之上，周慕云坐在旁邊（見圖1）。一系列視覺元素營造的氛圍極盡曖昧，但又被約束在窺探視野所構建的道德景框之中。

圖1 電影《花樣年華》中的紅色元素與前遮擋構圖

再如周慕云和蘇麗珍打算在旅館見面時的劇情，蘇麗珍坐在出租車上時，觀者可以透過出租車車體的遮擋去窺探人物行為。此時蘇麗珍身著紅色大衣，神情是不自然的，透露出人物在釋放欲望與遵守道德之間的掙扎。進入旅館后，紅色的布局更加顯眼，整個旅館的墻面、窗簾、地板都是不同程度的紅，人物在樓梯間跑動時，遮擋又無處不在，對于欲望的隱喻在鏡頭變換中逐漸加深?！?046》沿襲了《花樣年華》的形式，雖以幻想的故事為主要承載，但在虛實相間中，仍有隱約的欲望主題串聯。在幻想的離開2046的列車上，紅色的燈光布滿整個空間，“根據乘客指南第201條，1224，1225這地區，是個特別寒冷的地區，除了依賴車上的御寒設施，乘客必須找到另一個人，和他擁抱，因為我是唯一的乘客，所以我只好抱著一個機械人”。空間流轉變幻中，一位日本乘客作為整個幻想故事的主角，愛上了照顧其的機械人，在框景和紅色締造的氛圍下，二人相擁，欲望氤氳開來。在實際劇情的旅館里，透過與周慕云對話的白玲，觀眾得以窺視周慕云所處的空間。紅色范圍僅占畫面五分之一，但讓人無法忽視它的存在，除平衡畫面色彩的作用外，紅色也預示周慕云與白玲即將開始的露水情緣。單元式短片《愛神-手》在表達上更加顯露一些，視覺元素仍在其中發揮著不可忽視的作用。當裁縫小張第一次到華小姐公寓時，攝影機在墻后方位，華小姐公寓中的墻面為純度較低的紅色，沙發鮮紅但所占面積較小，人物在構圖中顯得比較緊湊。這種構圖既能展露人物忐忑的內心活動，又能展現人物隱秘的欲望。除了布景，在這些電影中，女主角的服飾上也會有或多或少紅色的點綴，如紅色的旗袍、紅色的指甲、紅色的耳環，反復出現的紅色元素與利用物體進行前景遮擋的構圖減淡了情欲所帶來的風情感，增強了含蓄的詩意

氛圍感。

（二）游移的接近與隔閡

“如果你不想被人拒絕，最好的方法就是先拒絕別人?！蓖跫倚l的電影經常給人一種疏離感，原因在于他的多數電影都展現了接近和隔閡這組關鍵詞，不僅劇情，視覺元素也在構造這一現代人的回避病癥，渴望愛卻又逃離愛。畫面里流動的燈光、五彩繽紛的色彩和不平衡構圖，展現了一幅現代都市人的孤獨畫卷?！秹櫬涮焓埂分杏脤Ρ鹊溺R頭效果來展現這一組關鍵詞，劇中殺手女助理與何志武無數次擦身而過卻未能引發相互之間的故事，電影整體基調是流動的光影和不平衡的構圖。在劇情快要結束之時，兩人劇情的交匯點顯現出來，王家衛使用廣角的鏡頭語言，使得殺手女助理的臉部占據畫面的二分之一，呈現不平衡構圖，背后是何志武與眾人打架的畫面，畫面色彩整體呈黃綠色。而后使用了同樣的廣角鏡頭使得何志武的臉部占據畫面二分之一，背景是女殺手在緩慢地吃面，一組對比鏡頭與不平衡構圖，呈現出兩個人在人與人的隔閡中有了唯一一次心靈上的接近。與這種視覺元素隱喻相似的還有最新播出的影視劇《繁花》?！斗被ā费永m了王家衛一貫的電影手法，具備繁復的色彩，昏暗燈光效果，以及抽幀的鏡頭語言。劇中汪小姐承受巨大變故，并且未能等到寶總的赴約時，王小姐在畫面右側呆滯地看向景框外的方向，眼神動作的變換都比較緩慢。前景運用窗框進行了大部分遮擋，在人物側影輪廓與右側景框的間隙中，背景人物快速流動，前景人物與色彩快速流轉形成時間流逝快慢的對比，更突出人物內心對于被拒絕的逃避。王家衛對于這一主題體現的風格是統一的，但不同的影視卻有不同的視覺形式。

（三）無根的追尋與放逐

“...in a land of zero degree， with neither east nor west， has neither day nor night， which is neither cold nor warm， I learned the feeling of exile.”在紀錄片《攝氏零度：春光再現》中，王家衛寫下了這段話。王家衛的很多電影中，都有人物離開熟悉的地方到另一個陌生的地方的劇情。這種漂泊似是始于無根的追尋，最后都以放逐感結束。流動的空間、晦暗的影調和對比的色彩在這種追尋與放逐之感中承擔突出作用的角色?！癏ow do you say goodbye to someone you can't imagine living without？ I didn't say goodbye. I didn't say anything. I just walked away. At the end of that night， I decided to take the longest way to cross the street.”（該如何對你不想說再見的人說再見。我沒有說再見，什么也沒說，就這樣走了。在那夜結束時，我決定用最長的方式過馬路。）在王家衛首部英文電影《藍莓之夜》中，女主角伊麗莎白無意中得知男友移情別戀，當她站在樓下親眼證實這一消息后，選擇了遠走他鄉來逃避現實。此時電影先呈現了一段列車迅速駛過的空鏡，再用鏡頭俯視的方式呈現了一段十字形構圖。構圖雖是平衡構圖，但并不是用以表達平靜這么簡單。伊麗莎白站在建筑物與路面十字交叉的中間，處在構圖的黃金分割點上，延伸的線條將觀眾視線引向鏡頭外的遠方，人物迷茫之感及無方向、無目的的放逐感頓時溢出。《東邪西毒：終極版》中，歐陽鋒在愛的人嫁給自己大哥后就離開白駝山莊，在一片荒漠中找尋內心歸宿，最終明白“每個人都會經過這個階段，見到一座山就想知道山后面是什么，我很想告訴他，可能翻過去你會發覺沒什么特別，再翻過來，會覺得這邊更好”?！稏|邪西毒：終極版》中最主要的色彩是明度非常高的黃色，大漠的黃、漫天風沙的黃，連人物也籠罩在一層濃烈的黃色中，與之配合出現的還有流動的光影、景物的流轉變化。電影片段中，歐陽鋒站在大漠里，畫面呈現不平衡構圖，在大漠的黃色之上是沉悶的天空的藍色，在這之前的幾個天空變化的鏡頭是晦暗的藍紫色調，在宏大景物的襯托下，人物心境變化得到了很好的換喻，凄涼的被放逐感呼之欲出。《阿飛正傳》中旭仔得知身世的真相后去到了菲律賓。在生母不愿見他時，人物背影出現于畫面中心，周圍以暗綠色調為主的清冷潮濕的棕櫚樹林將人物圍住，形成閉合形構圖。隨著鏡頭的變化，影調逐漸變暗，人物也逐漸走向遠處，人物的失落感和想要擺脫生世身份桎梏的心境在此得到突顯。

三、結語

王家衛電影中反復出現的視覺元素，不僅在于增補影片真實性的手段，還是為情感敘事、氛圍塑造和隱喻所服務的載體，通過梳理這些視覺元素符碼所指的意義，觀者能更進一步明白導演通過視覺元素賦予影片的更深層次的情感內涵。同時，探究王家衛電影中視覺元素符碼的隱喻對于電影精神的傳達，也能為今后電影及短視頻鏡頭視覺語言設計的探究發展提供新的研究思路。

（四川師范大學）

責任編輯? ?時鳳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