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空白”藝術在蘇軾的詩詞中多次出現。蘇軾飛筆留白,運用字眼和意象本身之空、意象疊加、畫面留白的方式構筑出空靈縹緲的意境;利用直接描寫或以音襯寂的方法,表現出“大音希聲”的境界;運用語言的缺省和情感的隱匿,給讀者留下了廣闊的想象空間。
[關 鍵 詞] 蘇軾;詩;詞;空白
中國古代很早就形成了“空白”這一審美意蘊。《老子》中有言:“天地之間,其猶橐籥乎?虛而不屈,動而愈出。”宇宙本就是由虛空構成,但并不是絕對的虛空,其中還迷漫著充沛的元氣。“三十輻共一轂,當其無,有車之用。埏埴以為器,當其無,有器之用。”“有”和“無”相互依存,“無”也是有作用的。老子還認為:“大音希聲,大象無形。”越好的音樂越寂靜無聲,越好的形象越縹緲無形,要從“無”中感受“有”。莊子曰:“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其所追求的就是“無言無境”的審美境界。
西漢末年佛教傳入中國,佛教以空、靜為本,認為世間萬物都是虛空,故要保持心境澄明,虛以待物。這加深了我們對于“空白”的理解。
“空白”也是中國繪畫藝術中的一個術語。清人張式在論畫時說:“煙云渲染為畫中流行之氣,故曰空白,非空紙。空白即畫也。”由此可見,空白同樣是一幅畫必不可少的部分。畫面虛虛實實,才能給觀賞者留下想象的空間。
蘇軾既是儒者,也深受佛家和道家思想的影響,同時他還是一名出色的畫家。這些因素造就了他對“空白”的深刻理解。他曾以禪喻詩,提出:“靜故了群動,空故納萬境。”虛靜因而能懂得萬物變化,空明所以能接納萬事境界。在詩詞作品中,他運用多種手法營造出余味悠長的意境,給讀者留下無限生發的空間。
一、飛筆留白
(一)字眼、意象本身之空
詩詞中常常出現“空”這個字眼,呈示出一幅悠遠虛淡的畫面。在王維的作品中,“空”字出現的頻率極高。《王右丞集》所收古近體詩中平均每五首便有一個“空”字。“空”字的出現,能夠引起讀者的無限遐想,是詩人空白思想的直接體現。在蘇軾的作品中,“空”字也屢見不鮮。如《飲湖上初晴后雨》中“山色空蒙雨亦奇”一句。詩人在西湖觀賞,本是晴光照水的西湖忽而雨霧迷蒙,遠處的山光水色在雨幕中若隱若現,詩人也無法看得真切。那么,此刻的西湖景色只能由讀者自行想象了。此外,還有《漢水》中的“古風隨世變,寒水空泠泠”、《滿江紅》中的“巫峽夢、至今空有,亂山屏簇”等。“空”字寄托了世事變幻的無奈。人事在變化,而自然之景并未改變,在“變”與“不變”之間,包含無限感慨。
“白云”“煙”“夢”“月”“青冥”“蒼天”等意象本身就具備虛淡畫面、制造空白的功能。如崔顥《黃鶴樓》中的“白云千載空悠悠”、杜牧《泊秦淮》中的“煙籠寒水月籠沙”、李白《夢游天姥吟留別》中的“青冥浩蕩不見底”等,營造出模糊空靈的意境,余味悠長。
其中“夢”和“月”意象的蘊含尤為豐富。我們無法確認夢的具體樣態,固覺其如鏡中花、水中月,亦真亦幻,難以捉摸。“夢”又是短暫的,待到醒來,夢中的一切都會消散。而“月”一直是中國人的精神寄托,具有多重象征意義。看到天邊新出的彎月,我們會感受到蓬勃的希望;看到一輪滿月,我們會想到遠隔千里的家鄉;而月亮的靜謐永恒,會讓我們聯想到自然的永恒和人世的短暫。由此可見,“夢”和“月”因為含義的豐富能夠帶給讀者無限遐思。即使作者并未明言,但是通過意象讀者也能感受到作者的象外之旨。
蘇軾一生幾遭貶謫,宦海浮沉,這使得他常有“人生如夢”的感慨。在《念奴嬌·赤壁懷古》中,蘇軾追懷三國時期的風流人物周瑜。周郎迎娶小喬,風姿瀟灑。在赤壁大戰曹軍時,他指揮若定,談笑之間就擊退數十萬大軍,這是何等的氣魄!蘇軾轉而想到自身。仕途艱險,幾遭貶謫,功業未就,與年少有為的周瑜形成了鮮明對比。但作者長于自我排遣,他認為“人生如夢”,就像白駒過隙,忽然而已。那么,就“一尊還酹江月”吧!“夢”易消散,一切都是短暫的。但“夢”中的內容又是無比豐富的,“夢”所蘊含的情緒也是復雜濃烈的。
蘇軾用“夢”寄托無限的人生慨嘆。“萬事到頭都是夢,休休。明日黃花蝶也愁。”“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人似秋鴻來有信,事如春夢了無痕。”……“夢”這個意象是蘇軾坎坷浮沉的人生經歷的濃縮,既表現出他面對世事無常的無奈悲痛,又有他在逆境中保持樂觀心態的自我寬慰。但作者并不明言,只是說“人生如夢”。讀者能夠根據“夢”這個意象本身的豐富意蘊來推測作者的言外之意。
蘇軾筆下的月亮同樣意象紛呈。雖是相同的月亮,卻寄托了作者多重情感。如《水調歌頭》: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明月懸掛在蒼穹,即使世事遷移,但月亮亙古不變。月亮是一個紐帶,能夠連接過去和現在的時空。月亮也連結著處在不同空間的人,即使遠隔千里,也可以通過月光將親人聯系起來。在這樣一首詞中,月亮既是作者在“出世”和“入世”之間徘徊困惑的反映,也是曠達超脫心態的表現,還內含著渴望人生長久的美好愿望。千般思緒都熔鑄在這一意象之中。由于“月”意象本身的特性,作者用“月”造就了大量留白。因而此篇雖用大量筆墨描寫“月”這一客觀景物,但是讀者能夠品味出“月”所包含的無限情思。
(二)意象疊加
有些作品純以靜態的空間景物排列在一起,造成意象并置疊加的效果。這種列錦的方法不直接表達作者的思想,只是將不同景物連綴起來,沒有贅余,從而制造空白。最著名的是馬致遠的《天凈沙·秋思》:“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枯藤、老樹、昏鴉等意象并置,語言簡練卻蘊含豐富。黃庭堅在《寄黃幾復》中寫道:“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短短兩句融合了許多景物,這些景物的連綴,能夠激發讀者一連串的聯想。
蘇軾《鷓鴣天·林斷山明竹隱墻》寫夏末秋初之景:“林斷山明竹隱墻,亂蟬衰草小池塘。”僅十四個字,就寫出了林、山、竹、墻、蟬、草、池塘七種景物,涵蓋之廣,令人驚嘆。此時蘇軾謫居黃州已過三年,一腔抱負無從施展,只能困在狹小的天地中。這七種意象的疊加,顯出幽狹孤寂的境界。意象之間并沒有解釋性的語言,看似是孤立割裂的,卻意脈相連,強調超越時間、因果的靜觀感悟,使意象具有永恒的普遍的性質,給讀者留下創造的空間,所以“作詩不用閑言助字,自然意象具足”。
(三)畫面留白
詩人也會通過畫面留白來營造意境。作品中往往運用跳躍性的語言,將一些場景或動作隱去,形成的空白之處需要讀者自己去體味。
如崔護《題都城南莊》:“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不知人面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后人對此多加演繹,設想崔護與這名女子的相識過程。這便得益于詩中設置的畫面空白。又如王維《送元二使安西》:“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詩人描寫了送別的時間、地點、環境以及最后勸酒的場面,但并沒有描寫自己是怎樣為朋友踐行的、與朋友是如何依依不舍的。這些都需要讀者自行想象。
蘇軾《蝶戀花·春景》一詞婉轉動人、意境朦朧,吸引著讀者自行補全畫面:
花褪殘紅青杏小。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
墻里秋千墻外道。墻外行人,墻里佳人笑。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
這首詞上闋寫景,包蘊春光易逝帶來的傷感;下闋寫人,蘊含遇佳人卻遭到無情對待的悲哀。行人本在趕路,卻被墻內悅耳的笑聲吸引。他不免駐足,原來是墻內的少女正在蕩秋千。詩人用“墻”造就了兩個世界,把少女和行人分隔開。因為這一墻之隔,行人無法想見少女的容貌,也無法想見少女的神情,只能看到露出墻頭的秋千,聽到佳人歡快的笑聲。而墻內的佳人也無法注意到行人,不知行人的心情和神態。
漸漸的,笑聲隱去,墻內的佳人不知向何處去。或許是覺得無趣,便回到了房內。或許是行人著急趕路,無法駐足。“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即使佳人的笑聲聽不到了,行人的思緒也久久難以平靜。因為“墻”的隔閡,他始終看不到少女,而少女也不知道墻外有一個男子為她牽腸掛肚。
在這首詞中,作者十分注重藏與露的關系,設置了大量的空白。佳人的樣貌、行人的神態、事件的發展都需要讀者去想象,使畫面留白而情韻無限。
二、大音希聲
“大方無隅,大器晚成,大音希聲,大象無形。”詩人常用富有包孕性的片刻寂靜來表現各種耐人尋味的體驗,追求“大音希聲”的境界。蘇軾詩詞中或是直接表現寂靜之景,或是以動寫靜、以音襯寂,從而表現出空寂之境。
《江城子》一詞以聽覺上的空白作結。詩人在西湖上和張先賦詩填詞,山色湖光都為娉婷的彈箏人作襯。忽而哀樂響起,這首曲子使“煙斂云收”,似是湘水女神在傾訴自己的哀傷。一曲終了,她飄然遠逝,只見青翠的山峰仍然靜靜地立在湖邊。詩人寫樂曲的精妙,沒有直接刻畫,而是以景結情,可謂欲擒故縱。“欲待曲終尋問取,人不見,數峰青。”就像白居易寫琵琶女停止演奏時,萬籟俱寂,但“此時無聲勝有聲”。蘇軾這句詞雖是化用錢起的詩,但十分得當。聽者從方才的演奏中抽離,陷入沉寂。錢鍾書說:“當聲之無,有聲之用。”這樣的“無聲”留給讀者豐富的聯想。
《觀棋》寫蘇軾在廬山的經歷。山中寂靜,作者獨自游覽:“我時獨游,不逢一士。”雖然沒有聽到人的說話聲,卻能聽到棋子落下的聲音:“不聞人聲,時聞落子。”偌大的廬山,竟連落子的輕微聲響都能夠聽見,更顯出空寂靜謐來。蘇軾的這句詩不但體現出山中之靜,更可見詩人心中的寧靜。倘若不是心中安適,又怎能捕捉到這樣細小的聲音呢?山是空山,作者的心境更是空明澄澈、超然物外。讀者的心靈也被帶入空寂之境中,從而能夠遐想天外。
三、語言的缺省
有些作品雖是二人對話,但我們只知其中一人的話語而不知對方的答句。崔顥的《長干曲四首其一》便是一個典型的例子:“君家何處住,妾住在橫塘。停船暫借問,或恐是同鄉。”明明是姑娘和男子的對話,但是作者只摘取了姑娘的話而省略了對方的回答。那么,這就會使讀者去想,對面的男子回答了什么呢?他和這位姑娘是不是同鄉呢?由此造成空白。
有時,我們甚至連雙方具體言說的話語都不能知曉,只能通過情節來推測。如《浣溪沙·簌簌衣巾落棗花》:
簌簌衣巾落棗花,村南村北響繰車。牛衣古柳賣黃瓜。酒困路長惟欲睡,日高人渴漫思茶。敲門試問野人家。詩人的衣巾在風中簌簌作響,棗花隨風飄落。村南村北響起紡車的聲音,農人坐在柳樹下叫賣黃瓜。由于喝酒的緣故,詩人一路上都昏昏欲睡。艷陽高照,使人口渴難忍。他敲響一家農戶的院門,看看能否給他一碗茶解渴。“敲門試問野人家”,詞作到此戛然而止。一個“問”字,包含了諸多的問題。蘇軾是如何向主人說明的?主人又是如何招待蘇軾的?是不是熱心地把蘇軾招呼進來請他喝茶呢?短短一句話,給我們留下了無窮的想象與韻味,正如蘇軾自己所論:“言有盡而意無窮者,天下之至言也。”
四、情感的隱匿
中國傳統美學提倡含蓄、中和,反映到文學中,就要求作品委婉曲折地表達情感。因此,詩人在詩歌中追求含蓄、朦朧之美,讀者要細細品味才能體會其中的情思。
劉禹錫的《竹枝詞二首其一》就寫得相當含蓄。詩人借諧音雙關語來表達情感:“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以“晴”喻“情”,含蓄委婉,情感上的空白給予讀者廣闊的想象空間。
蘇軾的情感常隱藏在“海棠花”這一意象中。他在《海棠》中寫道:“東風裊裊泛崇光,香霧空蒙月轉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前兩句將讀者帶入一個朦朧的境界中,后兩句借唐明皇以楊貴妃喻海棠之典,反用花喻人。表面上看,詩人怕海棠花會像人一樣在深夜睡去,所以點燃蠟燭,不愿使她“睡去”。這也是作者見月光轉過回廊,不忍叫她獨處于黑暗的惜花之心的體現。持燭照花,可見他嘆良辰易逝、盛時不再的綿邈情致。從中亦可讀出一層隱喻:月亮嫉妒海棠的明艷,已轉過回廊,不肯照耀這海棠花。而蘇軾處江湖之僻遠,不遇君王恩寵,從中流露出他遭貶謫的無奈和不甘。但即便月光不肯展現海棠的美麗,還有詩人用高燒的紅燭為她驅除這長夜的黑暗。由此可見他積極的心態、達觀瀟灑的胸襟。
海棠花寄寓了蘇軾的復雜情感,孤鴻也寄托了蘇軾的無限情思。如《卜算子·黃州定慧院寓居作》:
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
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一輪殘缺不全的彎月掛在梧桐樹上,夜深人靜,似乎有個“幽人”獨自往來,如同孤鴻的影子。那么是否確有此“幽人”呢?我們不得而知。可能是作者的想象,也可能正是作者自身。驚鴻惶惶不安,心中的怨恨無人知曉,即使揀盡寒枝也不肯棲息,最終只能歸于寂寞寒冷的沙洲。蘇軾借《詩經》比興之法,用孤鴻的形象言不能言的情感。故陳廷焯評此詞:“寓意高遠,運筆空靈,措語忠厚,是坡仙獨至處。”
五、結束語
“空白”美學的理論基礎十分深厚。道家對“空白”思想進行了深入的闡釋。佛教思想與中國本土的思想融匯在一起,使我們更好地把握了“空白”的本質。蘇軾吸收了佛道思想,又匠心獨運,用多種藝術手法表現“象外之象”“言外之意”,最終傳達出詩人終極、本原的生命體驗。這也是千百年來讀者反復品味蘇軾詩詞的原因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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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西北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