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國內對波伏瓦短篇循環體小說的研究有所缺位,同時對波伏瓦短篇小說女性主義敘事學、文體學范式的研究同樣存在空白。波伏娃在短篇循環體小說《被毀滅的女人》中,有意大量使用“獨白”型敘事,其中《獨白》一篇更直接引導讀者關注該形式。《獨白》的敘事特點同時牽引出這一篇目獨特的文體特色,具有粗魯、暴力、混亂的語言形式的偏離。敘事和文體背后均有波伏瓦文學思想和歷史情境的支撐。
[關鍵詞]《獨白》? ?波伏瓦? ?女性主義敘事學? ?文體學? ?短篇循環體小說
[中圖分類號] I06? ? ? [文獻標識碼] A?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4)13-0088-04
西蒙娜·德·波伏瓦是法國作家、知識分子、哲學家以及女性主義運動活動家。其作品分為文學和哲學兩類,大部分互相關聯,在不同層面探討同樣的問題。文學性質的作品按文體類型,可以分為三類:小說、短篇故事/短篇小說(short stories)以及戲劇。波伏瓦一共有兩部短篇小說集:《靈性的初臨》(Quand prime le spirituel)與《被毀滅的女人》(La Femme rompue),前者收錄了五個故事,描述了五位年輕女性的不同處境。后者收錄了三個故事,展現了三個中老年女性的人生危機,這些危機以家庭為核心,并使得她們陷于對責任與自由的逃避中。其二者均可歸為“短篇循環體小說”體裁,即“short story cycle”,每一篇各自獨立卻又相互聯系成一組長篇的文類形式,是現代主義文學中常見的類別。
國際對波伏瓦文學作品的研究有大量專著與論文,一類研究以波伏瓦的哲學思想為切入點;另一類是對波伏瓦的小說進行女性主義研究,在具體研究中采取不同的方法[1]。
波伏瓦作品在國內存在著譯介滯后且不全面的問題,La Femme rompue小說集的中譯本2009年才出現,Quand prime le spirituel至今仍然沒有官方出版社的中譯本。根據知網檢索,對于這兩部小說集中的九篇故事,近年僅有零星文章對其進行專篇分析。研究方法仍是用波伏瓦的哲學思想去詮釋文本的情節,去嘗試解讀情節之中人物行為的哲學意味,缺少進一步的指向性和研究范式意識。故國內的波伏瓦短篇小說的研究處于一個空白領域。
西方女性主義敘事學將敘事形式分析與性別政治融為一體,關注的是歷史語境中的文本,探討作者為何在特定的歷史語境中選擇特定的敘述模式,又探討作者在文中怎樣運用選定的模式來達到特定的意識形態目的,在長期的批評實踐中,積累了較為豐富的文本分析方法。以這一范式解讀波伏瓦短篇循環體小說仍有空間。同時,敘述結構與文體風格有各自的研究分野。學者黃柏剛注意到了波伏瓦具有較強的語言意識,但對于相關小說文本的論述僅僅點到為止。故本文欲從女性主義敘事學和文體學兩個視角出發,探究波伏瓦短篇循環體小說的典型性,發掘La Femme rompue的“獨白”特點。由此,便可以繼續探究“介入”存在主義女性小說的方式。
一、“獨白”:如何達到女性集體型敘事
“女性主義敘事學”(feminist narratology),由蘇珊·S·蘭瑟于20世紀80年代開創,目前仍然勢頭強勁。蘭瑟在《虛構的權威》中對三種敘述聲音在女性主義維度進行探討:作者型敘述聲音、個人型敘述聲音和集體型敘述聲音。其中,她考察女作家的作品時,發現了“集體型敘述聲音”,豐富和發展了經典敘事學模式。她聲稱自己在白色人種和統治階級男性作家的小說中沒有發現集體型敘述,并推測這是因為在這些男作家的作品中“我”本身就在用某種帶有霸權的“我們”的權威話語。而在其本人的論述中可以發現,她對于“集體性敘述聲音”的理論思索,受到了波伏瓦的啟發。《虛構的權威》開啟集體性敘述聲音的章節時,引用了如下前言:
無產者說“我們”;黑人也不例外。他們都把自己看成主體,把資產者和白人改造成“他者”。但是女人們從不說“我們”。
——西蒙娜·德·波伏瓦:《第二性》[2]
蘭瑟點明,波伏瓦在《第二性》中指出,有一種狀況阻礙著婦女,使她們不能像其他被壓迫的群體那樣建立自己的集體意識。雖然當時的波伏瓦不能夠得知世界各地多元的女性群體,但是蘭瑟認為,若當時波伏瓦評論的是西方小說,那么她的話就可以站住腳。在當時,既有的敘事常規阻礙著集體型敘述聲音的形成,所以創造能夠集體發聲的條件格外重要。
波伏瓦小說同樣受制于傳統敘事形式。敏銳地感知到女性集體敘事的缺位后,她的小說表達也欲突破這一現實。在傳統的強大制約下,波伏瓦雖為知識分子,其女性小說仍然面臨著常規的阻礙。比如,《靈性的初臨》創作于《第二性》發表前,展現了波伏瓦早期對女性的關注。但當時法國對女性作家和女性故事的接受程度較低,故這部小說遭遇了反復拒稿,直到四十年后才發表。
波伏瓦選擇“短篇循環體小說”,可以說是在敘事的“故事”和“話語”兩個層面進行了“集體型敘事”的突破。“短篇循環體小說”是現代主義文學常見的體裁形式,到20世紀80年代至90年代,批評家漸漸對該文類的樣式特征達成了共識:“即每個故事都是一個完整獨立的單元,但同時又與其他故事一道編織一張更大的網,在這一過程中它自身的意義在互文中得到擴展深化。”
波伏瓦正是在這一文類中探索進行女性集體型敘事的可能。從“故事”層面上說,兩部小說均是一個故事連續集。《靈性的初臨》介紹了五個年輕女性的生存困境,且各個故事之間,主角變換,但是少量角色反復出現;《被摧毀的女人》則是三位女性的故事,事件之間彼此更加獨立,但是仍然有共同的主題,都展現了中年以上的女性面對的生存困境。平行的故事展示,實際上構成了一個集體敘事的實質行為。在蘭瑟的論著中可見,女性集體型敘事的發展中有許多的妥協和變體,波伏瓦小說也正是在這一探索的歷史進程中。集體性敘事展現了當時法國城市女性的生存困境,這也是波伏瓦本人的獨特生命體悟。她借由這一形式,吸引讀者——尤其和故事中具有相似生存情境的女性——介入文本之中,進入作者世界。她們從而可以和故事中的角色共享一種女性集體的生存經驗,并對自身作為女性的存在形成反思和超越。
兩部小說集中,《被摧毀的女人》在敘事語法上,更加偏向于采用第一人稱的內聚焦敘事,“獨白”的敘事方式甚至成為《獨白》這一篇小說的題目。伊麗莎白·弗萊茨也曾聚焦于這一顯著的“獨白”敘事特點,她鮮明地指出:波伏瓦將這三個故事描述為“三個女性在應對所有出口都被封鎖的情況中使用的語言之聲”,“我希望人們能以偵探的身份讀這本書故事;我到處散布線索,讓讀者找到神秘的鑰匙”。《被摧毀的女人》中沒有一個外部的敘事聲音,每個女人的聲音都是一段獨白,讓她們對自己的處境提供一個錯誤的和自我證明的解讀。
正是如此,《被摧毀的女人》在三篇獨白敘事的文本中,形成了一個中年女性集體發聲的敘事模式,她們共同向讀者呼喚,敘述痛苦,渴望自我證明,擺脫社會對她們不合格的“妻子”“母親”“獨立女性”的指責,吸引著讀者的介入。“獨白”的敘事也表現了波伏瓦的文學探索,她拒絕使用全知敘述者和“零聚焦”,贊同內部和外部的多點聚焦,讓讀者自由發揮想象,而不是被作者主宰。這種“獨白”語體,正代表了波伏瓦訴諸讀者自由的嘗試。《獨白》這一篇,甚至形成了一個“獨白”敘述的“元敘述”——“我”在文中希望創作一部自傳小說,來向大家證明自己是一個得體完美的母親。
二、從“獨白”敘事到《獨白》文體
《獨白》一篇,在“獨白”敘述上最具典型性。這一典型性首先來自小說題記的次文本:“她報復的方式就是獨白——福樓拜。”這明確了波伏瓦的意圖:《獨白》的文本,就是文中“我”報復的唯一方式。這一題記不可避免地會讓讀者注意到文本中內心獨白的高度自我意識。而有意思的是,題記中,作為法國語言大師的福樓拜,在描述女性角色的代表作品中,對女性角色的悲劇書寫仍然以第一人稱全知視角為主,或者以全知為主,同時更聚焦于男性的視角。如《情感教育》的結尾,阿爾魯夫人剪下頭發告別的一節,她完全不知道福賴代芮克的內心活動,而讀者可以知曉男主人公的想法:
阿爾魯夫人摘掉她的帽子……照著她的白頭發。這簡直像當胸一擊。為了把這種失望的感覺瞞住她,他坐在她膝蓋旁邊的地上,握著她的手,開始向她說些柔情蜜意的語言。
福賴代芮克疑惑阿爾魯夫人是獻身來的;他重新激起一陣欲望,比以前還要強烈、狂熱、興奮。然而,他感到一種表白不出的心情,一種厭惡,仿佛一種通奸的恐怖。另外還有一種畏懼攔阻他,唯恐事后厭膩。而且,要多為難![3]
這種視角下,讀者只能看到男性角色的最幽微的內心活動,看到男性的情欲、厭倦、欺瞞的表現,而女性則是在男性目光凝視下的圣潔形象。與這種行文同時出現的,是故事中女性的悲劇也被所謂“客觀”的方式敘說,她們的話只存在于與男性的對話中。被直接轉引的話,形成了平靜、和緩、壓抑的文體語言。
聲音顫顫索索,說一個字停半天:——我害怕!是的……怕您……怕自己!
她接下去道:——原諒我沒有早些來。
她低下頭道:——我真還愿意叫你快樂。
最后,鐘針過了二十五分,她慢慢拿起她縛有帶子的帽子
——再會,我的朋友,我親愛的朋友!我不會再看見你了!這是我做女人的最后一次。我的靈魂不會離開你的。愿上天拿一切福分給你!
她吻著他的前額,仿佛一位母親。[3]
害怕、原諒、真愿意、最后一次、不會……種種語言將前后的話語分裂成了兩重文本,一個是阿爾魯夫人的“超我”,要求她說出這些否定性詞語;另一個是她的“自我”,恐懼自己被厭惡,并且知道自己是被背叛的,沒有早些來到是不需要被原諒的,可以去譴責愛人并可以要求愛意的補償……但是這些話語無法在與男性交流的限制性對話中表現。《包法利夫人》中的愛瑪,在自殺前也缺少獨白的文本空間,雖然她在向羅道耳弗借錢的時候,有著大段自我吐露、自我證明的心聲,但這些話仍然是在全知視角的對話中展開的,并不是真正在面對自我的“獨白”中展現的。而波伏瓦的文學嘗試,是有意地對這一現象的反撥。
就《獨白》來說,它采取的獨白的敘事形式,對于作品的文體風格產生了直接的影響。La Femme rompue的中譯本僅有上海譯文出版社的版本,譯者張香筠在三篇故事之間使用了差異非常大的中文表達形式。其中,《獨白》一文使用了大量的不加句讀的長句,如:
他們一定氣得要死弗朗西斯見人就講我帶他去看馬戲看動物園看演出我要使勁寵他我要讓他們把鬼話都給我咽回去。恨死了!我太清醒太清醒了。他們不想讓別人看清楚他們,可我是真實的我不配合他們的假戲我撕下他們的面具。他們對此耿耿于懷……[4]
這不僅僅是譯者層面的選擇,也是原文的表現。另一種典型體現是這一處大量重復的字句。法語原文為:
?a me fait mal de me rappeler ce temps-làpersonne ne me sort plus je reste lààme faire chier.J'en ai marre j'en ai marre marre marre marre marre...marre.[5]
張香筠譯本為:
想起那段時間真叫我難受后來就再也沒人帶我出去我就成天呆著犯傻。我煩透了煩透了煩煩煩煩煩……煩。(共八十一個煩)[4]
在福樓拜和波伏瓦的例子中,兩類女性話語正體現了現代文體學中的“常規”(norm)與“偏離”(deviation)。前者可以看出是傳統小說中女性聲音的常態,而《獨白》中“我”的話語形成了有前景化功效的偏離,打破了讀者所期待的語言模式。《獨白》中流散、粗暴的口氣和混亂的思路,普遍存在于每個人現實生活情境的意識流中,但卻不是傳統書面文學作品中常見的形式。這是最主要的偏離,它揭示了文學作品中對于女性心理表現途徑的壓抑。同時,大量長句造成了語法偏離,詞語的沖擊性(比如八十一個連續的“煩”)重復造成了詞語偏離,這些語言現象都具有統一的動因——前景化。它們在具象的文學世界,表現了“我”的絕望處境:和“我”有矛盾的女兒自殺;“我”急切地需要與前夫爭奪兒子的撫養權,并且就在明天;“我”因為藥物服用等問題難以控制情緒;“我”面對著來自社會的大量指責目光……同時,“我”耽溺于自我的痛苦和不幸,并且“我”也知道“我”不是一個“完美母親”。“我”的獨白就在這種向隱含讀者自證,以及對于自我過錯的不斷認識的絕望中產生。“我”一方面無法在獨白中獲得挽回自己的信心,一方面也無法真正把獨白說給任何人聽,所以“我”格外急切、恐懼、絕望,同時又破碎、粗魯、挑釁……
有人指出,語言是波伏瓦思考、探討性別與文化關系的一個重要維度,她有一種自覺的語言意識,細致深入地研究日常生活、宗教和禁忌語言對女性心理、女性意識的塑造和影響。對于文學作品,波伏瓦的思考和哲學思考一樣細膩,在洞悉到女性語言的途徑被堵塞后,她有意識地安排了《獨白》里的“報復”,在敘事和語言上進行了有意識的突破,創造了女性的言說渠道。
三、結語
本文從女性主義敘事學和文體學的視角出發,由此介入波伏瓦的短篇循環體小說文本,發掘其“獨白”特點。
女性主義敘事學不承認單純敘事語法上的“女性主義”,不能從“性別”視角去對單純的藝術技巧進行劃分。女性主義敘事學屬于后經典敘事學的研究范式,它承認敘事結構的穩定性和敘事規約的有效性,而在社會歷史層面,關注的是具體的作家和文本是怎樣采用具體的敘事策略的。這亦與波伏瓦的文學理念暗合,她認為男女作家會同時共用寫作技巧,否定精英主義的“女性特有語言”和女性寫作概念,認為真正的女性主義作品的特點是女性的敏感和她作為女性在世界中的獨特情境。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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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夏? ? 波)
作者簡介:戈文宣,南開大學,研究方向為中國古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