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偉達為何力推“主權AI”

吳俊宇　顧翎羽

英偉達創(chuàng)始人黃仁勛。圖/法新

全球各國政府正在成為英偉達的最新目標客戶。英偉達是全球AI芯片巨頭，今年6月一度成為全球市值最高的企業(yè)，美國東部時間6月18日總市值最高達到3.34萬億美元。即便隨后一周小幅下滑，截至美國東部時間6月26日下午收盤時，英偉達市值仍達到3.1萬億美元，僅次于微軟和蘋果。

英偉達正在力推“主權AI”（Sovereign AI）戰(zhàn)略。“主權AI”概念并非英偉達首創(chuàng)——2020年歐洲議會通過了有關如何更好地監(jiān)管人工智能的提案，強調在開發(fā)、部署和使用AI時應遵循的道德原則和法律義務。此外，歐盟也關注數據主權問題，并在2018年實施了《歐盟通用數據保護條例》，對所有在歐盟境內經營的企業(yè)做出規(guī)范。這可謂“主權AI”概念的雛形。

但“主權AI”概念的火爆，是從英偉達創(chuàng)始人黃仁勛2024年世界政府峰會上的發(fā)言開始的。英偉達官網對“主權AI”有一個明確解釋：主權AI涵蓋物理和數據基礎設施。后者包括自主基礎模型，例如大型語言模型，由本地團隊開發(fā)并在本地數據集上進行訓練，以促進特定方言、文化和實踐的包容性。

今年2月，黃仁勛在迪拜世界政府峰會直言，每個國家都應該建立自己的“主權AI”。英偉達官網發(fā)布的新聞稿顯示，黃仁勛已經分別與加拿大、法國、印度、日本、馬來西亞、新加坡、越南等國領導人進行了會談。英偉達“主權AI”客戶包括新加坡、日本、法國、意大利、印度等國政府。

從市場客戶分類的角度看，英偉達“主權AI”業(yè)務可理解為向各國政府出售AI芯片。英偉達該領域的收入增長正在迅猛增長。該公司管理層在2024年一季度財報電話會上披露，2024年“主權AI”業(yè)務將為英偉達帶來近100億美元營收。而在2023年，該業(yè)務收入為零。

2023年英偉達全年營收609億美元，數據中心業(yè)務收入475億美元。2024年一季度英偉達數據中心收入226億美元，其中云計算廠商占比45%，即102億美元。“主權AI”業(yè)務目前被歸類在英偉達數據中心收入中。

2023年，英偉達業(yè)績高速增長是科技公司資本支出高速增長的結果。但英偉達不能只依靠這一個增長引擎，科技公司不可能一直維持高增速的資本支出。一旦科技公司芯片夠用了，或者芯片帶來的業(yè)績不如預期，英偉達長遠業(yè)績會受到影響。

多位行業(yè)人士認為，英偉達為向各國政府推銷A100/H100/B100等先進AI芯片，制造了“主權AI”概念。利用“主權”焦慮，英偉達很容易敲開各國政府的大門。因為，政府為了數據安全、自主可控，天然傾向采購硬件，在本國部署私有云。英偉達可以借此銷售更多AI芯片。

表1：英偉達主權AI的主要客戶

注：1. 英偉達、Oracle是戰(zhàn)略合作伙伴，兩家公司就主權AI業(yè)務達成了戰(zhàn)略合作；2. 英偉達、Oracle的合作模式是，英偉達提供芯片，Oracle提供軟件服務。資料來源：英偉達、Oracle官網，公開資料整理。制表：于宗文

“主權AI”的市場空間

“主權AI”常見落地模式是政府主導，國有電信運營商、公共事業(yè)公司采購英偉達AI芯片建立自主可控的數據中心，再用本國語言、數據訓練自主可控的大模型。某中國云廠商技術人士解釋，“主權AI”“主權云”“國家云”這些產品，本質都是私有云。它們需要在當地國家本地部署，使用、維護成本遠高于公共云。

采購英偉達芯片國家政府有四個共性。其一，積極融入全球AI和半導體產業(yè)鏈，尋找產業(yè)升級機會；其二，歡迎海外投資，希望借此強化本國云和AI能力；其三，與國企和公共事業(yè)公司合作建設本國AI基礎設施；其四，關鍵領域保留自主權，扶持本國初創(chuàng)AI公司，用本國語言開發(fā)符合本國價值觀的大模型。

英偉達還在與Oracle等公司一起拓展“主權云”客戶。Oracle是全球知名軟件公司，其數據庫、云服務被用于政府、金融等政企機構的核心系統(tǒng)。一位Oracle人士向我們表示，英偉達與Oracle合作模式是，英偉達提供芯片等硬件，Oracle提供軟件服務，聯合拓展政府客戶。

多年來，“數據不出境”正在成為歐盟、中國等國家或地區(qū)數據監(jiān)管的重要紅線。某國內云廠商技術人士分析，為符合一些國家的數據監(jiān)管規(guī)則，企業(yè)會在當地國家落地“主權AI”“主權云”“國家云”。它們都是私有云，數據中心建在本國，確保數據不出境。

大模型技術爆發(fā)后，AI能力進一步被突破，也引發(fā)了各國政府進一步監(jiān)管AI的強大動力。AI主導權在政府手中，能有效管轄本國AI及其產出內容，避免他國AI在本國獲取敏感數據。此外，全球AI供應鏈并不穩(wěn)定，芯片、算法、模型均可能斷供。“主權AI”能讓供應鏈變得更穩(wěn)定。

新加坡正在進行人工智能治理，確保大模型安全、負責。訓練大模型的語料、數據會決定AI的價值取向。目前大模型普遍通過英文語料訓練而成，反映了英文世界國家的價值、意志和偏好。東南亞有近7億人口，新加坡由華人、馬來人、印度人等多民族構成。因此，新加坡正在建立本國語言訓練的大模型，讓它更符合東南亞社會中立、多元的價值觀。

新加坡計劃未來五年投資超過10億新元（約合7.3億美元）發(fā)展AI戰(zhàn)略。英偉達官網顯示，新加坡電信正與英偉達合作建立“主權AI”。新加坡電信希望在本國數據中心安全地訓練新加坡大型企業(yè)、創(chuàng)業(yè)公司、大學和政府數據，讓新加坡大模型符合當地語言、文化和習俗。新加坡電信的“主權AI”計劃還承擔了新加坡國家人工智能戰(zhàn)略——讓本國公民掌握最新技術，擴展新加坡的計算基礎設施和機器學習專家人才庫。

算力和AI越來越成為國家競爭力的影響因素。建立自主可控的AI產業(yè)鏈成為了多國訴求。有國資背景云廠商人士、地方城市人士曾同時表達一個觀點，公共云雖然技術先進、跨境服務能力強，但無法為當地留下稅收、就業(yè)。這是“主權云”等私有云容易被政府青睞的重要原因。

在歐盟，主流做法是對AI進行強監(jiān)管，并培育歐洲本土云基礎設施、AI初創(chuàng)公司。歐盟2020年出臺《歐洲的數字主權》文件，第一條計劃是2024年之前要建立歐洲自己的云計算和數據基礎設施。一些歐洲本土AI公司也在興起，其中包括法國的Mistral AI、德國的Aleph Alpha。

“主權AI”是英偉達未來支柱？

從財務角度看，英偉達此前收入增速和主要云廠商（微軟、亞馬遜、谷歌）的資本支出增速基本是正相關的。

科技公司采購英偉達的AI芯片，付出了高昂的資本支出。微軟、谷歌每個季度都會在財報電話會議中披露資本支出情況，亞馬遜沒有披露相關數據。微軟、谷歌近四個季度（2023年二季度-2024年一季度）資本支出平均增速分別是60%、37%。此前四個季度（2022年二季度-2023年一季度），兩家公司資本支出平均增速分別僅為8%、4%。

目前，微軟、亞馬遜、谷歌管理層2024年一季度財報電話會議中的一致判斷是，2024年資本支出將保持高速增長。微軟管理層判斷，微軟在2025年上半年資本支出繼續(xù)保持高速增長。但三家公司管理層未對此后的資本支出情況進行明確表態(tài)。當投資者問及資本支出能否帶來明確的收入增長時，三家公司的管理層也沒做出明確回應。

圖1：重點科技公司資本支出增速（2022年二季度-2024年一季度）

單位：億美元。注：1. 微軟、谷歌每個季度都會在財報電話會中披露資本支出情況，亞馬遜沒有披露相關數據；2. 因此選取了微軟、谷歌的數據、未選取亞馬遜的數據。資料來源：公司財報，《財經》整理

圖2：英偉達近兩年業(yè)績狀況（22Q1-24Q1）

單位：億美元。注：主權AI業(yè)務包含在數據中心業(yè)務之中，預計2024年收入接近100億美元。資料來源：公司財報，《財經》整理

多位行業(yè)人士分析，科技公司的資本支出有周期性變化，不可能長期維持60%以上的資本支出增速，正常增速通常在20%以下。這意味著，云廠商的需求增長并不是無止境的。科技公司一旦資本支出下滑，英偉達也會隨之面臨業(yè)績下滑的局面。

今年6月，黃仁勛在說服企業(yè)購買英偉達AI芯片時說，“你買得越多，就省得越多。”然而，科技公司的資本支出必須轉化成收入增長。這輪AI浪潮中，英偉達是第一波賺到錢的“賣鏟人”。近一年多個季度營收增速已超過100%甚至200%，同比提升100個-200個百分點。相比英偉達，作為“淘金人”的科技公司賺得還不夠多、不夠快。過去一年，微軟、谷歌的云業(yè)務營收增速約為20%-30%，同比提升僅5個-10個百分點。

2023年之后，微軟、谷歌均出現了資本支出增速遠超云業(yè)務營收增速的情況。按照正常周期波動，科技公司進行高強度資本支出之后，通常會控制投資規(guī)模，讓大模型技術盡快轉化落地，進而實現業(yè)績兌現。

英偉達的現實挑戰(zhàn)是，如果科技公司無法在未來1年-2年通過大模型獲得切實的業(yè)績增長，那么英偉達的業(yè)績增長也將缺乏堅實基礎。

圖3：重點科技公司營業(yè)收入、資本支出與英偉達營收增速對比

單位：億美元。注：1. 微軟、谷歌每個季度都會在財報電話會中披露資本支出情況，亞馬遜沒有披露相關數據；2. 因此選取了微軟、谷歌的數據、未選取亞馬遜的數據。資料來源：公司財報，《財經》整理

圖4：英偉達主權AI與其他主營業(yè)務規(guī)模對比

單位：億美元。注：1. 英偉達的主權AI業(yè)務營收被計入數據中心業(yè)務之中；2. 英偉達2024年一季度財報電話會披露，該業(yè)務收入2024年預計收入接近100億美元。資料來源：公司財報，《財經》整理

事實上，云廠商正在考慮通過技術手段控制資本支出。云的一大技術特征是，可以削峰填谷用有限的芯片向更多客戶提供服務。一位中國頭部云廠商人士解釋，云廠商下一步要做調度優(yōu)化、利用率優(yōu)化，資本支出增速會逐步放緩，這和英偉達的增長訴求存在沖突。

為此，英偉達需要拓展新客戶，確保業(yè)績穩(wěn)定增長，這也是各國政府成為英偉達的新客群的核心原因。

英偉達管理層2024年一季度財報電話會中披露，2024年一季度，云廠商在英偉達數據中心收入中占比45%，高達102億元。2024年“主權AI”業(yè)務將帶來接近100億美元營收。“主權AI”的收入暫時占比不高，但收入增長明顯，且是英偉達財報電話會議披露重點。

據不完全統(tǒng)計，和英偉達進行“主權AI”合作的國家包括新加坡、印度、印度尼西亞、馬來西亞、日本、德國、法國、荷蘭、阿聯酋、沙特阿拉伯。“主權AI”通常分多期項目投資，投資起步5億-10億美元。日本政府為建立“主權AI”，向軟銀等三家日本電信運營商投資了7.4億美元。軟銀計劃2025年底前要投資9.6億美元建立國家級智算中心。印度政府和幾家大型企業(yè)正在進行多個超過10億美元的英偉達AI芯片采購計劃。

英偉達可以從中獲得巨額收入。一枚英偉達H100芯片售價約為3萬美元，一枚英偉達A100芯片售價約為1萬美元。大模型訓練通常要建設千卡規(guī)模算力集群。1000枚H100芯片的數據中心，僅芯片采購價格就超過3億美元。英偉達通常不會單售芯片，還會搭售配套軟件、服務器整機等產品服務。

一位芯片技術人士認為，目前各國政府能給英偉達帶來的收入遠低于科技公司。英偉達希望找到新的增長點，它短期內很難擺脫對大型科技公司的依賴。英偉達和微軟、亞馬遜、谷歌等科技云廠商本質是同一條產業(yè)鏈的上下游玩家。它們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主權AI”涉及的政務數據高度敏感，英偉達作為商業(yè)公司無法完全確保數據安全。因此，在大多數合作項目中，通常所在國家的電信運營商、公共事業(yè)公司負責訓練模型，英偉達只提供芯片等硬件設備。

中國不會是英偉達“主權AI”的使用者。因為中國是極少數能夠實現AI全產業(yè)鏈自主可控的國家之一。目前中國的三大電信運營商、各地方城市均在采購國產AI芯片建設智算中心。

2023年10月，中國外交部發(fā)言人汪文斌在例行記者會曾表示，中方支持在聯合國框架下討論人工智能治理，增加發(fā)展中國家代表性和發(fā)言權，推動形成具有廣泛共識的人工智能治理框架和標準規(guī)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