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志強
[摘? 要]
中國共產黨創建時期,“黨的領導”觀念逐漸萌生。這一思想理念是在要將中國重新組織起來的社會意識中醞釀,在馬克思列寧主義的科學指導下形成的。這一時期,“黨的領導”表現為中共通過黨的組織、中國社會主義青年團、中國勞動組合書記部以及工人、青年、婦女、農民等組織去喚起民眾的階級意識,組織群眾作政治斗爭,領導群眾在黨的旗幟下從事社會革命。中共的領導成就是顯著的。同時,一些主客觀因素導致黨對革命領導權等問題認識模糊、對于黨的領導方式和機制探討不足,在實際工作中存在力不從心的狀況,這些隨著革命形勢的發展得以不斷探索完善。
[關鍵詞]中國共產黨;創建時期;黨的領導;思想認識
[中圖分類號]? D20? ? [文獻標識碼]? A? ? ? ?[文章編號]? 1009-928X(2024)03-0021-11
歷經百年征程,堅持和完善黨的全面領導在理論和實踐上已漸趨成熟。回溯黨的創建之初,中國共產黨又是如何理解“黨的領導”呢?這一問題頗值得研究:從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歷程來看,這是中國共產黨人接受和發展列寧主義政黨學說的最初形態;從中國共產黨的領導理論和實踐發展歷史來看,這是邏輯的起點。學界一般認為中共創建時期“黨的領導”主要是指領導群眾運動,但對此普遍未作深入探討。為了還原其中較為復雜的歷史面相,本文擬從中國共產黨成立前后黨員群體的著述出發,結合黨所領導的實踐工作,分析這一時期中共關于“黨的領導”的思想認識,力求接近歷史的本原。
一、創建時期“黨的領導”的思想源點
思想觀念的萌芽與發展是社會諸多因素相互作用的結果,對于這方面研究需要關注其復雜的演化歷程。中共“黨的領導”理論來源于馬列主義,其一般邏輯在很大程度上受益于列寧及共產國際,但同樣不可否認的是近代中國社會環境對于中共形成和探索“黨的領導”思想認識的重要影響。
近代中國是“主義的時代”“政黨的時代”。這種政治選擇本質上是為了追求一種再造社會的能力——將中國社會重新組織起來,重塑一個強有力的、集權的政治權力,以徹底改變一盤散沙的局面,實現救亡圖存。五四運動前后,部分知識分子日漸放棄對個人自由的崇尚,改為崇尚集體權力,組織各類新型政黨社團,主張犧牲個人自由以服從集體紀律。同時,他們逐漸意識到民眾的力量,漸趨形成以群眾的力量達成政治革命與社會革命目的的觀念。在這一歷程中,無政府主義是最早指引知識分子去引導底層社會變革的,但伴隨著實踐的失利,人們深感根本的社會變革絕不是幾個人自愿組成一個私密小圈子,而必須建立起嚴密的組織、制定嚴格的紀律,“用統一的意志去實現既定的目標”。
同時,馬克思主義漸漸傳入中國,列寧主義政黨對于社會力量的整合作用迅速引起了人們的重視。1920年,蔡和森在給毛澤東的信中強調:“我以為非組織與俄一致的(原理方法都一致)共產黨,則民眾運動、勞動運動、改造運動皆不會有力,不會徹底。”實行無產階級革命必須先組織共產黨,“因為他是革命運動的發動者、宣傳者、先鋒隊、作戰部”,有了共產黨,“革命運動、勞動運動,才有神經中樞”。1921年3月,李大釗指出強大的組織能力是社會進步的重要標志,俄羅斯共產黨以60萬黨員而建設了一個赤色國家,“這種團體的組織與訓練,真正可駭”。中國的變革頻頻因組織能力太弱而被限制,因此中國需要團體的訓練、鼓動民眾的運動——中國的C派分子亟需組織一個貧民的勞動家的強固精密政黨組織,只有這樣才能促進“其分子之團體的訓練”,實現中國徹底的大變革。簡言之,中共早期成員所理解的共產黨的工作內容、價值意義與組織社會、鼓動民眾等問題是密切相關的。
中共成立前后,中共早期成員已經意識到了共產黨的領導責任。正如蔡和森所說:建黨初期“同志們已經研究過列寧論黨,就明白了先進分子與黨的產生及其階級的關系了”。雖然因條件限制,中共早期成員難以閱讀較多列寧主義的論著,但是在現已公開的俄共(布)以及共產國際有關中國革命的文獻中均大量提及了共產黨應該具有領導的責任意識,例如“當革命的開始,共產主義的先鋒就占在領導的地位”、黨對于每一次群眾運動最好“都要有一定的領導”等。部分黨員的著述中也有所闡釋,如1922年李達曾轉引季諾維也夫的觀點,強調“共產黨須當作無產階級底前衛,常以他底精神來指導組合”,在《評第四國際》一文中指出革命運動往往是“少數有革命精神的先組織一個精密的團體,把這種精神貫徹到全體,從事組織,訓練,以至于成就”,無產階級階級斗爭的一切計劃全靠作為參謀部的共產黨制定籌劃。需要注意的是,中共創建時期較少使用“領導”概念,而是更多使用“協助”“組織”“促進”“引導”“指導”等詞匯,以及“爭取到我們這邊”“置于我們影響下”等短語,但其內涵已經具有“領導”的意蘊。
從如上表述中,我們不難發現中共此時較為系統地掌握了列寧主義政黨理論的精髓,即不僅注重黨的領導責任、領導作用、領導地位等問題,也在強調共產黨本身的組織、紀律特點之于領導工作的意義——精密的組織、嚴格的紀律才是可以開展領導工作的關鍵和基礎。正如陳獨秀所言:“反對中央集權及強制執行,如何能組織強大的團體去干革命的事業呢?”中共一大前后,建黨先驅們反復提及要“保證黨的先進性和戰斗性”“加強黨的組織紀律”“實行民主集中制”,決定采取布爾什維克的組織經驗和蘇維埃管理制度,“建立嚴密的戰斗的工人政黨”,從而把工農勞動者和士兵組織起來。在中共二大上,就此問題的表述更為鄭重:“黨的內部必須有適應于革命的組織與訓練”。中共在著重強調“組織堅強”之于領導工作的意義,這便點明了“領導群眾”與“精密組織”是黨的車之兩輪、鳥之雙翼。進而言之,具有科學信仰、嚴密組織、嚴格紀律的列寧主義政黨可以高效地動員整個社會,從而實現對于混亂社會狀態以及松散社會力量的影響、指導、滲透與控制,滿足中國實現社會革命的基本要求。中共關于“黨的領導”的思想邏輯由此延發。
創建時期,黨的文件中對于“黨的領導”的論述逐漸增多。1920年11月,《中國共產黨宣言》提及共產黨的任務是“要組織和集中這階級斗爭的勢力”和“引導革命的無產階級去向資本家爭斗”,像俄國共產黨一樣奪得政權。1921年7月,中共一大指出要“把工農勞動者和士兵組織起來”。綜合來看,因為共產國際的理論指導與中共自身創建工作的完成,中共關于黨的領導的奠基性論述集成于中共二大前后。首先,第一次通過明確黨的性質以彰顯黨的領導地位:《中國共產黨對于時局的主張》中明確規定“中國共產黨是無產階級的先鋒軍,為無產階級奮斗,和為無產階級革命的黨”,《關于共產黨的組織章程決議案》指出共產黨要組成一個大的做革命運動的群眾黨,“黨的一切運動都必須深入到廣大的群眾里面去”;其次,詳細論述了黨領導群眾工作的責任。中共二大通過的九個決議案中除《中國共產黨加入第三國際決議案》以外,其他八個決議案均對黨領導群眾工作問題做出了不同角度的闡釋。中共擔負著組織領導群眾運動的責任,要召集中國工人、邀集中國的被壓迫群眾,領導他們為切身利益、為反帝反封建事業而斗爭,并且要號召全國工人農民在黨的旗幟下去加入國內的民主聯合戰線。中共還擔負著領導工會、青年團等組織的使命,其中研究、集中、擴大和正當指揮勞動運動則是中國共產黨的根本任務。最后,《關于議會行動的決議案》《關于“工會運動與共產黨”的議決案》《關于婦女運動的決議案》等文件初步規定黨如何開展對群眾運動的領導。這些表明中共已經在系統探索自身的領導工作,并嘗試發揮實質作用。
二、創建時期“黨的領導”的主要內容
中共認為要想作為無產階級的先鋒隊,領導無產階級實現革命目標,必須形成強大的組織力和戰斗力。具體言之,此時黨的領導主要是指要喚起民眾的階級意識、引導民眾組織起來,使民眾為無產階級事業、社會主義方向而奮斗。
(一)喚起民眾的階級意識。對民眾的政治思想教育之于革命事業至關重要。正如列寧所指出的,工人不可能自發地形成社會主義意識,這種意識只能從外面灌輸進去,故而“把社會主義思想和政治自覺性灌輸到無產階級群眾中去”是共產黨應該實現的重要任務。中共早期成員認為只有“獲得民眾的信用”,才能“集中民眾勢力于革命旗下”,而“要使大多數人真正相信共產主義,卻非信賴教育不可”,即需要必要的政治訓練。因而“黨的職務是要于利用一切政治事情來做教育和宣傳的材料”,在民眾之中喚起“一種強盛同情”。中共認為要促使勞工具有“一齊聚在社會主義的旗下,為無產階級戰、為社會主義戰、為未來幸福而戰”的意識,要使工人去接受“怎樣用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精神去奮斗”的教育,其目的是領導工人開展斗爭實踐,去爭取自身的利益,進而逐步實現共產黨的思想主張。
這種宣介要告訴民眾選擇正確方向即社會主義的意義。陳獨秀曾指出:“主義制度好比行船底方向”,“改造社會和行船一樣,定方向與努力二者缺一不可”。因而,將民眾引導至正確的方向尤為重要。李達認為“勞動運動的成效,要看那主義方針,是不是為大多數人謀幸福”,而科學社會主義則是真正為勞苦大眾謀幸福的學說。只是當時各種學說紛繁復雜,中共的宣傳教育正是在針砭、駁斥各種錯誤學說的思想交鋒下進行的。鄧中夏、陳獨秀等人指出了思想交鋒的重要性——思想斗爭與工人階級“沒有若何的直接的關系”,但是卻會對從事勞動運動的知識分子產生較大影響,并最終影響工人群體,因而中共必須指出守舊各派純主觀的謬誤,宣揚科學的理論。
另一方面則是宣傳社會主義的內容,這時側重于階級斗爭理論。中共很早地認識到階級斗爭的重要作用,1921年8月《新青年》曾經對惲代英翻譯的《階級爭斗》一書作出如下簡介:“《階級爭斗》是社會主義始祖馬克斯所發見的重要學理”,也是“進步國的人們‘現今社會運動底基音”,“凡要徹底了解近代各國社會思想,須得先徹底明白‘階級爭斗是什么”。實際上,毛澤東、周恩來、惲代英等人的思想向馬克思主義方向的轉變與接受此理論關系極大。階級意識的覺醒是工人走向政治斗爭的關鍵步驟。李漢俊認為,工人對待工人的同情心、對于同階級的互助理念以及彼此的團結、組織,“都一定是要工人有了階級的覺悟、才會發生、才會成立的”。陳獨秀則指出,只有各地各行的勞動者有了階級覺悟,才能聯合起來去組織勞動者的政治機關從而解決自身的困苦,這是“免除困苦之唯一根本方法”。鄧中夏、蔡和森在回顧工人運動史時認為:中國現代的工會運動是在黨的領導下才開始的,產生了與之前的運動不可同日而語的影響,究其本質原因是中共注重啟發工人的階級覺悟,中國工人“形成為一個獨立的社會階級”。由此可知,宣傳階級斗爭在中共早期領導工作中的重要意義。
為推動革命思想的傳播,中共強調進行有系統的政治宣傳,通過報刊、書籍、工人夜校等進行宣傳鼓動。中共努力灌輸階級斗爭的精神,基于對經濟的分析告訴勞動者生活苦難以及所受剝削的原因,以現實的苦痛所引起的共感推動民眾思想的轉換:唯有用階級斗爭的手段,建立勞動專政的制度,方可邁向富足的生活。這一方面促使了新思想的廣泛傳播,中共實質上“領導了思想、文化的爭斗”,另一方面使得工人的確“受了感動不少,感悟了也不少”。歷史地看,中共之所以可以在短時間內將民眾組織起來,民眾階級觀念和階級意識的覺醒無疑發揮了關鍵作用。
(二)引導民眾作政治斗爭。列寧曾言:工人階級“爭取自身解放的斗爭是政治斗爭,其首要任務是爭得政治自由”,黨應該幫助工人階級“進行這一斗爭”。中共在創建之初認識到了引導民眾進行政治斗爭的意義,如陳獨秀所言:“一切工人運動、農民運動、學生運動,都不能離開政治運動,因為政治上的自由,是一切運動所必需的。”
當時社會中存在濃厚的妄圖脫離政治,單純進行文化和經濟斗爭的傾向,值此背景下,中共號召民眾進行政治斗爭的關鍵之舉即是反復重申政治斗爭的意義與忽視之的危害。陳獨秀、李大釗等人強調:“與其高談無政府主義、社會主義,不如去做勞動者教育和解放底實際運動”,“欲改良社會,非靠政治的力量不可,因為政治的力量,可以改革一切的社會問題”,因此必須組織強有力的政治團體、奪得政權才能解決繁復的社會問題。尤為值得注意的是1922年黃日葵、鄧中夏、劉仁靜、李大釗等人所起草的《北京同人提案》,其中明確提出:“我們唯一解除苦厄實行的方法,是只有引導被壓迫民眾為有目的的政治斗爭。政治斗爭是改造社會、挽救頹風的最好工具”,而“希望以社會運動教育全體人民,待全體人民覺悟后再謀政治運動,推翻惡政府,這永遠是一不可能的幻想”。這是當時革命青年的行動綱領,亦是他們與原來單純強調文化革命的社會群體的割席界標。
中共此時所理解的“政治斗爭”意涵是鮮明的,一方面,提出“聯合全體人民反對帝國主義和軍閥”的政治主張;另一方面,實行社會革命、奪取政權。中共一大明確指出“黨的根本政治目的是實行社會革命”,而“社會革命乃是由無產階級舉行政治革命奪取政權來實現的”。換言之,中共所理解的“政治斗爭”的目的即是奪取政權,這一過程需要共產黨組織和集中階級斗爭的勢力。劉少奇曾將革命進程概括為三個步驟,第二、三步是奪取政權、在公有制下發展實業,第一步則是“使無產階級團結起來養成無產階級支配社會的潛伏勢力”。因此,必須促使工人和農民階級對政治感興趣,用暴力精神教育它們,使之成為工人階級的一員、引導他們參加無產階級的革命運動。
在中共進行宣傳動員以前,工人罷工的主要內容是經濟斗爭,僅以改善生活條件為限,對政治不太關心。為此,中共認為“須努力引導勞動群眾由日常工作的爭斗到政治的爭斗”,促使工人運動由被動的、改良的、單純經濟的發展至自動的、革命的、經濟與政治不分離的。至20世紀20年代中期,“中國工人在共產黨人的激勵下已經高度政治化”。這也使得中共日趨肯定無產階級的革命作用。1923年,鄧中夏指出工人“向政治的奮斗,亦已趨向激烈”,中國的政治改造前途是極有希望的。蔡和森認為勞動者日趨組織集中起來,并漸漸成為一種新勢力,并“將在政治上表顯出來”,尤其將在“國民革命運動上表顯出來”。
(三)組織民眾作團結奮斗。組織團結民眾是創建時期黨的領導的重要內容。列寧指出:“無產階級在奪取政權的斗爭中,除了組織而外,沒有別的武器”,無產階級政黨的天然使命是要“把千百萬勞動者團結成一支工人階級的大軍”。建黨初期,中共認為工人階級是謀求社會改造根本解決的主力軍,革命事業必須建設在民眾的力量上面,采取“平民征服政府”的方式,用民眾的力量打倒官僚軍閥和侵略者。但是他們也發現民眾渙散、缺乏組織,難以形成堅強的革命力量。正如陳獨秀所說:農、工、商、學生等人民勢力才是中國真正的主人翁,但是它們還是混亂、散漫、軟弱的,這派勢力“若終不能集中強固起來管理中國,中國便永遠沒有救濟的希望!”為了實現革命,必須要有勞工的團結,為此需要“長時間無數的有訓練有紀律的民眾運動”。
換言之,共產黨存在的必要性就在于科學合理地組織民眾。張太雷對此有清晰的表達:中國共產黨應當毫不遲延地擔負起將“暫時還不成熟的具有戰斗力的革命材料組織起來的職責”,其基本目標是“加緊把分散的無產階級力量聯合成一些強大的階級組織,把所有至今還處于分散狀態的分子聚集在一起”,努力爭取領導民眾。共產國際頻頻指示中共必須將工人、學生等群體組織起來。為此,中共大力向民眾宣傳“組織起來”的重要性。彭湃指出,社會革命是由全體社會人一起發動的,因而大家必須趕快覺悟、互相團結。北京共產黨早期組織則要求不斷地向工人教育“組織起來”的意義和方法,類似于“咱們大伙就大伙的法子,就是咱們要結合起來”的語言更是不勝枚舉。毛澤東、鄧中夏等人則提出工農聯合、工農兵聯合和工農商學兵大聯合的方式。
需要指出的是,中共受俄國經驗影響,此時“組織起來”的對象主要是工人群體,如中共一大即規定“本黨的基本任務是成立產業工會”。何以如此呢?一方面是中共認為“只有做工的人最有用最貴重”,而社會的改造只能假手于立于不利地位的勞動階級;另一方面則是認為共產黨是工人的政黨,它的基礎應該完全建立在工人階級之上,并將力量集中于工人宣傳與組織之上,比如共產國際曾指示:“中國共產黨人最重要的任務是組織勞動群眾,這一任務的完成在目前時期只能采取建立工會的形式。”中共在積極強調全國工人行動一致以及聯合全世界勞動階級的重要性之時,也在努力將學生、農民、婦女組織領導起來。以婦女運動為例,李大釗認為婦女運動若要成功,都應該團結起來,“首宜結合最有實力之堅固團體”。1923年《婦女運動決議案》也提出女黨員“應隨時隨地指導并聯合”各類婦女運動。這些都對于黨領導婦女工作做出了有益的探索。但總體來看,此時中共對于領導農民、婦女的總體興趣并不大,其所重視的婦女運動、農民運動更多的是使之與工人運動相聯合,發揮輔助工人運動的作用。又因為嚴重缺乏領導人才,便導致相關的宣傳動員工作遠不如工人運動那般轟轟烈烈。
通過系列努力,中共的領導工作取得了顯著成就。鄧中夏認為在黨的領導下,工人群體已經漸趨組織起來,“比任何群眾團結得結實而熱烈”。劉仁靜認為黨在群眾中宣傳工作能夠取得很大成就,“今后將會取得很大的發展”。中共在對于領導工作日漸自信的基礎上,深化了對于自身領導地位的認知,以1922年共產國際代表利金的報告為例,其中堅信“靠我們在中國的現有力量,現在已能在很大程度上控制國民革命運動,并使我們的組織處于領導地位”。這都為中共進一步提出領導權思想奠定了基礎。
三、創建時期“黨的領導”面臨的重要關系
在創建時期,如何發動、組織、影響和領導各類群眾運動是黨所面臨的重要問題。為了更好地領導各類群眾運動,黨從一大到三大在不斷探索完善自身的領導機制和組織體系。在領導機制層面,中共二大指出各級委員會需要“互推委員長一人總理黨務及會計,其余委員協同委員長分掌政治、勞動、青年、婦女等運動”;在組織體系方面,中共提出要在農村、工廠、鐵路、礦山、兵營、學校等機關及附近完善黨的組織,并要“在全國各都會增設支部”、“應設分部支部布滿全國”。但是,由于主觀與客觀的因素,中共黨員數量和組織狀況長期不足——截至中共三大召開之時,全國黨員仍不足500名,自身組織力量明顯弱小。回望歷史,此時一些領導工作并非是由黨的組織直接領導的,而是通過發展建立中國社會主義青年團、中國勞動組合書記部、各類工會和工人俱樂部等多種群團組織予以間接實現的。這些群團組織的工作是黨的活動的重要組成,也是黨的領導的具體體現,中共與它們的關系在早期黨的領導工作中格外重要。
(一)中共與中國社會主義青年團的工作關系。黨對團的領導是黨的領導的重要內容,團領導下的青年工作亦是黨的領導的落實與延伸。中共早期黨員高度肯定覺悟的青年是推動中國革命的重要力量,因而認為“需要用各種形式來組織更廣泛的青年,使他們參加多方面的工作”。自1920年青年團早期組織成立,早期黨組織及成員即開始領導團的工作,并在1922年正式領導成立中國社會主義青年團,對團的工作做了具體規定。中共二大《關于少年運動問題的決議案》指出:青年團是少年運動的先鋒,要在共產黨“政治的領袖之下,獨立的做無產階級少年運動的引導”。中共三大《青年運動決議案》中指出青年團應以組織及教育青年工人為其重要工作:對于青年學生進行馬克思主義的宣傳、引導青年反對軍閥反對帝國主義、開始從事于農民運動的宣傳及調查,并且“應根據本黨第三次大會關于國民運動與國民黨之議決案極力參加國民運動”。簡而言之,黨所規定的團的工作便是鎖定青年群體,捍衛青年利益,對其進行組織動員,將其引導至黨的旗下,為反帝反封建和無產階級事業而奮斗。
創建時期中共形成了在政治上領導青年團的意識。1921年7月,張太雷在青年共產國際二大上作報告時指出青年團在黨的指導下進行工作,并且“青年團必須在學說上,在關于領導和榜樣方面無條件地與中國共產黨緊密和直接聯系。同時在管理和技術方面,它必須保持它的完整性和自主性”。中共二大第一次以黨內文件的形式明確了黨對團的領導關系:“在青年勞動者一切經濟和教育利益奮斗的方面,中國社會主義青年團應是個獨立的團體;關于普通政治運動方面,中國社會主義青年團則應當約束他與中國共產黨協定之下。”中共三大則指出:“第三次大會認青年運動為本黨重要工作之一,所以對于社會主義青年團應極力加以組織上指導上之援助。”由上列表述不難發現,黨雖然明確了對于團的領導,但不是絕對領導,而是一種奇妙不明的“軟約束”——癥結即是同時強調青年團“組織獨立”和“在政治方面服從共產黨的領導”之間的張力。在如此不明確的認知情況下,青年團經常發生鬧獨立性問題,例如1922年“當青年團在南京開第二次大會時就發生了獨立的傾向,議決案寫下了青年團的工作,是獨立的,不受黨的支配,如北京青年團的負責同志,完全不受黨的指揮”。1923年,施存統的《本團與中國共產黨之關系——政策、工作、組織》一文著重強調了團組織的獨立性問題,甚至提出“除政策須服從中國共產黨外,本團的組織及工作,中國共產黨不得加以干涉,只能加以適宜的勸告”、黨員不得掛名為團員、團員“絕不應自認為中國共產黨之附屬機關,以共產黨黨員的資格來做本團的工作”等8條建議。即使是堅決反對青年團鬧獨立性的鄧中夏,也只是強調團在政策上絕對服從于黨,組織上要獨立,并且將黨團關系形容為“兄弟關系”,而非“領導與被領導”的關系。
這種現象的產生與共產國際和青年共產國際所規定的具有較大彈性的黨團關系不無關系:1921年青年共產國際第二次代表大會上規定了各國青年團服從于各國黨的領導,但只是“在政治上服從整個無產階級革命隊伍的唯一領導者——共產黨”,決不等于取消了組織上的獨立性,并且對于團組織的獨立性問題考慮得并不成熟、規定得并不系統。如上文述,中共的表達更是微妙,中共二大規定的黨團關系是“協定”一詞,這明顯更像是平級協作的關系,與共產國際方面所規定的“領導與被領導”的措詞差別甚大。這種措辭其實折射出黨對團的別樣態度。
建黨之初,團員人數遠遠超過黨員人數,在社會上的影響力較大。中共二大在建立民主的聯合戰線的方法中曾提出“先行邀請國民黨及社會主義青年團在適宜地點開一代表會議”的方式,其中將“社會主義青年團”與“國民黨”并列,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黨關于團的地位和勢力的認知。黨員的數量有限和團員的龐大數量所形成的巨大差異也進一步影響黨的領導機制的運行,所形成的狀態即是黨團關系的復雜交錯:在人事上,黨中央頻繁調動蔡和森、高君宇和俞秀松等團的主要領導干部回到黨內工作,一度導致團中央工作癱瘓;在職能上,以黨的名義討論黨務和工運問題,又以團的名義討論學生運動,分工并不明晰。有學者指出,上海等地區黨、團人事與運作過程更為微妙,甚至可以稱之為“黨團一體”。故而1924年5月中共曾指出黨在青年工作方面的最大問題就是“S.Y.的工作和黨的工作未能分開”。綜上,早期黨與團的工作關系有時便不能以“領導與被領導”簡單論之。
(二)中共對中國勞動組合書記部及工會的領導關系。中共在創建時期“著重于工人運動的集中、擴大和正當的領導……把領導工人運動看作是自己的基本任務”。如何具體領導工人呢?據張國燾的回憶,“一大”時中共認為,一方面是“應在中央所在地組設一個工人運動的總機構,并在各重要地區設分支機構,以為領導工運的樞紐”,即由中國勞動組合書記部(以下簡稱為“書記部”)實現公開的總領導;另一方面則是“各地同志都應到工廠中去從事下層活動,將工人群眾組織在工人俱樂部或其本廠的工會等組織之內”,即由黨員發揮骨干作用進行秘密的直接領導。
書記部實質上是當時中國“職工運動的領導者”。中共則是牢牢掌握了對于書記部的領導權,實現對于工人運動的政治領導。具體地看,中共明確了書記部的定位:“要發達勞動組合,向勞動者宣傳組合之必要,要聯合或改組已成的勞動團體,使勞動者有階級的自覺,并要建立中國工人們與外國工人們的密切關系”,并最終成為把各個勞動組合都聯合起來的總機關。在人事方面,中共于《中國勞動組合書記部章程》中明確規定“本部以社會主義者及有覺悟的工人組織之”,這個“社會主義者”正是共產黨員、青年團員的隱諱表達。書記部也是積極地貫徹黨的領導,例如在第一次勞動大會中,主席團名單是由共產黨擬定的、大會的口號則是“打倒帝國主義”“打倒軍閥”“中國共產黨萬歲”;在勞動立法運動中,書記部則用公開的名義公布了黨關于勞動方案的規定。雖然書記部的組織資料文獻保留下來的較少,但根據許多回憶文字均能證實這是宣揚黨的主張、開展黨的工作的鞏固平臺,比如赤色職工國際代表斯穆爾基斯就曾描述:書記部始終在張國燾主持下工作,黨完全領導了書記部。
但是,因為黨在創建時期的工作主要是工人運動,黨的工作內容與書記部的工作高度重合,這也產生了一些微妙情況——在中共二大之前各地黨務經費由勞動組合書記部在勞動運動的名義下開支,并且“書記部成了工人入黨的經過機關”,這都是錯誤地處理了書記部與黨的關系。最嚴重的是“小組織問題”,即張國燾等人“把組合書記部當中央執行委員會的變形,一切事情由組合書記部發命令找活動分子去工作,不用經黨的通過”,實質上“在黨內組織小集團”,犯了重大的錯誤。這是黨對集中統一領導的認識不足和黨對于書記部的領導較弱所致。
在黨和書記部的支持下,許多黨員被選派到工會之中,進而形成了黨對于工會的領導。中共二大首次規定了黨對工會的領導地位:工會如同軍隊,黨如同先鋒,“軍隊都跟著這個先鋒前進”;共產黨如是人的頭腦,全體工人便是人的身體。因此,共產黨無論在哪種勞動運動中,都“要能適當的誠實的和勇敢的率領工會運動”。中共還明確了工會的職責,如1923年李維漢便指出工人俱樂部戰時是工人的指揮機關,承平之日即是工人的教育機關。工會已然成為黨領導工人運動的最終觸角,重要性可想而知。為了加強黨的領導,中共意識到自身必須“在工會中和各個工廠委員會以及一切的勞動團體中組織強有力的團體”。
然而認知與實踐往往存在一定差別,總的來看,建黨初期黨內較少發展工人黨員,在黨的領導層中“始終未相當地吸收這些群眾的斗爭的領袖進去,使得黨的指導機關內沒有工人成分”,并且全國普遍“未曾在工會中發展黨的組織”。以北方地區為例,中共主要是依靠派駐黨員在運動中發揮領導作用,建立支部較少——截至1923年,北京地委僅發展了在北京的4個支部和北方其他地區的6個支部。相較而言,全國唯有毛澤東負責的湖南黨組織著重建設支部以開展領導工作,截至1923年5月共建立了18個支部、小組,另外安源地區在1922至1923年建立了13個黨支部、26個團支部并成立了地委。黨的領導工作所呈現的地域差異與不同地區黨員群體所面臨的客觀環境以及他們的領導理念、工作態度均有關系,這反映出了創建時期黨的工作的非規范化。立足整體而言,當時在工人群體中的黨員匱乏、組織缺失的局面較為普遍,這便導致工人群眾中黨的領導“只有高高在上的領導,而下層群眾中很少有共產黨的作用”,“只是個人式的英雄領導,而不是黨的組織領導。”二七慘案發生后,黨在工人群眾中“除政治影響外”,再無其他影響,這引起中共對于加強黨的領導的進一步重視。羅章龍、高君宇認為“工人須有政黨的必要了”。這次罷工失敗表明“僅僅有工會是不足以支撐的,還需要有政黨”,“凡是工人階級的革命先驅,都要加入中國共產黨的組織之內”。但是這種狀況短期內并未得到根本改變。
四、余論
立足于創建時期而言,中共此時的一些認識頗具時代特點,比如“領導權”問題。中共所理解的“領導權”概念明顯有領導對象的區別——領導革命運動和領導無產階級。這是完全不同的概念,當強調前者時即是指要主導聯合戰線和全國整個的革命運動,當強調后者時僅是指要主導無產階級的革命活動。就此時中共而言,重視的是后者,而非前者。
基于建黨前后的文獻來看,中共談及自身領導權問題時主要是面向無產階級群體而言的。除了1921年6月張太雷曾提出東方國家共產主義者“要掌握住各國的民族革命運動”,隱約表達出掌握革命運動領導權的傾向以外,的確較少見到直接提出中共要掌握整個民族革命運動領導權的文字,反而更為常見的則是強調中共對于無產階級的獨立領導。中共二大指出無產階級須在共產黨的旗幟下,獨立地作自己階級的運動,“不可忘了自己階級的獨立組織”。在與國民黨的合作歷程中,中共三大明確:“我們加入國民黨,但仍舊保存我們的組織”,并須努力“漸漸擴大我們的組織,謹嚴我們的紀律,以立強大的群眾共產黨之基礎”。李達、張國燾、蔡和森等人更是認為“組織工人是我們唯一的責任”,中共要單獨地組織領導職工運動,使之避免受到國民黨的影響。到了1924年,李大釗在共產國際發言時提出努力“掌握工人運動的領導權”。這些思想認識在當時占據主流。
對于聯合戰線和全國整個的革命運動即國民革命的領導權,受共產國際的要求和國共合作的時局影響,中共認為是由國民黨掌握之。1923年,陳獨秀曾明確表示應由國民黨領導國民革命運動,“統率革命的資產階級,聯合革命的無產階級,實現資產階級的民主革命”。中共三大更是提出:“中國國民黨應該是國民革命之中心勢力,更應該立在國民革命之領袖地位。”自然,上述觀點自醞釀之時即面臨著爭論,瞿秋白、鄧中夏、彭述之等人均認為這種認識忽視了無產階級的領導地位。以黨內最早提出無產階級領導權的瞿秋白為例,他認為資產階級的革命需要無產階級的領導才能勝利。無產階級在一切反抗舊社會制度的運動中務必取得指導者的地位,“在無產階級之中則共產黨取得指導者的地位”。立足于整體而言,這些不同聲音此時只是潛流而非主流。李大釗在此事上的模糊態度即是較為鮮活的證明——他在1923年5月認為應以國民黨作為社會改造的中心,卻在6月表示:“過去和將來國民運動的領導因素都是無產階級,而不是其他階級。”分析來看,李大釗對于國民黨領導地位的肯定是基于現實力量的考慮,而對于無產階級領導因素的強調則是基于馬克思主義的經典理論。進而言之,這一時期萌芽的“無產階級領導權”思想主要是出于理論的推演,并非實踐指南——其所論述的重點只是肯定無產階級的領導因素,卻并未提出無產階級如何行使之。
中共關于“領導權”的如此認知自然與共產國際密切相關。無論是1921年初的共產國際三大還是1922年底的共產國際四大,其所強調的各國共產黨的任務只是爭取群眾的大多數,并未過多涉及領導權問題。雖然1922年、1923年共產國際的文件中曾零星出現了爭取使共產黨成為國民革命的首領、“領導權應當歸于工人階級的政黨”等表述,但實質上共產國際沒有奢望中共可以擔負起領導聯合戰線和中國革命的責任,只是強調黨領導群眾運動的重要性和自身組織的獨立性,要去獨立地做工人運動,通過群眾運動的強大聲勢影響國民黨的綱領和政策,從而實現對中國革命的領導。這種領導并非直接領導。也正因為此,中共承認國民黨的領導權,卻不等于被動地等待國民黨的安排,而要主動地引導國民黨向前進。一方面,中共強調要改革國民黨的組織形態和綱領路線,使其肩負起國民革命的使命;另一方面,共產黨則要保持非常嚴肅的、強有力的小團體,努力掌握國民黨的各地組織,爭取站在國民黨的中心地位,力求采取一定的舉措確保國民革命不向右轉。換言之,中共雖不能成為革命的領導者,也要力求在當“合作者”的同時發揮“督戰者”的作用。因而,中共在創建時期前后所重視的是自身的獨立性和對無產階級的獨立領導問題,而不是直接掌握全國革命運動的領導權。
歷史向來是復雜的,中國共產黨認識與實踐“黨的領導”的歷程同樣如此。自從有了中國共產黨,中國革命的面貌就煥然一新了。中共在建黨前后短短數年內即在確立革命目標、宣傳馬列主義、組織群眾運動等諸多領導工作中取得了斐然成就。同樣不可忽視的是,雖然共產黨重視“黨的領導”是無產階級政黨理論和共產主義運動的必然要求,但是中共對此的認識與探索有一個循序漸進的歷程,并非一蹴而就,例如中共此時對加強黨的集中統一領導、黨對革命運動的領導權等問題著墨較少,對于黨的組織領導等問題認識薄弱。這與中共早期成員較少、組織體系初建、理論水平有限等現實狀況有關,是歷史探索中難免的產物,后人理應理解。但是一些研究卻認為中國共產黨自創建時期便確立了“黨的一元化領導”“黨是領導一切的”等觀念,范式色彩強而歷史味道淡,這明顯忽視了歷史場域。中共黨史黨建學研究向來是實證與理論的合奏,此二者不應偏廢,研究“黨的領導”問題尤需如此。
本文系2021年度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中國共產黨百年歷程主題研究”(21&ZD026)的階段性成果
作者系中國人民大學中共黨史黨建學院博士研究生
(責任編輯:賈? 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