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稿日期:2024 - 03 - 01
基金項目:本文系研究闡釋黨的二十大精神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傳承中華優秀傳統法律文化研究”(項目批準
號:23ZDA079)階段性研究成果。
作者簡介:周東平,男,福建周寧人,歷史學博士,廈門大學法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研究方向:中國法律史、犯罪學、
刑法學。
摘 要:中華優秀傳統法律文化包括法律思想、法律制度的靜態規范及動態實踐。遵循中華優秀傳統法律文化的構成邏輯,可圍繞核心問題并從以下五個論題分別探討中華傳統法律文化的傳承路徑和具體轉換方式:中國傳統法的理想性與現實性交織問題;中國傳統法政關系的交互影響模式;中國傳統法律體系的模式選擇、原理;中國傳統法律發展歷程中的文化沖突、融合方式;中國具體法律實踐中的傳統智慧,并闡明各論題之間的相互關系。
關鍵詞:中華優秀傳統法律文化;理想性與現實性交織;法律體系;文化沖突與融合;法律實踐
中圖分類號:D909.2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9 - 5381(2024)03 - 0099 - 15
一、引 言
自黨的十八大以來,弘揚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對其進行創造性轉化、創新性發展逐漸成為黨和國家治理的重要方略之一。汲取中華優秀傳統法律文化精華是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建設的重要助力,也是習近平法治思想的歷史基礎之一。
在傳承中華優秀傳統法律文化研究方面,目前,中國法律史學界圍繞著中華法系、中國傳統法律體系發展、中華傳統法律與外來文明的關系、中國傳統法律的具體實踐,以及中國傳統法律古為今用等中國法律史的基本問題進行相關研究,取得不俗成績。
在傳承中華優秀傳統法律文化并實現其創造性轉化、創新性發展過程中,只有對既有相關代表性成果及觀點作出科學、客觀、切實的分析、評價,檢討、總結其存在的不足,才能進一步推進研究的深化。中國傳統法既具有強烈的理想性又有鮮明的現實性,不同研究的關注往往各有側重,而缺乏對這種復合性特征的統合解釋,故在基本問題研究上分而不統,缺乏對其內部關系的全面認識。雖然也有學者注意到中國傳統的復合法特征影響到法政關系,但此種現象并未得到全面和更高層次的統合、解釋,對中國傳統法律體系模式認識不一。學界固然已有關注文化沖突問題,但如何從更高層次上理解外來因素何以影響中國傳統法律,并未得到全面深入的闡述,因而傳統法在這方面的重要特征也容易被忽視。對傳統法律實踐的研究仍有可拓展之處。凡此種種,需要超越斷代研究的局限,重塑中國法律史學的宏觀知識體系,塑造中華優秀傳統法律文化運用于當代的知識范式,解決傳統法律體系的形成歷程、法律儒家化等學科研究中的重大問題,以助力解決新時代法治實踐中所面臨的具體問題。
二、中華優秀傳統法律文化傳承的核心問題
中華優秀傳統法律文化是指中華民族在數千年間形成的、自成體系的法律思想和制度規范及其實踐活動所取得的成果。它是在歷史實踐中不斷變化、豐富與發展起來的,與中華民族的發展壯大緊密相連,是中華民族精神的載體,體現了中華民族的價值訴求,也承載著眾多的法律實踐,蘊含著豐富的歷史經驗和民族智慧,成為中國現代法治建設不可割舍的寶貴資源。盡管古今社會環境、社會性質發生了重大的變化,但法治建設仍具有貫通性。對其進行研究,不僅可以增強本民族的自豪感,也可以將其作為反觀現代法治的參照物,創新法治文明的中國表達。
圖1? 傳承中華優秀傳統法律文化研究的核心問題示意圖
中華優秀傳統法律文化包括法律思想、法律制度的靜態規范及動態實踐(如圖1所示)。傳統法律思想尤其反映在復合法觀念下理想與現實的復合形態、法政關系的交互影響等方面,凝結著中國古代思想家和政治家對政治、社會、文化以及法律等多層次問題的深入思考,反映著傳統中國人對美好社會的想象與規劃,也是傳統中國政治法律理念的根本追求。傳統法律制度的靜態規范則是中國古代政治家和思想家為踐行政治法律理念、解決現實政治法律問題進行的相關制度設計,其原理及模式選擇等充分反映了我們民族在解決政治、法律、社會等方面問題的智慧,也體現傳統中國制度文明的發展脈絡。傳統法律動態實踐則是中國古代為解決具體實際問題而提出的經驗性、智慧性解答,不僅反映了大傳統的制度彈性,也體現了小傳統的靈活性。這些內容蘊含著中華民族為了創造更美好和諧的社會所進行的法律嘗試,其中既有教訓,也不乏直到今天仍有重要價值的傳統智慧和經驗。
今天,我們在推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時,面對傳統法律與當今的法律實踐脫節時,如何解決古為今用的傳承問題?首先,應從思想、制度和實踐等方面多層次地梳理、分析、闡述中華優秀傳統法律文化的內容和表現,識別、總結、凝練其優秀因素;其次,闡明著眼于農耕文明下的中華優秀傳統法律文化與經過工業文明洗禮進入當今數字時代的中國式現代化之間的關系,對如何傳承中華優秀傳統法律文化的基本立場、路徑和手段等進行分析和論證,并以連接古今相同或相似的法律問題實現古今對話的方式,達到融合古今,傳承創新。再次,中國式現代化道路植根于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沃土,具有深厚的歷史和文化底蘊,對中國古代的法治經驗,要本著擇其善者而從之、擇其不善者而去之的科學態度,客觀地理解、審視,并“把馬克思主義思想精髓同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精華貫通起來”,進行創造性轉化和創新性發展,使馬克思主義真理之樹在中國根深葉茂,實現馬克思主義中國化、時代化的新飛躍。
總之,基于中華傳統法律思想和制度的靜態規范及動態實踐的框架,按照“是什么——為什么——怎么辦”的邏輯順序展開研究。“是什么”要回答中華優秀傳統法律文化的內涵、外延和核心要素;“為什么”是進而說明研究中華優秀傳統法律文化有什么學術價值和應用價值;“怎么辦”則為如何聯系古今、傳承創新,即進一步探討在當今中國式現代化的新時代如何借鑒、傳承之。
三、中華優秀傳統法律文化傳承的路徑及轉換方式
眾所周知,中國傳統法律的發展在相當程度上是在回應不同歷史時期出現的現實問題。為解決這些問題所創造的中國智慧,成為中華傳統法律文化的組成部分。由于不同時代所面臨的問題各有差異,中國傳統法律也呈現出多元特征。
自夏商周以降,中國傳統法律一直在處理根本理念與實踐需求的關系、法律與政治的關系、法律體系模式選擇、應對包括少數民族乃至外來文明的多元文化沖突、解決具體法律實踐困境等諸多問題。時至今日,類似問題也是我國法治實踐中所面臨的現實問題。分析這些問題及其傳統解決思路,并從中汲取中華優秀傳統法律文化要素,對完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律體系,加快建設法治社會有著重要意義。為此,遵循中華優秀傳統法律文化的構成,按照法律思想、法律制度的靜態規范及動態實踐的邏輯,我們試圖從以下五個視角分析這些問題及其傳統應對方式,進而探討傳承的路徑和具體的轉換方式:中國傳統法的理想性與現實性交織問題及其當代啟示;中國傳統法政關系的交互影響模式及其當代啟示;中國傳統法律體系的模式選擇、原理及其當代啟示;中國傳統法律發展歷程中的文化沖突、融合方式以及當代啟發;中國具體法律實踐中的傳統智慧及其當代啟示等。最后進行總結與回應。
(一)中國傳統法的理想性與現實性交織問題
與當代以實證法為主的法律理念有所不同,古今中外的傳統法律思想都交織著先驗性與實證性。中國傳統法觀念對被認為永恒的天道、禮的不懈追求所體現的理想性,與隨時而變的制定法的持續實踐所體現的現實性始終糾纏交錯,即使在法典完成度頗高的唐律中也難以割斷。這是一種融理想與現實于一體的復合法觀念。中國古代社會具有政治早熟性,出土簡牘資料等證明戰國以降的中國就建立了以律令為主的相當完備的制定法系統。《漢書·刑法志》所謂“圣人因天秩而制五禮,因天討而作五刑”的觀念,已透露傳統法觀念的多層次性。針對中國傳統法律為律令法體制的觀念,俞榮根、馬小紅等則提出中國古代法為禮法體制。[1]這種爭論迄今尚無定論,但其本身就凸顯如何認識禮在中國傳統法觀念與體制中的地位這一重要問題。作為高級法的天道、禮與作為人定法的律令,構成中國傳統法觀念的復合形態,并深刻地影響到傳統法觀念,具有超越王朝的生命力,禮法觀念、情理法裁判模式等都與之有著內在聯系,既有助于緩和法律的嚴酷性并解決糾紛,也使得傳統法律制度在順應時事變革中保持了相對穩定性,成為塑造中華法系的關鍵要素。這種復合法觀念使得傳統法律發展得以在穩定與變革之間達到某種相對的平衡,直到當今仍然頗具啟發意義。如數字時代的很多算法走到極端之后沒有可以遵循的技術標準,無法合理規制,故近年來數字立法越來越強調公序良俗、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等。當我們的技術領先于西方到沒有可借鑒的東西時,更要回頭向傳統溯源。在現代技術與公序良俗的平衡上,中國傳統特色的高級法觀念自然成為可資借鑒的路徑。
第一,作為高級法的天道、禮的超越性。中國傳統法觀念在先驗層次上以天道、禮為基礎。首先,在先秦以降的法律思想發展中,天道逐漸被凝聚為具體的政治原則。先秦以德配天的觀念奠定了天道與傳統法律思想的關系;漢代的天人感應觀念形成對政治運作的評價基準。職是之故,天道成為傳統法的核心正當性基礎。其次,自周公制禮以后,禮成為傳統法觀念的基本構成。禮不僅有一整套“文”的儀式性規則體系,更擁有穩定的精神理念即“質”。尊卑有序的宗法秩序、以家族為核心的禮教精神原則等,莫不出于禮的觀念。盡管禮制的具體內容在不同時代多有差別,但禮的精神原則卻有相當的延續性。再次,天道與禮等共同構成特有的中國式自然法觀念。這種自然法觀念較少個體主義要素,與西方自然法觀念的相似性在形式層面大于實質層面,即都承認存在著高于制定法的普遍精神和價值訴求。不過,中國式自然法觀念的實質內容也要求政權應符合普遍的政治準則,而諸如民本思想等,同樣蘊含著東西方所共有的追求共同體的善的觀念。這是一種具有中國傳統特色的高級法觀念,并在跨越朝代的發展中保持了相對的穩定性。
第二,作為人定法的禮制、律令的實踐性。中國傳統法觀念在制定法或者國家法層面同樣具有雙重性。首先,禮制在政治、倫理實踐中被轉變為明確的規則要求。禮觀念既具有鮮明的先驗性色彩,強調某些政治、倫理準則具有亙古不變的特點,又能夠轉變為儀式化的行為準則。在傳統法律實踐中,禮制既可以作為對社會各階層的具體規則要求,歷代也多有官方的明確立法,如《大唐開元禮》,從而建構起正向規范體系,成為解決糾紛的規范依據。其次,制定法從先秦開始成為主要法律形式,又逐漸實現與禮的融合。在普遍的禮制社會規則下制定和頒布國家法,成為春秋戰國時期各國為解決現實問題的重要變法舉措。秦漢時期制定法基本定型為以律令為主的形式。西漢中期以后,法律儒家化萌動,到魏晉律時遂成為制定法發展的主流趨勢,隋唐律一準乎禮而集其大成。律典之外的令等也多受儒家影響,冨谷至認為西晉律令分野中,令典的成立與《周禮》的影響密不可分。[2]此期禮、令融合的趨勢尤為明顯。再次,作為具體規則的禮制和制定法等共同構成傳統國家法的主體內容。傳統中國也因此得以踐行“失禮則入刑”(《后漢書·陳寵傳》)、“德禮為政教之本、刑罰為政教之用”(《唐律疏議·名例律》)、“明禮以導民、定律以繩頑”(《大明律·序》)的治理理念。當然,這種法觀念也催生了傳統上懼法、恥訟的因素。盡管作為人定法的禮制和律令等也有表現為超越朝代性的精神、原則、制度,但相對更多的是表現為隨時代而變遷,以應對現實實踐需求。
第三,復合法觀念對傳統法秩序發展穩定與揚棄變革的影響。復合法觀念對中國傳統法律秩序的形成具有極為重要的意義。首先,中國傳統法秩序保持了相當的穩定性。由于先驗法層面的穩定性,傳統政治制度、社會制度以及主要法律制度雖在歷代多有差異,但也保持了相對穩定性。如在政體層面,西周的宗法封建制發展到秦漢的郡縣制,嗣后保持相對穩定。而且,狹義的西周宗法制雖在春秋戰國時期遭到破壞,但廣義的宗法制或者說西周宗法制的精神仍然得到傳承。縱觀先秦以至明清,很多社會和法律制度都有清晰的源流脈絡。在金觀濤等指出的中國傳統(封建)社會具有的超穩定結構[3]下,這些都可以視為傳統中國超穩定結構的體現。其次,中國傳統法秩序在權變之中仍然保留應對時事的變革性。尤其是受提倡“法今王”的法家影響,中國傳統法秩序在歷代也多有不同。這是為了解決不同時代的現實問題。政治制度、社會制度以及法律制度必須針對現實需求而多有變化。其中,歷代政治制度的變化最為明顯。同時,法律制度也有諸如唐明律“輕其輕罪、重其重罪”之變,[4]即便《大明律》號稱祖宗成法,到明代中后期也不得不借重于《問刑條例》;禮制上也存在孔子所謂的三代之禮的因革問題,漢禮與唐禮乃至宋禮的差別問題。再次,傳統法秩序在穩定與變革之中得以演進,并塑造了數千年的中華法律文明。這種法觀念也塑造了傳統社會的多法源觀念,以天理、國法、人情等共同作為法秩序要素,緩和了制度的僵化。
傳統法觀念的多層次性,不僅蘊含著中國古人對什么是法的認識,而且包含著古人應對時事變幻的法律智慧。在長時間段內,任何價值或者制度追求想要維護自身的生存,往往需要在變與不變之間進行中和。我國當代法律制度發展也面臨著時代挑戰。如馬克思主義中國化主題的提出,就是一種在穩定價值敘事下應當如何實踐的政治智慧。馬克思主義只有植根本國、本民族歷史文化沃土,其真理之樹才能根深葉茂。又如高級立法應當成為設定算法開發軟件的基本道德需求。古今所面臨的問題具有相似性。傳統復合法觀念的形成、發展及其內在結構,對在法律層面貫徹落實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主題,乃至數字立法、平臺立法等,具有十分重要的啟示意義。
(二)中國傳統法政關系的交互影響
復合法形態是以對中國傳統法律內部體系的解釋框架方式呈現的,中國傳統法律的這種內部關系使得具有外部性的傳統法政關系也呈現多元性。一方面,作為高級法的天道、禮等為傳統政治體制設定了基本政治倫理和理想追求,并保持穩定性。無論是西周以德配天的觀念,還是春秋戰國時期立君為民的思想,都為傳統政治制度規定了基本的價值追求,從而導致無論政治體制如何變化,對何為良性政體的評價標準并未在價值層面產生根本性變化。可見傳統法觀念在高級法層面對政治實踐具有指導性,進而產生了自上而下的影響力。另一方面,在政治實踐中,出于對歷代治亂成敗以及政權穩定性的反思,傳統法政關系也走向實用性。尤其是在法家觀念中,維護君權被視為首要政治目標。因此,國家法層面在傳統法政關系中又呈現出工具性的一面。法律尤其律令具有鮮明的工具性,是統治者維護政權穩定的工具。政治實踐對傳統法觀念產生修正性要求,法律為迎合政治而不斷變革。在這種意義上,傳統法政關系呈現出交互影響的多面性,從而使得傳統法政關系在解決理想與現實問題上體現出鮮明的中國特色,法律的多功能性也得以展現。這種穩定結構的方式、方法,即如何保持基本價值相對穩定的同時,又能應對社會現實,提供變化性或具有相對時效性的規則體系,形成一種雙層結構,對現代法政關系頗具參考、啟發意義。
第一,德主刑輔、禮本刑用下的高級法觀念的指導性。傳統法政理念以政治理念為基礎。先秦以降的中國傳統政治理念基本建立在君主制的基礎上,這是大經大法,任何政治理念的踐行都仰賴于這種政治制度。它既導致傳統政治制度存在無法完全解決的內在缺陷,又使得傳統君主制努力在政治理想與實踐中達致平衡。首先,傳統君主制下的國家功能有教化、治牧百姓之責,也要維護正義、公平等基本價值體系,仁政、德政等法政觀念遂從中產生。其次,傳統君主制也要維護自身的穩定,律令等承擔了工具性職能。這種雙重性是造就德主刑輔、禮本刑用等觀念的深厚的制度和思想基礎。法政之間不是單純的利用關系,而是兼具規范與利用的特性。德禮是法對政的理想性要求,政治實踐應當遵從德禮;刑罰等是政對法的工具性利用,律令等被視為維護政治秩序的工具。
第二,高級法觀念影響民本思想對傳統法律保障性功能的要求及其實踐。在德禮的要求下,傳統法政關系中法構成對政的基本要求。作為根本法理念的“民惟邦本、本固邦寧”的民本思想自先秦時期早已萌發,并成為傳統的主流政治理念。西周已出現“天聽自我民聽,天視自我民視”(《尚書·泰誓》)的觀念。即便在受法家影響而以維護政治絕對安全為治理目標的秦制下,秦始皇仍高舉“皇帝之功,勤勞本事。上農除末,黔首是富”(《史記·秦始皇本紀》)這類民本觀念以自矜。隨著漢代儒家意識形態的主流化,民本思想在傳統政治價值體系中一直占據核心地位。歷代思想家、政治家對此也多有闡發,形成非常豐富的傳統思想寶庫。這種思想也成為對絕對君權觀念的限制,催生了傳統道統與正統分離的法觀念。作為高級法的天道、禮等不再是抽象的政治倫理訴求,而是要求法律必須在規范層面加以落實。傳統法律發展因而有著鮮明的價值訴求。
第三,政治實踐對法律功能的現實要求與傳統預防性法律功能觀的形成和發展。作為傳統政治制度的基礎,君主制以君主對權位的掌握為前提。當面對春秋戰國時期君權不斷受到挑戰的政治現實時,部分思想家與政治家對政治期待不可避免地轉向實用主義。與理想性法政關系相比,實用性法政關系被顛倒過來。先秦以來的思想家和政治家從不同視角提出解決思路,尤以法家最為徹底。法家以法律為工具,以政治穩定為追求,主張通過法律維護絕對君主專制。以賞罰為中心的法家法政觀視法律為威民之具,希望達到重刑輕罪、以刑止刑、期于無刑,從而塑造了懲罰性與預防性相結合的法律功能觀。法家的這種觀念雖然難免局限性,但客觀上促使傳統思想家和政治家更加重視法律在社會治理中的作用,甚至催生了“法者,天子所與天下公共”(《史記·張釋之列傳》)的君臣上下皆應守法的思想。經過儒家思想的調和,這種嚴酷的法政觀念逐漸走向立法寬簡化、刑罰文明化的道路,傳統法律思想因而呈現出較強的預防性與教育性色彩。
中國傳統法政思想是傳統思想家、政治家反思政治和政權功能的智慧結晶。盡管他們生活在君主制或者皇帝制度下,而且隨著時代發展,君權高漲,他們受忠君思想的影響越來越強,但傳統知識分子仍然堅守道統,保持著一定的獨立性。傳統法政關系的復雜性,使得知識分子在很多時候不得不面對從道與從君的倫理沖突。這種對政治根本目的的反思與實踐,以及從中體現出的古人對政府與民眾關系的認知,對于今天同樣重要。如何在堅持基本價值的基礎上進行合乎政治實踐訴求的制度變革,這是古今中外都需要面對的法政倫理的元問題,歷史也給出或同或異的結題思路。中國傳統法政思想包括雙層結構所凝聚的法律智慧,值得今天反思和探究借鑒。
(三)中國傳統法律體系的模式選擇及其原理
在復合法觀念的影響下,中國傳統制定法很早就得到發展并形成獨特的法律體系。遲至殷商時期就已經“有典有冊”(《尚書·多士》)。只是受限于文獻,無法確知當時法律體系的樣貌。西周時制定法得到進一步發展,據載已有《九刑》等立法。[5]春秋時期,各諸侯國亦多有立法,樣態不一,其中子產鑄刑書、趙鞅鑄刑鼎是重要立法事件,也開啟了新的立法模式。不過,真正進入典籍傳統立法模式大概要到戰國的商鞅變法以后。此后,傳統立法模式逐漸形成以律令為主的形態。兩漢以后,法典化成為傳統法律體系的主要組成部分,同時也成為傳統法律體系的主要特征。其成熟度和完備性所展現的立法智慧具有超越時代的合理性,值得今天反思。而且,這種法律體系的影響不僅超越時代性,而且超越地理空間,對整個東亞地區都產生了深遠影響。
表1? 中國古代的法律形式、律典及體例
朝代 法律形式 律典及體例 立法趨勢
先秦 習慣法;誥、誓、命;
殷彝;律、令等 《法經》6篇①
秦 詔令、律、廷行事、法律答問、式、課、程
漢 律、令、科、比 漢律60篇:《九章律》《傍章律》《越宮律》《朝賀律》
三國 律、令、科、比、格、
式等 《曹魏律》18 篇
兩晉 《晉律》20 篇
南北朝 《永明律》20篇;《梁律》20篇;《陳律》20篇;《北魏律》20篇;《北齊律》12篇;《北周律》25篇
隋 律、令、格、式 《開皇律》12篇;《大業律》18篇
唐 律、令、格、式 《武德律》《貞觀律》《永徽律》《開元律》各12篇,及《永徽律疏》《開元律疏》各30卷;《大中刑律統類》12卷
五代宋遼金西夏 律、令、格、式、敕、
例、條法事類 《大周刑統》21卷;《宋刑統》12篇,《泰和律義》30卷;《天盛改舊新定律令》20卷
元 詔制、條格、斷例
明 律、誥、例、典等 《大明律》7篇
清 律、例、則例、典等 《大清律例》7篇
第一,傳統法律體系中法典化模式的生成與發展。傳統立法理念從先秦開始萌生,一直發展到明清時期。傳統立法理念具有實踐性與理想性并存共處的特點,并在不同的時代體現各有側重。首先,先秦乃至秦漢的立法具有強烈的實踐性。子產在回應叔向對其鑄刑書的指責時就明確回答其目的是“吾以救世也”(《左傳·昭公六年》)。商鞅變法及其后的秦漢立法具有更鮮明的實踐指向。尤其是從出土文獻來看,秦漢立法往往是通過詔令的形式制定,主要就是為解決當時由地方或中央反饋給皇帝的現實問題。立法條文也多直接、具體。其次,漢代以后儒家意識形態的主導性地位逐漸確立,同時受儒家經典以及書寫材料進步等多方面的影響,法典化的立法模式成為主流立法模式。[6]法律儒家化在多層次的展開,使得魏晉以降的法典編纂呈現鮮明的理想化色彩。這種理想化也影響到對制定法功能的定位。再次,傳統立法理念在實踐性與理想性之間的糾葛推動了傳統法律體系的完善。例如,在唐代律令格式體系的結構中,格就有作為在律令保持相對穩定的條件下發揮及時回應現實需求的功能。立法理念推動了法律體系的完善。
第二,傳統法典的體例變遷及其影響要素。成文化、法典化是中華法系的重要特征。有關法典化起源的討論是中國法律史學的經典命題。隨著秦漢出土文獻的涌現,這個問題并未得到完全解決,反而更為凸顯。《法經》《九章律》等是否存在乃至是否律典,仍舊聚訟紛紜。不過,以律典為例,具有“篇章之義”的傳統法典體例至遲從魏晉律就開始奠基,并形成《曹魏律》18篇和《泰始律》20篇的體例,到隋唐律定型為12篇。自唐中期以降,傳統律典為應對中國社會從中古到近世的時代變遷又有變化,敕令格式合編的刑律統類的立法模式開始出現并逐漸定型。《宋刑統》體例仿自唐律但又不完全等同于唐律。迨及明代,《大明律》最終演變為《名例律》不變,但依據的是以中央六部為體例的7篇模式。《大清律例》更發展出律、例合一的并列結構。傳統律典體例保持了穩定性,又隨時代需求而變化。《名例》為首、以類相從、因類設篇、集篇成典的律典體例,是傳統立法智慧的重要體現。
第三,傳統法典制定中的簡明化趨勢。先秦時期,立法在法律變革中已經扮演著非常重要的作用,尤其是商鞅變法以后,作為主要立法模式的律令,是秦治理國家的基本工具。只是,在主張一斷于法的法家觀念主導下,秦之立法結果變成“皆有法式”。這種因事立法情況在承襲秦制的漢代法制發展中,同樣也出現“文書盈于幾閣,典者不能遍睹”[7]的狀況。它們都容易導致官吏出入人罪,濫用刑罰。為解決這些問題,魏晉律開啟法典化以及立法簡明化進程。“法貴簡約”“法貴簡當”的立法思維也成為此后主導性法律理念,歷經南北朝諸律,迤邐至隋唐律,律典體例不斷完善,定型為以《名例律》為首的12篇,到《大明律》又一變而為7篇,前者在儒家化背景下更適應理念,后者則重在回應實際需求。這一時期律典的法條數量總體趨勢也在不斷縮減,最終定型為隋唐律的500條。到《大明律》只有460條,至雍正《大清律集解》、乾隆《大清律例》時,律文更簡化為436條。在中華大地社會主義法律體系已經初步建立,以及各部門法的法典化漸次展開的當下,汲取傳統智慧,簡明法典條文、完善律典體系的傳統思維,有著相當重要的現實指導意義。
第四,傳統法典制定中立法技術的發展和完善。傳統立法沿革表明其立法技術在不斷進步,成為一道亮麗的風景線。秦漢立法技術質樸粗糙,但簡明、直接的技術風格已初見雛形,尤其注重適應當時基層政府適用法律的需求。而且,一些重要的傳統法律術語如“與盜同法”“監守盜”“坐贓”等已經出現。伴隨法典化運動,魏晉南北朝以降的立法技術逐漸成熟,隋唐律更為精煉完善。例如,貫徹法典體例的“篇章之義”、刑罰五刑體系的探索與《具律》改為《刑名》第一乃至法律儒家化的關系、法律概念的精確等問題,在西晉張斐的《注律表》以及唐初房玄齡修撰的《晉書·刑法志》等都有相當深刻的闡述。在法典完成度極高的隋唐律中,“輕重相舉”的立法簡明技術、“例分八字”法律用語規律、規范奪取或授受非法財物的“六贓”乃至人身傷害方面的“六殺”,以及公私罪劃分、罪分首從、老幼恤刑、自首減免、同居相隱、化外人相犯等已經相當完善。中國古代法典設立條標[8]的傳統立法技術,既有利于法教義學,更值得當今法典化思潮的借鑒。傳統立法技術也通過注疏等技術加以完善。為解決法律適用問題,古代立法者還通過注疏、疏義等方式對律意加以解釋,并完善了問答結構。這種立法解釋模式構成傳統法律的重要組成部分。
傳統法律體系的形成和演變不僅承載了中國古人的立法理念,而且也是他們為解決法律實踐中的具體問題所做的探索。文本、實踐以及法律適用的內在聯系通過立法的方式呈現出來。法典化的功能及其面臨的困境,在傳統法律實踐中都曾經出現過。而且在這個過程中,法律在政治運作中的多種功能得以展現。如何建構更完善的法典體例、法律文本,進而更有效地發揮法律的不同價值,并回避法典化的固有缺陷,使立法能夠垂范久遠,這對于當前法典化熱潮有著重要的反思、借鑒意義。
(四)中國傳統法律發展歷程中的文化沖突與融合方式
中國傳統法律制度及其思想的形成并非僅受單一要素的影響。自先秦以降,中國傳統法律發展以中原漢族王朝為主體,保持了相對穩定性,它不僅融合儒墨道法等不同的思想流派,而且吸收了內外部不同民族甚至外來要素。在這個歷程中,不僅內生要素熔為一爐,而且外來要素也成為重要助推力,甚至逐漸轉變為內生要素。考古學與歷史學的研究證明,夏商周的更迭不僅是王朝興替,而且是早期不同族群相互學習、融合的歷程。例如,西周在宗法、禮樂乃至法律(如“罰蔽殷彝,用其義刑義殺”)等方面都對殷商有所繼承。而且,先秦的人已經意識到這種融合的重要性。按照《尚書·呂刑》的記載,墨劓剕宮大辟的“五虐之刑”源自苗民,堯舜等借鑒之并制定了上古五刑。盡管這段記載的真實性頗多疑點,但也反映出中原王朝及其知識精英們融合異質文明的思想觀念。而在數千年的發展歷程中,傳統法律走過儒墨道法等不同流派在千百年內的齟齬折沖,直面過少數民族法律觀念、制度與漢族法律文明的碰撞,還歷經諸如佛教等外來文明滲入的沖擊。這些或內或外的要素并未成為阻礙傳統法律發展的羈絆,傳統法律也未對其進行簡單機械地全盤吸收或排斥,而是在彼此吸收、漢化或者本土化的主軸下充分糅合不同思想或文化的特質,形成了獨具特色的中華法系。在我國近現代尤其當代法律發展過程中,如何面對內外部的異質文化問題極為緊迫。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新時代使命,要求我國以更加開放的思想引領和制度設計來面對世界文明包括法律文明。中華法律文明在回應這些挑戰時積累了非常豐富的經驗,可以作為今天借鑒的基礎。
第一,中國傳統法律文明發展中的法律思想融合路徑。中國傳統法律深受儒法思想的影響,但儒法思想在法律層面的融合并非一蹴而就,而是千百年間制度與思想競擇的結果。另外,非儒法思想的道墨農兵等思想流派雖然多處于主流視野之外,但仍對傳統法律發展有深刻影響。在分析路徑上,我們應以法律儒家化、儒法融合為主線,指出不同思想與制度實踐碰撞中產生的問題和解決思路,更深層次地解析傳統法律思想容納和消解這些異質思想內在沖突的理路。同時,對儒法之外的思想要素與傳統法律制度之間的內在關系進行更全面的整理,以充分反思傳統法律制度納入法律思想要素的多層次性,以及具體的方式、方法。在發展線索上,應根據時間軸,探討不同時代法律制度與思想之間的內在關系,解析不同時代主流與支流等不同層次的思想脈絡,及其形成的內在動因。通過對先秦以降法律思想沖突本質的檢討,進而反思歷代思想競爭、思想與制度融合的歷程及其動因,不僅可以重述中國傳統法律思想體系形成的源與流,而且可以解析不同思想意識形態的影響之所以能存留或消弭的根本原因。
第二,中國傳統法律文明發展中的民族融合路徑。中國傳統法律文明既是以漢民族為主干的禮法文明的發展結果,也是多民族法治融合發展的產物。舉凡法律思想、制度、實踐以及法文化,中華法律文明的不同層面都滲透著多民族影響的蹤跡。自先秦、秦漢乃至明清,漢族政權與少數民族政權始終存在斗爭、合作、融合等多元關系。各民族之間不斷融合,不僅形成極具包容性的中華民族,而且也為法律文明融合提供了平臺和機會。中國古代逐漸形成“漢人統一帝國”后,魏晉南北朝隋唐時期由周邊的非漢民族在漢人中華社會中孵化形成“天可汗”的世界,五代十國宋遼金元時期的遼、金、元等少數民族政權進一步改變“中華世界”,清朝既是少數民族入主中原的王朝,也是被迫卷入全球體系的王朝。[9]通過對上述典型時代的闡析,分析法律文明發展中主流與支流的關系。一方面,以少數民族政權的漢化為線索,分析各個政權接受漢民族法律文明的方式方法與內在動因,例如北朝諸政權在制度層面對漢魏晉的繼受、在思想層面對儒法的深刻吸收。從歷史角度看,這種接受不單純是被動的,在某些時期甚至極具創造力。另一方面,以少數民族法律要素對主流法律文明的影響為線索,分析不同時代所接受的這些不同要素及其內在動因,例如漢文帝十三年(公元前167年)刑制改革以后,中古五刑刑罰體系通過融合各少數民族法律要素(胡漢融合)后最終形成。
第三,中國傳統法律文明應對域外文明的選擇與融合路徑。中國傳統法律文明在發展過程中不僅深受內生因素的影響,而且在某些特定時期也面臨外部的挑戰。諸如魏晉南北朝時期佛教的壯大、近代西法東漸的文化沖擊,這些外來要素急劇沖擊著中國傳統法律文明,在某種意義上甚至是顛覆性的。對此,我們要在分別探討兩者發展路徑的基礎上,進行交叉研究。一方面,佛教東傳使得傳統法律所信奉的根本理念受到挑戰,普遍倫理不再普遍而出現例外。傳統法律文明在應對這種例外的過程中,既有對自我的調適,也有對外來要素的同化。佛教要素因而轉化為中國傳統法律文明的內生性要素,并成為傳統法律發展的內在動力。另一方面,近代法律轉型是在外來侵略背景下被動展開的,這種轉變是顛覆性的,但仍然保留和繼承了相當一部分的傳統要素。而且,中國傳統法律文明之所以能夠在近代迅速轉型,不僅有著救亡圖存的時代緊迫性,而且必然受到內生性要素的影響。近代中國之所以能夠走向現代政治體制,相當程度上是因為傳統法律觀念并不一味排斥西方觀念,反而在根本理念上具有一定程度的相似性。這種內外因共同推動了近代法律文明的變革。從佛教傳入到近代法律變革,中國傳統法律文明不僅展現出相當的包容性,而且使得被包容者逐漸轉而成為內生性傳統要素。
中國傳統法律文明在處理外來要素時,表現出相當的彈性和適應性。無論是面對古代的佛教還是近代的歐美,傳統法律文明一方面迅速調整以適應新需求,甚至對自我進行徹底革新;另一方面又保持了內在穩定性。傳統法律文明之所以在近代迅速變革直至接受馬克思主義,在很大程度上是受傳統國家觀念、民本思想等影響的結果。救亡圖存、富國強兵等背后有著孟子民貴君輕思想的影子。對這種法律變遷的考察,有助于從更深層次理解傳統文化包括法律文化在當今的價值,增強中華文明的傳播力、影響力。
(五)中國具體法律實踐中的傳統智慧
在中國傳統法律思想的指導下,傳統政治家們針對實踐中的具體問題,也制定出獨具特色的法律制度,以解決面臨的現實問題。在宏觀層面上,傳統政治結構中君臣之間、官民之間、中央與地方之間、政權與軍權之間等諸多方面不可避免地面臨著現實沖突。即使外部的國與國、民族關系,內部的民與民關系,乃至玄遠的天與人關系,也莫能例外。例如,對中央政權而言,為維護君權和中央政治權威,歷代政權針對權貴、地方或者軍事力量等都制定了相關法律,以有效應對后者的挑戰。對官吏而言,權力尋租、貪腐不僅損害民眾利益,而且侵蝕政權的統治基礎,甚至侵奪君權。因此,歷代政權都制定了相當嚴密的吏治法律規范,預防職務犯罪。對民眾而言,刑制分明、刑罰輕簡化的法律制定方向同樣重要。在微觀層面上,傳統司法也要面對如何解決具體糾紛以及維護司法公正的問題。為此,在無訟觀念的引導下,傳統法律實踐非常注重運用多元糾紛解決機制解決社會的矛盾、糾紛,更全面地維護社會秩序;古代司法裁判領域同樣面臨出入人罪、司法腐敗等一系列問題,傳統法律實踐對此要求應依法裁判;傳統慎刑觀念及其制度影響深遠等。這些都是中華優秀傳統法律實踐的內在組成部分。
第一,實現集權與分權的有效結合。在傳統政治結構中,權貴、地方乃至軍隊等都可能成為君權以及中央權威的挑戰者。這種挑戰是多層次的,既可能是直接的,如試圖政變、謀取獨立,也可能是間接的,如貪腐、枉法等職務犯罪。對此,傳統法律制度很早就開始注重如何規制之。先秦時期,對貪腐的法律治理就已經存在,所謂“昏、墨、賊,殺”是也。秦則建立起更為詳細、復雜的官吏管理法律制度,并譴責惡吏,對貪腐、不直、失刑等職務犯罪進行相當嚴密的控制。一般認為,秦的吏治相對清明,并對其最終統一全國打下重要基礎。這種法律制度并未隨著秦亡而消亡,反而歷經此后各代的補充、強化而愈益完善。同時,歷代雖然對官吏、權貴等規定了諸如議請減贖當等不同的法律優待措施,但也不斷加強對他們的法律監控。在地方乃至軍事控制方面,先秦時期各諸侯國的君主早就面臨這些方面的挑戰。為了維護統一權力,郡縣制很早就得以推行;岳麓秦簡中對軍法也有專門規定,既賦予軍事將領在戰爭期間的因時制宜之權,又對這種便宜從事的軍令之權進行明確的時間限制。郡縣制、依法治軍的制度設計此后也逐漸完善,成為傳統行政法制、軍事法制的重要內容。而對來自少數民族地區的可能挑戰,中央政府也充分重視民族立法和因俗而治的思路與策略,充分利用這些地區原有的制度和文化資源以維護對其的控制。這些對于完善當今央、地關系的立法,維護國家法制統一和穩定,都具有相當的啟發意義。
第二,維護社會困難群體利益。中華傳統法律制度和理念很早就注重對困難群體的保障,體現出高度的法律文明。恤刑思想在先秦時期早已萌生,《周禮》中就追記有“三宥”“三赦”的規定。而作為儒家的重要觀念,孟子的“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孟子·梁惠王上》)的思想具有深遠的影響力。從秦漢律來看,即使嚴苛的秦律也對老幼廢疾等有適度寬宥,加諸他們的刑罰會得到相對寬減。這種恤刑觀念在秦漢以后也滲入歷代律典中并逐漸完善,如唐律所體現的對三種老幼情形和廢疾、篤疾等一系列恤刑制度,即是適例。秦漢以來的保辜制度,旨在鼓勵犯罪人事后采取積極的相應措施和悔罪態度將功補過;來自北方游牧民族的賠償主義刑罰和蒙元的燒埋銀制度,也蘊涵著重視對被害人保護的理念,與近年來新興的修復性司法潮流存在暗合之處。這些無疑展現出傳統法律文明的高度。漢代律令中還規定了對老者進行賜王杖等制度,隋唐時期的鄉飲酒禮等,都推行專門的敬老、養老理念。歷代法律對這些方面雖有不盡相同的規定,但都在一定程度上體現了法律人道主義的觀念,值得鑒別汲取。
第三,注重法律傳播,普及法律教育的理念。在中國古代社會治理中,法律作為自上而下推行的治理工具,雖然保持了相對穩定性,但與日常生活之間畢竟存在差距。因此,法律也承載著移風易俗的功能,如秦代“以法為教”,試圖以法律作為推廣道德觀念的重要工具。“德禮為政教之本,刑罰為政教之用”的觀念在秦漢以后雖然逐漸成為主流思想,但法律傳播、普及在古代仍然有一定的意義。從秦漢至明清,歷代采用諸如懸法、刻石、扁書、露布、粉壁、榜文告示、印刷法律、增加條標和圖表、講讀律令等不同方式傳播法律,并在很多時代取得良好效果。整個國家要守法,需要啟蒙,開發民智,傳播普法,變成全民的意志。從法律思想變為民眾的法律觀念有一個過程。中國古代有效的法律傳播方法,值得今天反思和借鑒。
第四,多元糾紛解決機制。中國傳統治理模式所追求的目的具有多元性,如政治秩序、社會穩定、家族倫常等。因此,雖然秦代律令主張一斷于法,但隨著主流意識形態的變化,這種形式司法觀念逐漸被情理法結合的實質司法理念所取代。禮入于刑、禮法結合,實質上意味著調節社會基本手段的多元性。在中國傳統社會中,禮秩序和法秩序具有密切的關系,它們不僅表現為形式(表)和實質(里)的關系,而且禮是國家認可甚至直接制定的、具有明確強制性規范的法的性質。禮秩序與法秩序在社會制度的各個方面表現出極為復雜的聯系,或互相補充,或相互對立。這種關系不僅充斥于中國所有的歷史,而且波及東亞諸國。同時,孔子提出的“無訟”觀念經過后代演繹,未必能夠反映孔子的原意,卻逐漸成為傳統主流司法理念。加上深受佛教思想的浸潤,無訟觀念對司法價值的消解,越發催生傳統糾紛解決機制的多元化展開。一方面,政府仍然承擔著糾紛解決職能,但也利用律令之外的禮、情等解決司法實踐難題,從中嘗試教化甚或感化民眾。歷代循吏多有類似的實踐與功績。另一方面,為追求糾紛能夠得到徹底解決,傳統法律實踐也充分利用多方面的資源和力量來解決糾紛,例如利用宗族自治、地方鄉紳、同業公會等力量。充分發掘多種資源(如德法并治、新時代鄉賢),從更深入的角度解決糾紛,并形成示范效應,對今天訴訟數量激增的司法現狀頗有啟發意義。
第五,情理法裁判與依法裁判的結合。傳統法律實踐逐漸形成情理法共同裁判模式,但同時也不得不面對司法腐敗現象,為此需要融合有效的依法裁判模式。這種為避免司法腐敗以維護司法公正的制度至少自秦代就已經出現,上請案件需要“附所當律令比行事”,在岳麓秦簡中也發現秦律令對這一規范的重申,并且嚴控司法實踐中的法律適用。因此,秦時請讞制度已經相當發達。這種依法裁判的司法實踐模式被歷代繼承。西晉劉頌稱:“律法斷罪,皆當以法律令正文,若無正文,依附名例斷之,其正文名例所不及,皆勿論。”[10]隋代規定:“諸曹決事,皆令具寫律文斷之”。[11]唐律“斷罪須具引律令格式”條更是《斷獄律》的重要條目。這種依法裁判的司法理念雖未能徹底貫徹,但仍然有著深遠影響。學界也曾對明清是否存在嚴格的依法裁判產生過爭論,但應該說依法裁判不是有沒有的問題,而是程度深淺的問題。誠如前言,傳統司法實踐并非完全的依法裁判,但同時也警醒社會如何獲得良好司法效果的多元途徑。如何在依法裁判與天理、人情之間尋求平衡的傳統司法實踐,對于今天如何更好地在司法實踐中完善形式法治與實質法治的銜接,應該說是一種很有意義的啟迪。
第六,不斷完善的慎刑機制。冤假錯案是古今中外都不可避免的司法難題,中國古代法律實踐自難例外。為克服這一宿疾,先秦時期的慎刑機制已經開始發育。明德慎罰的法律思想不僅要求司法寬仁,而且期待能夠更好地維護司法公正。秦代則在強化中央對地方司法控制的制度背景下,設計和完善了乞鞫、奏讞等制度。在漢代,緹縈上書帶來輕刑效果,張家山漢簡《奏讞書》所載的乞鞫制度在司法實踐中也確實發揮了昭雪冤案的功能。《唐六典·大理寺》強調“明慎以讞疑獄,哀矜以雪冤獄,公平以鞫庶獄”。[12]這些制度均被后世繼承和發展。而且,刑訊逼供導致冤假錯案的現象也被制度設計者意識到。秦漢時期雖是刑訊的自由時期,但已開啟刑訊規范化的序幕,如睡虎地秦簡就強調治獄的上、下、敗等問題。經過魏晉南北朝到唐律集其大成而規范化。盡管這一制度無法避免刑訊逼供,反而為其提供合法性依據,但與廢除肉刑一樣,它確實是中國法律在早期就開始文明化的重要標志。同時,對重刑的嚴格審查制自秦漢時亦已濫觴。張家山漢簡《二年律令》就有專門規定。傳統的死刑覆奏制度在南北朝后期得到重視,隋唐時更發展到相當的高度。死刑三覆奏、五覆奏的出現,代表傳統法律文明對生命的高度重視,更體現傳統司法慎刑制度設計的深刻智慧。這對于今天法律實踐的完善也有啟發意義。
為了解決法律實踐中的問題,中國古代自上而下的法律實踐者創造了很多有效的制度措施。盡管某些做法如奏讞制度等難以適用于今天,但其所反映的法律精神以及背后的法律智慧仍然值得我們反思。善于直面法律實踐中出現的具體問題,提出有針對性的解決思路,也是中華傳統法律文明生生不息的重要原因。這種兼具理想性與實用性的法律實踐思路,正是中華傳統優秀法律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
四、小結:各問題之間的內在邏輯關系
總之,本文遵循中華優秀傳統法律文化的構成,按照法律思想、法律制度的靜態規范及動態實踐的邏輯,試圖分析上述這些問題及其傳統應對模式,進而探討傳承的路徑和具體的轉換方式。具體而言:
任何價值或者制度追求想要維護自身的生存,往往需要在變與不變之間進行中和。中國傳統法律也存在理想性與現實性交織問題,如何在順應時事變革中保持相對穩定性,成為塑造中華法系的關鍵要素,這就是“中國傳統法觀念下理想與現實的復合形態及其當代啟示”作為第一個論題的基本判斷。
如何在堅持基本價值的基礎上進行合乎政治實踐訴求的制度變革,是古今中外都需要面對的法政倫理問題。厘清中國傳統法政之間兼具規范與利用的鮮明中國特色,法律的多功能性得以展現,并對現代法政關系頗具參考、啟發意義,由此,“中國傳統法政關系的交互影響模式及其當代啟示”構成第二個論題。
在理想與現實、變與不變、規范與利用之間徘徊的中國傳統法律體系的形成和演變,反映出哪些規律?以及如何從中汲取經驗?是從靜態規范上分析“中國傳統法律體系的模式選擇、原理及其當代啟示”論題繼以納入視野的原因,是為第三論題。
在中華傳統法律文化的形成過程中,或者說在中國傳統法律思想和制度規范及其實踐中,始終面臨內部不同思想流派之間的沖突和融合,與少數民族文化、制度的碰撞結合,甚至還遭遇佛教等外來文明滲入的各種文化沖突。面對各種文化沖突的重大挑戰,中華傳統法律文明表現出相當的彈性和適應性,對其研究有助于從更深層次上理解傳統文化包括法律文化在當今的價值,這是“中國傳統法律發展歷程中的文化沖突、解決方式以及當代啟發”構成動態實踐的第一層次,遂成為第四論題。
中華傳統法律為了解決法律實踐中的具體問題,創造了諸多有效的制度措施。善于直面并解決法律實踐中出現的具體問題,也是中華傳統法律文明生生不息的重要原因。“中國具體法律實踐中的傳統智慧及其當代啟示”從更具操作性層面回應如何傳承其中合理精神和解決問題的思路,深具啟發意義,構成動態實踐的第二層次,即第五論題。
以上,提綱挈領地綜括傳承中華傳統法律文化的核心問題及其相應的傳承路徑。至于更詳細的展開論述,則留待另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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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 the Core Issues and Inheritance Path of Chinese
Excellent Traditional Legal Culture
Zhou Dongping
(Xiamen University,Xiamen 361005,Fujian,China)
Abstract:Chinese excellent traditional legal culture includes static norms and dynamic practices of legal thought and legal system. Following the compositional logic of Chinese excellent traditional legal culture,the inheritance path and specific transformation mode of Chinese traditional legal culture can be explored around the core issues and from the following five theses:the problem of intertwining ideality and reality in traditional Chinese law;The patterns of interaction between law and politics in traditional China;The mode choice and principle of Chinese traditional legal system;The cultural conflict and integration mode in the development of Chinese traditional law;The traditional wisdom in Chinese specific legal practice,and clarify the inter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theses. history of cultural conflict,the way of integration.
Key words:Chinese excellent traditional legal culture;interweaving of ideality and reality;legal system;cultural conflict and fusion;legal practice
責任編輯:余爽悅